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伊始,风云突变。
天已经黑了,几个人却匆匆走进会议室里坐下,段总冲温连荣点下头:“你给万总他们简单说一下情况。”
“对方已经正式在美国对我们提起集体诉讼,当事人一共有六个,五个是中国内地的,他们的情况咱们之前就都清楚;另一个是美国当地人,洛杉矶的一位中年男性,摆渡车司机,开的是咱们冠驰赠送给洛杉矶市府的电动大巴,他被确诊患上了一种叫PSP的大脑退化疾病,有点类似于帕金森症和老年痴呆症的混合体。诉状是递交到加州洛杉矶郡高等法院,”温连荣说到这里插了一句,“当年那起雪佛兰油箱起火的案子,就是这家法院判的,结果是判通用汽车赔偿四十九亿美元。”在座的不由面面相觑,温连荣又说,“咱们国家属于大陆法系,比较偏重成文法,不是很看重以往的判例;美国属于英美法系,虽然现在成文法比以前多了,但还是很偏重判例法,就是说一个案子的判决往往具有法律规范的作用,直接影响以后出现的类似案子……”
会议室里的气氛更加压抑,段总有些不满地说:“你别扯太远!”
“哦,这次对方搞的是集体诉讼,由洛杉矶一家律师事务所代理当事人集体,我查了下,这家律所接过不少挺出名的民事诉讼,风格属于比较猛的那种。诉状中提出的索赔总金额是……4.2亿美元!不过他们也明确提出,如果咱们公司在全球范围内终止电动汽车的销售,他们会将索赔金额降到1.8亿美元,我猜想这是他们在故作姿态,想博取陪审团的同情和好感。”
“法院已经发出传票了?”段总问。
“发了,不过他们错发给咱们美国分公司了,冠驰美国分公司不是正好在洛杉矶嘛,分公司收到以后咨询了美方律师就把传票退回去了,理由是他们并非涉诉主体。因为美国分公司是依据美国法律合法注册的独立法人,和咱们之间只有股权关系,而涉诉车辆的生产、销售和服务都与他们没有任何关联,他们既不是被诉主体,也没有义务替法院转交传票。所以洛杉矶法院或者原告律师得重新向咱们发传票和起诉书副本,他们要是直接邮寄给咱们就属于无效送达,因为根据《海牙公约》他们得绕一大圈,通过美国司法部到美国国务院再到美驻华使馆,由使馆给咱们外交部再到司法部再到法院,最后才由市中院转给咱们,看他们怎么发吧,呵呵。”
“好!”段总一拍桌子,“这就为咱们争取到了时间。”
温连荣说:“如果您觉得应该多一些时间准备抗辩,那咱们其实可以告诉美方原告不必把传票什么的正式依法送达给咱们,这样法院反而会给咱们九十天的时间准备和提交答辩书。”
“我指的不是这个!”段总没好气地说,“我指的是在国内市场上要做的动作。”他随即转向万总:“老万,公关部又得连轴转了,看样子他们得更辛苦一些,从今往后在媒体上要封杀的就不仅是‘辐射门’这三个字,又多了一个‘索赔门’。”
第二天早上云蔚来得挺早,却发现有人比她来得更早,竟是奚经理和齐律师。云蔚惊讶地问怎么回事,奚经理打着哈欠说:“不是要跟美国那边开视频会议嘛,时差真讨厌,唉,我现在是宁愿熬夜也不愿早起。”
云蔚一听更惊讶了:“电磁污染那个案子?是要商量怎么应诉吗?奇怪,怎么没人通知我……”
齐律师笑着说:“像我们这种外边的人才需要通知吧,你们反正在公司,还有什么通不通知的?”
云蔚探头朝温连荣的办公室看看,没人。“小温应该直接去会议室了吧?”奚经理看眼手表,“哟,快八点了,洛杉矶那边是下午四点,该开始了。小齐,咱们也上去吧。”
草草收拾了一下东西,云蔚也上了十八楼,她双手捧着笔记本电脑和一摞文件夹,吃力地用膝盖顶开会议室的门,会议似乎已经开始了,里面的人都扭过头看着她。
段总见是云蔚便转向温连荣:“你叫她来的?”温连荣忙摇头。段总的脸立刻沉下来,对云蔚劈头质问道:“谁让你来的?”
云蔚立在门口不知所措,尴尬地说:“这个案子不是一直由我在跟么,所以我……”
“所以什么?!”段总呵斥道,“没通知你来就不要来,出去!”
