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云蔚又和安吉拉跑了一整天,一个茶饮料的案子已经日渐成型,她对CTP这家公司的套路也已经摸了个大概。和她原先的猜测正相反,CTP不是首先寻找受害者和争议纠纷然后再锁定某家公司做靶子,而是首先找出某家有问题的公司确定为靶子,再寻找所谓的受害者,最近一直在忙的这个案子便是如此。路致远他们先是注意到一家饮料厂商有款茶饮料产品的保质期长得出奇,其他厂家的同类产品保质期一般是半年到一年,而它则是在常温下两年,在包装上列明的添加剂中只有几种常见的防腐剂,看不出保质期如此之长有何道理。把样品送到国内几家检测机构做了分析,没有查出国家标准中明令禁止的防腐剂成分,安吉拉怀疑是不是只属于虚假宣传,那样可就没什么搞头了。路致远不这么认为,因为针对保质期作虚假宣传太容易被戳穿了,而以往的虚假宣传多在独特口感和健身疗效上面,那也是更容易吸引消费者之处。又把样品送到欧洲一家实验室检测,发现了极少量的与苯甲酸很接近的衍生物,目标就此锁定,因为国家的食品添加剂使用标准中已经禁止在茶饮料中使用苯甲酸系列防腐剂。然后这才开始寻找、物色受害者的工作,条件简单而明确——各地癌症患者中曾经较长期饮用过该款茶饮料的人,找到后再说服对方用遥遥无期的索赔权益来换取近在眼前的、数目不菲的一笔钱,这在受害者眼中无异于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几乎无一例外都很痛快地签订协议,这样下来待时机成熟便可提起集体诉讼。
安吉拉很兴奋,几个月来的忙碌即将初见成效,而云蔚则平静得多,不仅因为她是后半程才加入帮忙的,还因为她预感到这桩集体诉讼也只是个引子,她猜想当这家饮料公司被打得狼狈不堪、穷途末路的时候可能也会高调宣布说自己其实用了什么独有秘方,比如某种含有肉桂酸的特殊添加剂,而正当他们自以为得计的时候就会收到一封律师函,正告他们碰巧侵犯了CTP公司持有的该种添加剂专利。
云蔚回到君悦酒店的房间,路致远正躺在长沙发上闭目养神,云蔚忙问:“还没缓过来?你上午没睡啊?”
路致远坐起来:“我只是躺着想点事情,又不是困了。”
“哦,”云蔚一边放东西一边说,“今天挺顺的,签了两个,上午一个下午一个,Angela说剩下的就都是你的事了。哎,我正想问你呢,这案子后面是不是也会有一起专利侵权?”路致远若有所思,云蔚等了会儿不见动静就又问,“哎,怎么不说话?保密啊?”
“嗯?你说什么?”路致远懵懂地反问。
“我说了半天全白说啦?你今天怎么了?心不在焉的。”云蔚还没见过路致远如此神不守合。
“我想跟你谈谈冠驰的事。”路致远叫云蔚过来坐到他对面,缓缓地说,“冠驰这个项目可能要比预想的结束得快。”
“那说明冠驰面临的压力太大,四面楚歌,扛不下去了。”云蔚挺高兴。
路致远低头摆弄自己的手指,说:“他们当然希望尽早有个结果,现在的情况是,我们这边也不想拖太久。”
“哦,那最后怎么了结?”
“冠驰会向我们支付一笔专利许可使用费,具体数额还要再谈,可能比6.5亿多,也可能会少一些,我们呢就会授权他们采用那项专利,虽然冠驰今后也未必会真正把它投入应用,基本就是这样达成和解。”
“所以专利侵权的案子最终并不会上诉到法院?所以法院也就根本不会对冠驰发出禁制令,他们仍然可以向北美市场销售电动汽车?”
