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星有男朋友,从网上认识的,是个台湾人,在上海,是她亲口告诉云蔚的。云蔚起初还替隋星守口如瓶,但很快就发现吴雅静也知道了,也是隋星亲口告诉她的,而吴雅静一知道就差不多人人都知道了,但隋星不在乎。后来隋星发现那个台湾人其实在高雄有个原配正室,但她不在乎,说高雄那么远,像是另一个空间,不妨碍她开心。后来隋星又发现那个台湾人在上海还有一个情人,但她还不在乎,说就当那女的不存在,照样不妨碍她开心。那男的是个什么协理,时常来北京出差,隋星偶尔也会在周末坐高铁去上海和他相会。隋星很得意地告诉云蔚:“只要我过去,上海那女的早早就躲到外地去了。”云蔚很怀疑实际上是那女的出差离开了上海,隋星才被召去填补空缺,但真相究竟如何并不重要,因为隋星不在乎。
一次中午吃饭的时候温连荣对云蔚议论起这事:“你知道隋星她这叫什么吗?古时候中产以上的男人都有妻有妾,还可以有媵,就是小姨子,特有钱的男人在媵下面还可以有姬、婢、妓。皇帝的呢,正宫叫后,下面是妃,再下面是嫔。那家伙台湾有后、上海有妃、北京有她,隋星要是在古代就是个嫔,第三等。”
云蔚不喜欢听温连荣把隋星说得如此不堪,不过话虽不堪但却透彻,透彻的言语往往一针见血、鞭辟入里,疼归疼,却能使人警醒,云蔚也深感应该让隋星警醒一下,就私底下把这话转述给了她。隋星静静地听完,然后静静地思索,似有所动,云蔚正欣喜自己切中要害初见疗效,却听“啪”的一声,隋星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拍案而起:“好你个莲蓉月饼!我说怎么每次帮他忙以后他都要来一句‘多谢贵人相助’,原来是骂我呀,说我连‘嫔’都当不成,是个‘贵人’!他以为我不懂历史,本官也看清官剧的好不好……”
隋星照样开心地坐高铁去上海寻她的开心,她告诉云蔚她觉得高铁简直就是欲望列车,满载着强烈的欲望,都急不可耐地奔向名利、权力还有性欲,不然谁会多花那么些钱只图快几个小时,肯定都是急得不行的人。云蔚就想,如果高铁充斥着欲望,那它所连接的这两个城市肯定也就充斥着欲望;如果最大的两个城市都充斥着欲望,那这个国家肯定也就充斥着欲望,成了欲望的国度。
隋星还觉得高铁像是时空隧道,转瞬间就把两个世界连接在一起,这边的她是在黑作坊里被压榨奴役的可怜虫,那边的她是在温柔乡里被宠爱呵护的可人儿。隋星问过云蔚:“你和男朋友视频吗?”云蔚一时错愕,反应过来就忙掩饰着说:“没有,时间凑不上,他白天我黑夜的。”隋星却兴奋起来:“黑白颠倒才好呢,那多刺激,你们也是两个世界,视频就是你们的时空隧道。”云蔚只“嗯”了一声,自己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回应。
每逢隋星要和那个台湾人相会的日子,她都会把马尾改为披肩的直发,因为台湾人喜欢她这样,说她的头发像是黑色的绸缎,令他想枕上去酣睡;每逢这样的日子她都不用香水,连粉底之类的也都换用不挥发香味的,因为台湾人要求她这样,以免在车里、衣服上留下气味。久而久之,连云蔚都发现她这一规律了。
早上一来,云蔚看见隋星直发披肩就会心地一笑,走过去在隋星耳边像小猎犬一样用力嗅了嗅,问道:“他来北京了?”
隋星笑盈盈地点下头,说:“他还瞒着我,想给我来个惊喜之类的。哼,看我给他来个反惊喜。”见云蔚没有往下问的意思,她只好自问自答,“至于我是怎么知道的呢,嘿嘿,我给他的公司邮箱发了封邮件,结果收到的是个自动回复,说他近几天出差不在office。至于我为什么会给他公司邮箱发邮件,肯定是因为我感觉他有事瞒着我呗。再给那几个我们住过的酒店挨个打电话,一查就查到了。小样儿!”
下班的时候云蔚正往包里收东西,隋星问她:“晚上有安排?”云蔚点头,隋星笑了,“我就说嘛,你要是回家的话不会走这么早。去哪儿呀?”
