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和路致远见面的人是侯董,路致远提出两个条件,第一条是双方可以各带一个人作为陪同,侯承禄同意了,带的是曾给他写过本传记的一位梅姓记者,路致远则带了那家公关公司的负责人老夏;第二个条件是两人见面之前要先签一份保密协议,约定双方均不得向外界透露此次会面的细节尤其是谈话内容,更不得提交给法庭作为证据,侯承禄也都答应了。见面地点是侯承禄定的,是在顺义的一处私人会所,专门包下来只接待他们四位。
路致远和老夏到的时候对方已经在了,侯承禄没有握手的意思,只微微点下头算是致意,坐下说:“既然讲好不录音、不记录,你又要带上人,这不是自相矛盾、多此一举嘛。”
路致远微笑道:“总要有个旁证,而且不是已经约好只要你我二人还在世,他们就不能对外发表只言片语。”
“我从来没有害过别人的性命,尤其不值当为了这么点事情。”侯承禄不屑地说。
“这我相信,我也不会为了这么点事情就自寻短见。”路致远依旧笑着。
侯承禄忽然大笑起来,指指梅记者和老夏:“那最有可能就是他们对我俩下黑手,如今的记者什么都干得出来。”
四人一齐笑过之后,侯承禄神情倨傲地对路致远说:“我知道一约你就准会来,你们把钱投资在诉讼上面肯定拖不起,当然希望赶快和解,因为你们的投资人都要尽早分红甚至还本,他们等不及的。”
“这不是问题,我们随时可以再募集下一期来支付上一期的红利。”路致远轻松自若地说。
“你们是在搞庞氏骗局?!”侯承禄惊讶不已,“你们想用后来者的钱还先来者的账,这样滚雪球你们的资金链迟早会断裂。”
“不见得,再说庞氏骗局无处不在,各国的中央银行本质上就都是庞氏骗局,国债不就是靠发新债来还旧债?企业债也都是如此,这点你应该再清楚不过,冠驰发了那么多债不都是为了缓解资金压力?只要信用不出现问题,只要能让投资者始终保持回报预期,就可以不断地募集资金。”路致远稍微停顿一下,又说,“所以拖不起的不是我们而是你们,案子迟迟没有结果你们的车就卖不出去,不仅无法进入北美就连中国市场也会丧失殆尽,同时声誉扫地,这个后果你们承受得了吗?冠驰第四季度的报表快要发布了吧,销售下滑了多少?估计今年第一季度的数字会更难看,对吧?”
侯承禄有些气恼,沉默片刻忽然问了一句:“你们公司大概有多大的盘子?大不了我把你们买下来!”
路致远笑道:“以前常听人说的是如果打不过他就投靠他,而你是如果打不过他就收购他,果然有魄力。如果你真有兴趣,我们下一轮募集的时候可以接触一下,成为后续的投资人虽然不足以改变我们前期的运作,可能仍然无法避免我们针对冠驰采取行动,但至少可以作为对冲,减轻损失。”
“你现在到底是哪国的国籍?”侯承禄劈头质问,“你还是不是中国人?你这样干是误国卖国你知不知道?中国的工业基础那么差,尤其是机械方面,赶了多少年差距反而越来越大,现在好不容易在电动汽车领域有机会可能让我们中国的本土汽车称雄世界,你却要把我们毁掉,你就是一个汉奸!”
“电动汽车就可以做到世界第一?不见得吧。”
“起码和传统燃油汽车相比,我们在电动汽车方面跟国外的差距要小得多。”
路致远慢条斯理地说:“可我怎么听到的是另外一种情况,说我们中国搞电动汽车是——电机基本靠买,电池基本靠吹。”
“这都是混账话!”侯承禄烦躁地说,“有些中国人对我们民族工业就是非常刻薄,他们到底算不算同胞?!”
“请问,你们这些口口声声自称民族工业的,又对我们的同胞究竟如何呢?恐怕都不是刻薄二字所能形容的吧,简直是欺凌、是坑害!”