“如果冠驰提出的数额无法被我们接受,我们仍然还是会向法院起诉,不过,我相信冠驰不会走上这条路,侯承禄是算大账的人。”
“专利纠纷如果和解了,那就无法再以专利壁垒阻止冠驰继续销售电动汽车,对吗?”云蔚焦虑地等着路致远的确认,果然,路致远微微点了下头,云蔚的心里仅剩下最后一线希望,她惴惴地问:“那……伤害官司呢?冠驰是愿意赔1.8亿美元并放弃电动汽车呢,还是会宁愿赔4.2亿也要搞下去?”
路致远显然想避开云蔚的注视,站起来走到吧台倒了两杯水,背对着云蔚说:“如果双方的专利纠纷达成和解,我们随后就会将那起伤害官司撤诉,因为冠驰一定会提出这一条作为先决条件。”
“啊?!”云蔚惨叫一声,“那不就全都白费了?”
“怎么是白费?不仅没有白费,而且是大有收获,我们会拿到一大笔钱,而冠驰要赔一大笔钱,虽然不至于就此一蹶不振,至少也是元气大伤。”
路致远走回来把一杯水递给云蔚,云蔚不理会,冷冷地问道:“除了钱呢?除了你赚一笔、他赔一笔,还有什么?一切还不都和以前一样?冠驰照样我行我素卖它的电动汽车,车里照样有电磁辐射,开车的人和坐车的人照样处在危险当中,日积月累照样会有孕妇流产、小孩畸形,对吗?”路致远无言以对。云蔚忽然提高声音,“不对,和以前不一样,比以前更要变本加厉,因为冠驰不可能白白赔给你们一大笔钱,它一定还会想方设法把损失补回来,最容易的莫过于偷工减料从成本里省出来,所以会有更多的质量问题、更多的安全事故、更多的人受到伤害,对吧?”路致远垂着头不吭声。云蔚质问:“你们就是这样伸张正义的?这就是你们的替天行道?你们在冠驰身上大赚特赚,但最终付出代价的却是许许多多的消费者、许许多多的家庭,是整个社会!”
“你以为我不想打下去吗?我也想,但是做不到。”路致远有些激动,“如果正式向法院起诉冠驰专利侵权,我们有很大的把握最终让法院不仅判冠驰赔钱还会禁止它进入北美市场,而单靠中国市场的回报不足以支撑冠驰在电动汽车上如此不惜血本地投入,侯承禄就可能不得不暂缓发展电动汽车业务。但这种专利诉讼一定会旷日持久,而和解就可以让我们很快拿到钱,管理层不想等那么久。”
“你不是说咱们公司不差钱吗?如果投资人催得急还可以用新募集来的钱给他们分红?”
“昨天电话会议谈的就是这个,我们即将发起第二期基金的募集,为了确保募集成功就要把投资人的兴趣充分激发起来,而最好的办法就是给第一期基金的投资人分红,那些投资人就会更加踊跃认购第二期,这种示范效应也会吸引来更多新的投资人。第一期基金所投的项目有些已经得到回报,为了加大分红力度当然希望再尽可能多了结几个项目,公司在中国的项目中属冠驰离出口最近,就想在这个案子里越早套现越好。”
“那就集中全力先打那个伤害索赔的官司嘛,反正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或者先谋求跟冠驰在那个官司上和解,劝冠驰选择终止电动汽车销售就可以少赔很多钱。”云蔚仍不甘心放弃她的最后一线希望。
“你可真幼稚,你以为那个案子短时间内就能结束?通用汽车油箱着火的案子打了几年?六年!你以为侯承禄会心疼一两亿美金而放弃电动汽车吗?我们当初提的那条,如果冠驰承诺不再销售有问题的车我们就把索赔金额降下来,纯粹是为了博取陪审团的同情而做出的姿态,你难道不明白?”