云蔚呆呆地站着,脸颊滚烫,仿佛段总的话真像耳光一样抽打在她脸上。她看看段总,又无助地扫一眼在座的人,温连荣皱着眉头向她努嘴示意她快走,奚经理诧异地望着她,而齐律师则大睁着一双满是惊恐的眼睛,这几道目光射到她脸上更刺得她火辣辣地疼,她竭力让自己挺直身体,保持住最后的一点尊严,转身走了出去。段总在后面咆哮:“回来!把门带上!”云蔚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刚想把东西放下好腾出一只手来关门,忽然仿佛有个声音在她脑海里炸响:“凭什么?!”对啊,凭什么?!云蔚这么一想就坚定地迈动脚步,头也不回地走了。
温连荣起身快步走过去把门关上,段总的胸脯还一起一伏地怒气未消。奚经理没话找话地说:“本来以为能拿管辖权这个事和对方扯上一阵子,可现在闹出一个开大巴的美国人,再针对管辖权提出异议已经没意义了。”
温连荣硬硬地回了句:“应诉就得有完整的策略,哪能东扯一下西扯一下,手忙脚乱,一点章法都没有。”
奚经理正要回击却被段总铁青着脸喝止:“行啦!接视频呢。”
会没开多久就结束了,温连荣没搭理奚经理他们,径直回到法务部,果然,云蔚正失神地在座位上坐着。温连荣走过去站在云蔚身旁,刚抬起手想拍拍她肩膀又放下了,劝解道:“你是不是又胡思乱想呢?别往心里去,这有什么好失落的,美国以后有的是机会去。”
云蔚猛地抬起头愣愣地看着温连荣,过了会儿才明白过来,她嘴角抽搐了一下,连冷笑都没笑出来,淡淡地说:“你可真了解我。”她原本还要再说什么,想想却又什么都懒得说了。
又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有几个人围坐在会议桌前,作为召集人的段总神情严肃地说:“有关咱们DQ车电磁污染的事已经闹到今天这个地步,是必须下决心的时刻了。美国那边的官司已经开打,4.2亿美元!咱们冠驰赔不起。品牌形象越来越负面,营销困难重重,今年的业绩大受影响已成定局,再拖下去咱们的市场份额就要被竞争对手逐步吞噬,咱们冠驰输不起。之前我有个不清晰的思路,跟老万和志军聊过,”他转向研发中心的曹总和第四事业部的霍总,“你们两位应该听老万提过,”又转向知识产权部的郭经理,“跟小郭是头一次说。”
几个人都纷纷点头,万总问:“有具体想法了?”
“嗯,咱们需要扭转局面的一着棋,这步棋下出来要能改变公众对咱们的怀疑和抵触,让媒体和客户不再对咱们避之唯恐不及,要能彻底重塑品牌形象,给销售团队打一针兴奋剂,使咱们冠驰迅速从这次事件的阴影下走出来。这步棋还应该能帮咱们打赢那场官司,起码让局面对咱们有利,逼对方退而寻求和解。所以这步棋要是走得漂亮就可以一石二鸟、一箭双雕。”
万总不耐烦地催促道:“你快说嘛,卖什么关子。”
“先声明一点,我不懂技术,能不能行得通要听老曹和老霍的;我也不懂公关和营销,最终搞得怎么样要靠你老万。”段总说着拿过一个资料袋,从里面抽出几张图纸,然后从袋子深处掏出一只手表压在图纸上,笑着说,“我是偶然受到这种手表的启发,劳力士的,据说能抗一千高斯的电磁干扰,至于怎么抗的我就不懂了。老曹,抱歉啊,我没跟你打招呼就从你们研发找了个可靠的人,让他把表拆开作了测绘。咱们冠驰不是最擅长‘逆向工程’嘛,拆一拆、搞一搞,从零部件到整车的设计和工艺就全到手了,一块表小事一桩,图都在这儿,你跟老霍一边看我一边接着说。当初让我动心的是劳力士给这种表定了个规矩,就是只能由劳力士自己人拆,外人一拆里面的秘密就报销了。老万,志军,懂我意思了吧?咱们当初发愁的就是人家一把DQ的盖子掀开,咱们说什么也没用,没有就是没有。为什么咱们不能学劳力士这样,首先,秘密藏在里面,外面看不见;其次,外人一旦私自打开,里面的秘密就自行销毁。总之,外人永远无法证明我们什么也没做。”
话音没落,几个脑袋已经扎在一处,有的抓过手表端详,有的拿着图纸研究。段总看着他们,目光里有几分得意,而更多的是期待。
万总把表戴起来,赞道:“这招好!釜底抽薪,从根儿上把别人的嘴都堵死。咱们的话就是公理,无法证明也无需证明,看他们还争什么争!”
聂志军嘀咕:“这是不是搞得有点儿太玄了?公众能信吗?”
