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爸爸怎么样?”汤姆一醒来,伊娃就小声地问他。汤姆还是迷迷糊糊的,伊娃摇摇他:“哎!我问你,你觉得爸爸怎么样?”
“什么?”汤姆揉揉眼睛。想都没想,他只知道一切都很好、很棒,十分令人兴奋的事情也都发生在他身上了。然后,他就意识到自己是在美国,神话中的纽约市。他跳了起来,嘴里嚷着:“我在纽约啰!我在纽约啰!”仿佛他到了世外桃源似的。
“你喜不喜欢爸爸?”伊娃再度问他。
“我喜欢他!”汤姆回答道,“这不是很奇妙吗?我们也有爸爸!哦!我们也有爸爸呢!”
“这没有什么奇怪的,他本来就是我们的爸爸嘛!”伊娃抗议地说道。
“可是有个爸爸是多么奇妙的一件事!”
“你喜欢这种感觉吗?”伊娃向来很尊重汤姆的看法。
“我喜欢极了!这种感觉好棒,就好像有两幢屋子,我们本来已经有一幢了,现在又有了另外一幢!嗯!好棒!”
“他为了我们,工作得多辛苦啊!”伊娃说,“可是我们以前都不知道。”
汤姆的身体比妹妹瘦多了,皮肤白白的。伊娃仍是稚气未脱的模样,颧骨和颌部较突出,细小而明亮的眼睛,宽平的额头,脸上总是挂着单纯而毫无心机的微笑,加上她的小辫子,使得她看起来像个娃娃。
汤姆还在襁褓之中,他父亲就走了。伊娃从生下来,就没看过父亲。在他们的心目中,“父亲”是一个梦,一个传说,一个远在天边的人,和他们隔得那么远,远得使他们觉得父亲并不是一个真实的人。
不管家里的收成好不好,父亲总是会为他们寄钱来。家里的人说,他是在阿拉斯加淘金热发生的时候到美国去的,那就是为什么中国人把三番市叫作旧金山的原因,可是远在海外的中国人却把它叫作大港。他们的父亲送回家里的钱,他们称为“金元”。广东南海岸的村民——如台山、兴会、番禺——对“金元王国”有谁人不知道呢?
大家都知道谁家的儿子在美国,他们就可以收到汇款,然后把钱存下来买田地、盖房子。有些人甚至还盖起了“外国房子”,叫很多人羡慕。
冯家老二曾经两度回中国,在家里待了一年多,随后又回美国去赚外国金子。
自从孩子们懂事以来,他们的父亲就一直待在纽约。纽约虽不是旧金山,但对孩子们来说,也没有什么区别——反正都是要渡过神话般的太平洋。旧金山和纽约只不过是遥远的两点。村子里的人传说,在美国西海岸的中国人,曾经被攻击、被抢劫、被杀害、被赶出西海岸地区;而孩子们家里的人则说,他们的父亲冯老二历尽千辛万苦逃往东海岸。可是这已经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这类事情听起来就像海盗故事一样,古老而久远。反正冯老二逃过了那场大劫,他和两个儿子年复一年地把金元送回家里,养活双亲、兄弟和妻子,送他们的侄子上学。这是生存的故事,故事中的主人公是成功的,那是奋斗的结果。
村民们继续不断地到美国去,在他们眼中,移民局的官员是老天爷对他们是否有耐性、是否能坚忍不拔的考验。移民的困苦,并不是什么好笑的事,尽管他们身无分文,他们仍会对这些困难一笑置之。
汤姆的二哥义可,十六岁时在船上当水手,船经过美国时,他跳船非法入境。他现在的名字是佛烈德利克·A.T.冯,是美国康尼纽斯保险公司的保险代理人。他说,就算是司法机构的人,也弄不清楚他的行踪,可是他却从来没说过,为什么华盛顿司法部门的人要知道他的行踪。每当他一提到司法部门,他总不忘加上华盛顿三个字。他对任何人都很友善,尤其是当他碰到美国人时,总是不等别人介绍,就说:“我是佛烈德利克·A.T.冯。”
当汤姆和伊娃在广东兴会村中成长时,他们的大哥戴可和二哥义可已经跟着父亲住在纽约了。整个家庭被分成两部分,一边负起赚钱的责任,另一边完全都是消费分子。对汤姆和伊娃来说,妈妈是他们的屋顶,一片无可挑剔的屋顶,父亲则是另一片屋顶。现在,整个家庭团圆了,他们也就拥有两片屋顶了。
在汤姆和伊娃的心目中,父亲一直都是很神秘的人物。从各种迹象——半年一封的家书,有时更久;汇票通常和家书一起寄来,尤其是新年将要来临之时,有时汤姆会陪着妈妈带着亲友寄来的信一起到城里去,令人惊异的是,当他们把文件交给银行时,银行就会付给他们一些花花绿绿的钞票——汤姆就是从这里判断,那个神秘人物的确是存在的,就像一些基督徒,从雨、雪、花、鸟来判断上帝是存在的。父亲的家书都很简短,而且词不达意,不管他们的年岁收入如何,信的结尾总是这样的:“随信附上汇票一张,请……”
除了家书以外,汤姆还可以从其他的事件上,判断他的确有这么一个父亲:第一,妈妈相信他。第二,妈妈的兄弟,也就是汤姆的成舅舅也在纽约。成舅舅不像父亲那样不可捉摸,他经常使得海这边的家人感觉到他的存在。他的家书较多,内容也啰唆得多,甚至有时令人觉得拉拉杂杂的,他总是提到纽约所发生的事情。大哥戴可戏剧性地和一个名叫佛罗拉的意大利女孩结婚的事,家人也是从舅舅的来信中,才知道这个消息的。汤姆的父亲并没有想到,这是值得一提的喜事。第三,村里有个姓冯的老人,今年已经六十几岁了,他在美国度过漫长的岁月,然后回到村里定居下来安享余年。他告诉汤姆——这个老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孩子,有关美国习俗的事情,在这方面这个老人无可置疑地是一个权威。
老冯所说过的故事中,最叫人难忘的是美国有些餐馆没有任何侍者,你只要在投币口放下一个银币,然后“咔嗒”一声,你就可以看到一只烤得焦黄的鸡蹦了出来。没有任何人敢怀疑老冯的话,如果有人表示不相信的话,老冯会因此而暴怒。他所说过的话,都给汤姆留下深刻的印象。
“也有火鸡吗?”汤姆问道。
“有啊!一整只大大的火鸡!”
