秋天到了,汤姆和伊娃也上学了,他们的学校是位于第一大道的公立学校,这是一幢外貌丑陋,用暗红色的砖盖成的建筑物。他们很快地在这四周尽是美国男孩和美国女孩的环境中迷失了自己。他们在中国的时候也在小学里待过,他们很惊奇地发现,在美国学校中,游戏多于读书、做功课。学校下午三点钟就放学了,星期六整天都不用上课。很快地,在短短的几个月之内,汤姆和伊娃就可以知道老师和同班同学们所说的话了。
他们每天早上“齐步走”向学校,就像他们以前在下午四点钟齐步走出家门一样。可是他们以前是漫无目的地乱走一气,现在可不一样了,伊娃也不再讨厌这些了。她的内心里,有些东西慢慢地被唤醒了。她原来在家里一向是个快乐、听话的孩子,从来不惹麻烦,也不会缠着父母耍赖,就好像这个家里没有她似的。
佛罗拉从来没看过这么沉默的中国小女孩,她一点都不了解伊娃。她喜欢汤姆明亮的眼睛和困惑的表情;他在动脑筋的时候,总是皱着眉头、咬着嘴唇,他不停地想、不停地问,又拒绝别人告诉他答案。当二哥告诉他四个番茄的营养价值等于一磅牛肉时,汤姆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直到二哥觉得很窘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才将视线转开。
伊娃可不一样了。她不大开口说话,可是别人说什么她都相信。父亲比较宠她,对她也很温柔和蔼,当他握着她的小手时,他就会快乐且骄傲地呵呵笑。二哥在她面前也扮演着一个大哥哥的角色。只有妈妈对她比较严厉一点,因为她是女孩子,“女仔”,妈妈总是这样说。这个词的意义可多了,但是很难下个明确的定义。伊娃认为这个词眼似乎是说身为一个女孩子就得跟她所处的立场一样。这个词的意思也是说,连孔子这个圣人都反对女孩,而且还为女孩子立下了规矩;女孩子应该文静、善良、勤劳、沉默寡言,女孩子应该有文雅的举止。而男孩子就可以不被这些规矩所束缚。女孩子在相当的年龄就得学习稳重,而男孩子却用不着,她必须扮演一个不同的角色——女性的角色,文静、温柔、察颜观色,不管你是否同意,你必须承受传统、母亲和家训的训示。而男性的角色则是活泼、创造、快速地行动。当妈妈说“女仔”这两个字,她的口气就像警告伊娃准备做个好妻子、好媳妇。当妈妈问她事情的时候,她必须回答;当她受责骂时,不得回嘴。说话要温柔,坐要有坐相,两腿要并拢。所以二哥说得天花乱坠时,由于常久的习惯使然,她总是一言不发。二哥觉得她是一个乖巧安静的女孩,可是他从不知道她脑袋瓜里在想些什么。她的回答总是简短的“是”与“不是”——其余的就是看、听、想和保持安静。
伊娃把这些教条都带到学校去,而且从来就没有不遵守过。
“那个中国女孩多么安静啊!”安德逊太太说,“我怀疑是不是所有的中国女孩都是这个样子。”
尽管如此,伊娃心中的确有些东西被唤醒了。她在街上,在学校里都可以看到精力充沛、喧嚷、吵闹、高声尖叫、大声笑闹,或者是走起路来拖着脚、玩球的小孩,男孩子女孩子都一样。美国女孩常用最尖的声音叫着,而且她们站着的样子是多么挺,多么骄傲。她们高视阔步地走着,她们走路的速度多么快啊!她们的世界是谈天、说话、跳跃、说悄悄话的美好世界,伊娃只能静静地从旁边溜过去。在公园的游乐场中,她看到许多大女孩在跑、在跳、在爬、在打滚,她也看到许多穿着运动短裤的女孩子,在打排球,她看到她们两手叉腰,双腿叉得开开地站着,她觉得她们看起来又美丽又健康,一副毫无所惧的样子。还有开车的、游泳的、玩曲棍球的、溜冰的、骑脚踏车的、骑马的女孩子,凡是男孩子做的,她们都可以做。这些景象对伊娃来说,是怪异的、崭新的、陌生的,她多喜欢这一切,仿佛她发现了新的自由,以往使她变成大家闺秀的束缚也好像消失了,只觉得自己是自由的,自己是有希望的。在这个新的、丰富的、她未尝试过的世界中,任何事情都是可能的。
所以伊娃是快乐的。她上学从不迟到,如果汤姆太迟了,她就自己先走。汤姆只有一路跑着,有时候在伊娃到达学校之前就赶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