段总言之凿凿地说:“事情演变到现在将近两个月了,什么说法没出来过?各路专家学者、各种学派、各家媒体,乱得一塌糊涂,这时候唯有最难以置信、最出乎意料的说法才反而能让人相信。”
曹总在图纸上敲了敲:“具体的还是得做金相分析才能确定,不过这个思路很好,在内壁里搞一层强磁性的屏蔽层,外部不可见。”
“我也这么想,”霍总说,“其实那些嚷嚷得凶的到底是外行,光盯着电动机和蓄电池组,因为显眼嘛,其实那两个家伙虽然体积大,但是形状和位置都固定,要不是人家老骂咱们是‘一吨车、半吨电池’,我大不了再加一层金属壳总能把辐射降下来。实际上我最怕他们的注意力转到电缆上,就是座椅下面连接蓄电池和电动机的那根大电缆,有弯曲有缠绕,总不能也装到一根大直筒里。这下有启发,有启发。”
聂志军还是有些不踏实:“段总您刚才也说了,咱们冠驰至今也已经对外作过不少解释,可从来没往这方面提过,现在突然这么说,会不会有点太……突兀?”
段总近乎诡秘地笑了下:“这个嘛,我虽是个外行,不过也班门弄斧编了个小剧本,待会儿让万总瞧瞧,要是排演得好,看看能不能是一出好戏。”
“还有,是不是该请示一下侯董?”
段总不笑了,另外三位老总都低头不语,像是没听到聂志军的提议。段总暗想你小聂还是嫩呐,不懂事,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怎么能捅破?这么大的事情当然不可能瞒着侯董,但又绝对不能把侯董牵扯进来,你小聂这样咋咋呼呼一口一个侯董,这不是要把老板架到火上烤吗?段总面无表情地回了一句:“我知道该怎么做。”聂志军还算有些悟性,住了口不再多嘴。
又细细地议了一阵,段总问:“老万,公关部的人还在吗?”
“我吩咐过了,在外面等着呢,多晚都不许走。”
段总又问:“小郭,你那儿有几个人?”
“我挑了两个做事麻利、绝对可靠的,一个是老赵、一个是小白。”
霍总诧异:“就两个人?你们知识产权部六七十号人呢,怎么不多留些人手?”
段总想了想:“应该也够了,这事参与的人越少越好。”他又说,“话讲到这儿我就再多说几句,这件事情公司上下只有咱们六个人知道,下面的人都只能各管一块儿,相互之间不要让他们碰头,以免把几方面情况一凑就能猜出大概了。后续有什么事情都只限于咱们六个人,没问题吧?”
万总笑道:“没问题,咱们这就是六君子,哈哈。”
几个人都陪着笑起来,只有段总没笑,因为他想起从古至今凡是被称作六君子的,其下场要么是分道扬镳,要么是死在一处,不禁有些黯然。
万总带着聂志军和公关部的人连夜准备去了,郭经理也去忙了,段总、曹总和霍总回到段总的办公室喝茶闲聊,等待消息。
已过午夜时分,郭经理进来说:“咱们的中外专利数据库系统好像有些问题,老是无法访问,这种现象已经有几天了,刚才弄了大半个晚上还是不行。”
段总有些气恼:“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怎么关键时刻掉链子?!是网络问题还是什么?”
“我们也搞不清,IT部之前来看过,刚才又打电话找了IT的人,他们远程弄了弄还是不行,不能实时查询国外的专利库。”
“那怎么办?”曹总急得搓手。
“我们本地也有一个数据库,过往下载积累下来的,保存的国内外专利文献文摘加起来也有几百万件。刚才老赵和小白很仔细地查过,没有查到这方面相类似的在先专利。”
“用不用再想想其他办法?”曹总问,“我可以联系一下在日本和美国的研发小组,让他们帮着查一查,或者明天发动几家专利事务所一起再查查?”
段总有些犹豫:“时间来不及,箭在弦上,老万和公关部那边等着咱们确认呢;另外这件事最好不要牵涉外人,想让外人帮着查就得给他们讲清楚,可这事偏偏又不能讲清楚。”
霍总一挥手:“我看你们纯粹是自己吓唬自己,谨慎过度。我们搞电动汽车搞了这么久,谁不想尽可能屏蔽电磁辐射,如果天底下有谁已经在应用这项技术,我们怎么可能一无所知?说句不好听的,如果真有,我们早就‘拿来主义’了,还用等到今天?”
段总沉吟片刻,问郭经理:“你确定没查到有任何相似的在先专利?”郭经理很肯定地点了点头。段总又征求曹总的意见:“老曹你看呢?”
曹总想了想:“老霍说得有道理,让小郭他们查查其实也就是保险起见,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段总双手合在一起握了握,下了决心:“那就这样,我去跟老万打个招呼,演出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