“是啊,和你们这些人比起来我确实幼稚,幼稚到居然以为会有人宁愿为了正义而牺牲利益。”云蔚的话透着股寒意,因为她已经彻底寒心了。
“你别一竿子打死一群人,昨晚的电话会议管理层有七个人参加,只有我一直坚持把专利官司打下去,让冠驰既赔钱又丢市场。”路致远竟少有地显出很委屈的样子。
云蔚嗔道:“真难为你了,总算有点良心,还知道什么叫社会责任感。”
“我才不管什么社会责任感,我是怕让你失望,”路致远的声音越来越小,“更怕因此……失去你。”
“哟,我的面子这么大啊,能让你为了我舌战群儒?”云蔚嘴上刻薄,心里却温暖了许多,问道,“那后来呢?你们是投票吗?一比六?”
路致远摇摇头:“他们说,如果冠驰项目不和解而是硬打官司,这次分红就只能搞Cherry picking!”
“搞什么?”
“Cherry picking!摘樱桃。就是管理基金的人在向投资人分配收益的时候不一视同仁,而是搞暗箱操作,给某些重量级的、跟自己有特殊关系的投资人多分一些收益,就好像把更甜更大的樱桃分给他,而对其他次要的、弱小的投资人少分一些,落到他们手里的就都是没那么甜、也没那么大的樱桃。这次分红如果没有足够的资金支持,又想针对某些投资人多分一些,就只能把那些已经有回报的项目算成是他们投的,而像冠驰这样还没了结的项目就归为其他的普通投资人投的。”
“这样不太合适吧,多不道德啊!”云蔚难以想象。
“岂止是不合适,根本是不合法!Cherry picking中文叫什么我一说你就知道了,就是老鼠仓!”路致远可怜兮兮地望着云蔚,“你总不会希望我进监狱吧?”
“当然不,”云蔚恨恨地说,“我希望你进地狱!”
夜已经深了,云蔚躺在大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纷乱如麻,内心里矛盾重重,她回想了很多的过去,也设想了很多的将来,却拿不定现在该怎么做。她时不时竖起耳朵,但听不到外间有一丝动静,可她确信沙发上的路致远也是一直没睡。
早上,云蔚醒来走到外间,路致远正坐在沙发上揉着肿胀的双眼,云蔚站在他面前说:“我想离开公司。”
路致远仰起脸看着云蔚,没有一星半点的惊讶,只说了声:“哦。”
“我要找的是真正和冠驰打官司的地方,既然你这里不打了,我当然不会再待下去。”
路致远又说了声:“哦。”
云蔚把电脑包拎过来,说:“这是公司的,我就不等大副了,直接交给你也一样吧?”
“嗯。”路致远换了个字眼。
云蔚又从自己的包里把三个手机都倒出来,先塞回去一个,说:“这个是我自己的。”再把那部智能手机推到路致远身边,“这个是公司的,留给你们。”只剩下路致远给她的那个专用手机还躺在沙发上,云蔚有些犹豫,路致远忐忑地等着她做出决定,云蔚心一横,说,“这个也还给你吧,今后我们之间不再有利益关系,CTP不至于还继续监听我吧。”她把手机放到路致远手上,“要找我就打原先那个手机,和你只差一位的,不管再过多少年,只要你还记得自己的号码,就应该也记得我的。”
路致远把手机攥在手心里,过了一会儿才问:“还在这儿住吗?”
“不了,我待会儿就回去了,”云蔚低着头说,“成天看着你为CTP赚黑心钱,我会不开心。”
“哦。说到钱,你在公司做的这段时间,报酬我会一分不少地给你。”
“不用了,我嫌公司的钱脏。”
“你可以拿它去做干净的事,再脏的钱也会变得干净。”路致远站起来开始收拾写字台上的东西,说,“我也该走了,原本早就该换家酒店住的,可我一直舍不得这里,觉得这里就是家,现在既然你走了这里也就不是家了。”
云蔚站在屋子中央,看到路致远收起来的物件之中好像还有自己当初画了好些个“正”字的那张便笺,鼻子一酸,眼泪差一点流出来,她没想到路致远既没有规劝更没有挽留她,她已准备好一旦听到路致远的恳求该如何承受心里的那份难过,却没想到现在这样反而比她之前想象的难过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