汤姆听到这里,总是垂涎三尺。
“你可以透过玻璃,看到你所要的东西,投入镍币,它就会跳出来。他们美国人真是聪明,等你长大后,你也会到美国去。”
汤姆当然想到美国去,他十分渴望那一天的来到。所有有关美国人残害铁路工人,以及他们所做的苦工的故事都吓不倒他。此外,他还听说移民局不合理地限制男孩子移民到美国去。移民局是什么?只是一大堆官员吗?汤姆想,这些移民局的官员大概和中国官员没什么两样。难道他们应该不同吗?既然你有个亲戚在美国,你就不用担心了。官员也许只是官员而已,可是亲戚总归是亲戚啊!
冯老二一直希望他的家眷也能来美国,他已经等了十年了。可是这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如果家人在西海岸登陆,搭火车穿过美国本土到东海岸来,光是火车票的价钱,就要近千把块。光靠他那家洗衣店所赚来的钱,要攒到什么时候,才能有这么一大笔钱呢?几年前,当他认为他已经存有足够的钱接他的家人前来美国时,他存钱的银行倒闭了。当时经济一片萧条,很少人把衣服拿到洗衣店来洗。那些老顾客不再把内衣裤送来。那些送衬衫来洗的人,似乎也从一个星期换两件改成一个星期换一件了。人们送来的床单和被单,需要花更大的工夫去洗,所赚的钱也就相对地减少了。他把价格降低了,长时间地工作着(感谢老天,当时并没有这方面的法律来限制他们)。他每天都汗流浃背地站到十一点钟才打烊。他把他赚来的钱放在小布袋内,然后收在一个铁盒子中锁起来,藏在最下层抽屉内。他对银行已失掉了信心。他曾经希望赌马能使他致富,有一次还赢得两百一十元的奖金,但是,由于他希望能从这里多赢一些,好接家人出来,结果又输光了。从那时起,他开始适度地玩,只把它当作一种娱乐,而不把它当作接家人前来美国的途径。可是,他每年仍要付出十元左右在赌马的游戏上。
他的第二个儿子碰上了好运气,在保险代理工作上有很好的表现,拿了一张五百元的支票给他父亲,这是他的第一笔存款。他对父亲说:“把这张支票寄给妈妈和弟弟妹妹,告诉他们是义可赚的钱,我知道你希望妈妈来。这也是我们所希望的。”
冯老二觉得内心深处仿佛有东西在那儿蠢蠢欲动。它埋藏在如此深的地方,以至于过了好一会儿他的感觉才在脸上表露出来。几年以来,他用耐力和健壮造成的武装,在这一刹那被刺穿了,顿时他觉得软了下来。脸上缓缓露出了僵硬而不自然的微笑,眼泪在眼眶内打转。他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他只是频频地擦拭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仿佛在说:“我很感激!孩子!我多么渴望接你妈妈过来啊!”
这笔钱未经银行转手,汤姆的母亲终于接到钱,开始计划动身。她本人倒情愿留在中国,她安于现状,而且在她那个年龄,前往一个风俗、语言都不一样的地方,她并不觉得有任何的兴奋。可是为了汤姆和伊娃,她还是得去。在没有异议的情况下,孩子们是最兴奋的。可是他们不能即刻动身,必须等老奶奶百年之后,为她办好后事才能离开。至于还要等多久,没有人能拿得准,可是他们都愿意等。也不可能等太久,因为,老奶奶已经八十岁了。汤姆有时私下里希望老奶奶快点过世,然而又为自己这个不孝的念头而脸红。当汤姆十三岁时,老奶奶死了,办完了后事,他们终于起程前往美国了。
可是事情并不像表面那么简单。移民局的官员、移民法都需要一一应付。这些移民法好像是专为防止中国人到美国而制定的。可是他们也知道找寻一些方法,来应付法规。义可到美国的方法是跳船。可是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小孩,根本没办法这样做。他们既不能游向加州海岸,也无法从墨西哥非法入境。一个洗衣店老板不能合法地接家人到美国来。
可是商人可以,如果他的孩子不超过二十一岁的话。成舅舅就是商人,他在唐人街开了一间杂货店,生意还不错。成舅舅很愿意帮助自己的妹妹和外甥、外甥女到美国来。
依照法定的程序,冯老二成为成舅舅杂货店的合伙人,在法律漏洞下,冯老二变成商人。他和成舅舅心里都有数,这只是权宜之计,为了使他们在法律上能站住脚,终于什么都办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