那位梅姓记者忙出来打圆场,一个劲说:“扯远了扯远了。”老夏则在一旁笑眯眯地观战。
几个回合下来侯承禄没有占到半点便宜,不免有些失意,摆着手说:“偏见,你对我们有很多偏见,根本不了解我们有多难、有多苦。我搞自主创新发展新能源汽车,本是想躲开红海走蓝海,没想到那些传统汽车巨头也都争相跟进,一下子就把我们的空间给挤压了。算了,跟你讲这些没用,你根本不理解我们的处境。”
“事实上我不仅了解而且理解你们的处境,”路致远很诚恳地说,“这是博弈论中的经典策略,在序贯博弈中,更具实力的一方选择后发反而可以使自己保住优势。我知道你一向洁身自好、律己甚严,从来不和赌博沾边,但我想举个赌马的例子。一个行业就好比一个跑马场,你是行业的领先者,实力雄厚、腰缠万贯,手上有一百万筹码;我这个后来者是个穷小子,只有一万筹码,但我眼光独特、头脑灵活,一心想后来居上把你取而代之。请问,你跟我赌马的时候应该采取怎样的策略押注?”侯承禄似乎没有进入角色,不知赌马和造车有何联系,另外两人更是摸不着头脑,路致远等了一会儿便说,“你的正确做法就是先看我押哪匹马、押上去多少筹码,然后如法炮制,跟我下同样的赌注押同一匹马,我赢你也赢,我输你也输,但不管怎么玩你的手里永远比我多九十九万的筹码,我永远没有机会追上你更不可能超越你。所以现今各个行业的巨头们一方面懒于自己创新,一方面倒也并不打压他人创新,而是采取跟进策略,先看你在哪方面创新他再马上跟进,反正他财大气粗赔得起。”
“是啊,所以我们的处境很艰难,”侯承禄深有感触地说,“我们砸锅卖铁把全部家底都押上去了,如果有个闪失就是血本无归,而人家充其量只是少了一根手指头。”
梅姓记者听得很投入,问道:“照你这么说,后来者也罢、创新者也罢,就一点都没有机会了吗?”
“倒也未必,”路致远微微一笑,“后来者虽然看起来前途渺茫,但毕竟有比较宽松的生存空间,尤其是当你还没被人关注的时候,行业老大都只盯着对它最具威胁的那几家,所以从排名一百升到排名第二可能反而比从第二升到第一还要容易,老二是最不好当的。”
“我听出来了,”侯承禄眯缝着眼睛说,“你是在说我们冠驰要当中国第一、世界第一这话说得太早了,过早引起了那几个巨头的关注,被人家盯上了,所以日子不好过?”
“没错,而且过于高调地宣扬你们的电动汽车战略。”
“但一个人总应该有梦想,一个企业更应该有梦想,我们冠驰的梦想远大一些有什么错?”
“梦想没有错,但梦想应该是埋藏在心里的,不一定非要把梦想嚷嚷得尽人皆知吧?”路致远的面孔变得冷峻起来,“我总怀疑,那些天天拿梦想说事的都没安好心,都是想让别人为他的梦想去卖命。你说过梦想无价,我非常同意,既然每个人的梦想都是无价的,那也就分不出高低贵贱而是一律平等,凭什么牺牲掉某些人的梦想来实现你的梦想?既然梦想无价,那让一个人的梦想破灭又应该怎样赔偿?”
“哪个人?”侯承禄问道,“你是说那几个车主?所以你们就开了个天价索赔?”
“很多人,其中有一个以前是你的员工,她曾经给你写过一封邮件,就是和你探讨有关梦想的话题。”
侯承禄摇头:“我哪有工夫每封邮件都看,别人该处理就处理了。”
“是啊,我也是这么对她说的,但我还对她说,天底下谁也没有资格、没有借口为了实现自己的梦想而毁掉他人的梦想,如果有谁这么做,不管他的梦想听上去多么崇高,这个人和他的梦想都一样丑恶!”
梅姓记者又说:“扯远了扯远了,侯董根本就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要是中国的企业家都像侯董这样,咱们国家就更有希望了。”
路致远笑道:“侯董请别误会,我可从来不认为你是什么坏人,相反你有很多地方令我非常钦佩,比方你很节俭,出差一直坐经济舱,但对公益、对员工却从不吝啬,汶川地震捐那么多……”
“冠驰捐了五百万,侯董本人又捐了五十万,可都不是诈捐啊,我做过核实的,都是准时全额到账。”梅姓记者补充道。
“我听说有员工生了重病你掏自己的钱给他治,说明你不贪图钱财,这点就很可贵,但你贪图一样东西——成就感。侯董,说句不敬的话,你的使命感可能让你走火入魔了。”
侯承禄冷冷地说:“多一点使命感,恐怕要比你这种唯利是图的人好一些吧?”
“侯董,有句话你一定同意——钱是赚不完的。我觉得同样道理,也不是所有的使命都要在你手里完成,”路致远望着侯承禄,“给后面的人留一些吧,不仅给子孙留下绿水青山,也留给他们一些使命,至于能不能在有生之年做到世界第一,顺其自然吧。”
侯承禄竟不自觉地点点头,叹息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马上回过神来,对路致远问道:“你在这家公司是什么身份?是老板之一呢还是高管?”
路致远笑着反问:“老板怎样?高管又怎样?”
“如果是老板,我们就看看有没有机会合作;如果是高管,那我们就看看有没有缘分共事,你明白我意思吧?”侯承禄观察着路致远的反应,随即有些遗憾地说,“可惜啊,偏偏是对手而不能联手……”
路致远感觉到侯承禄有点惺惺相惜的意味,但没打算予以回应,而是趁势说:“其实和解就是一种联手,你觉得呢?”
侯承禄面无表情地盯着路致远,然后指了指梅姓记者和老夏:“能不能请他们二位暂时回避一下,我俩单独谈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