“嗯——金融街。”云蔚犹豫了一下才回答,但隋星的话立刻就让她悔得恨不能打自己一巴掌。
“真的?这么巧,我也是耶,他住Westin。”隋星指一指脚下的高跟鞋,“我打车,把你捎过去吧,别挤地铁了。”
云蔚只好硬着头皮和隋星上了出租车,堵在东单的时候她偷偷给路致远发短信,建议改在威斯汀酒店旁边的“小南国”吃饭,可都从长安街右转了还没回音,云蔚只好说:“我到金融街购物中心,我先下了。”
隋星瞟她一眼:“去那儿干吗?那儿没几样东西是你月工资买得下来的。提醒你哦,那儿保安特多。”
“嘁!不许抢还不许看呀?!”云蔚搡了隋星一把。
在金融街购物中心里耐着性子溜达了一会儿,云蔚确实没发现除去茶餐厅或咖啡馆之外还有什么自己进得起的地方。路致远依旧没消息,云蔚只好向街对面的威斯汀游动。她盘算着欲火攻心的隋星应该是直奔台湾人的客房,但也可能他俩正在门口等车出去。她走到酒店门前的喷泉一侧,还好,隋星不在门口,她又隔着旋转门和落地玻璃向大堂里张望,也没发现熟悉的人影,便溜进大堂,又朝电梯间的方向望了望,心想隋星最不会出现的地方莫过于大堂里的酒吧,因为那对男女是绝对不肯把宝贵光阴浪费在大庭广众之处的。这么想着云蔚已经走到酒吧,刚掏出手机要给路致远打电话,一抬眼,却遇上两道凶狠怨毒的目光,隋星正坐在几步开外的沙发上怒目而视。
云蔚暗暗叫苦,惴惴地走过去,隋星声音喑哑地质问道:“你一直跟着我是吧?!你是专门来看我笑话的?!”
云蔚一时懵了,下意识地招了供:“谁跟着你啦?我是来找我约的人。”
“你约的人也住这儿?哪儿会这么巧,你不是去逛街的吗?”隋星甩了一下长发,“算了,没所谓,反正我什么都不在乎了。”
云蔚轻手轻脚试探着坐到隋星旁边,问道:“你在这儿干吗?等他呢?他没在?”
“他在,”隋星咬着嘴唇,“我看着他们俩上电梯的。”
“他们俩?他和谁呀?”
“爱谁谁!一个女的。”
“哦,那也许是同事吧……”云蔚自己都觉得如此牵强的劝慰不会有什么效果。
“反正他和我在一起什么样,他和她刚才就什么样。”隋星恨恨地说。
“呃……”云蔚尴尬地待着,过了一会儿又问:“那你打算怎么办?等他们下来?还是上去堵他?还是就在这儿坐着?”
“都不!咱们找地儿吃大餐去!”隋星转过脸,居然在笑,虽然笑容有些僵硬有些扭曲,但千真万确是在笑,“今天真是个惊喜,没想到我居然升了一级,下面有人了!哎,嫔呀贵人呀下面的叫什么来着?是‘答应’还是‘常在’?”
云蔚怀疑隋星是不是精神错乱了,害怕起来,拉着隋星的手颤声问:“星儿你没事吧?”
“没事呀,我能有什么事?”隋星拽着云蔚向酒店门外走,“以前吧,是我和他骗别人,好玩儿;现在呢,是他和别人骗我,不好玩儿,不好玩儿就不玩儿了呗!”走出旋转门,她冲着云蔚和门童以及门外站着的几个人大声说道:“就是要让你们见识见识,咱北京妞儿就是这么大气!”
门童和众人都被惊得一愣,而云蔚又比他们更多出一分惊骇,因为恰在这时,从刚停到门前的一辆出租车里正钻出一个人来,是路致远。
路致远才要朝云蔚走过去却发现旁边站着的竟是隋星,眼前这一局面显然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令他不由原地怔住。三个人里最先进入角色的是隋星,她冲云蔚大声说:“魏云,现在你知道什么叫冤家路窄了吧。”她的声音里透着难掩的兴奋,仿佛一旦云蔚不再是云蔚,隋星也就不再是那个刚刚还落寞失意的隋星了,但她又马上若有所悟,指着路致远问云蔚:“你约的不会是他吧?”
路致远笑着说:“不可以吗?我也很期待你约我呢,不怕你男朋友跟我过不去。”
“他刚死了!”隋星咬牙切齿地说完又斜睨着路致远补上一句,“我最讨厌你们这帮四十多岁的男人!”
路致远虽然搞不清隋星为何出言如此恶毒,仍旧故作惊讶地调侃道:“温先生吗?他也就三十左右吧,哎——真是英年早逝。”
隋星大张着嘴僵在那里,她彻底忘记了自己在戏中还有个搭档。云蔚过来拉着隋星的手说:“你刚才不是说要去百盛逛吗?我等的人已经到了,你就不用在这儿陪我了。”
隋星不知是真入了戏不能自拔还是成心恶作剧,一副决意要将表演进行到底的架势,她甩开云蔚的手说:“哎呀百盛什么时候逛不行……”又扭头挑衅似的冲路致远一扬下巴:“一个也是请,两个也是请,你不会那么吝啬吧?不就是一顿饭嘛。”
路致远马上应承:“没问题,求之不得。”他转向云蔚:“你刚才不是提议去小南国么?就去那儿吧。”
云蔚既恼恨隋星添乱,又生气路致远这种来者不拒的态度,却又想不出办法阻止,只好怏怏地跟在他俩后面往南边的大厦走,走着走着她忽然觉得自己这种反应怎么竟像是在吃醋,忙甩了下脑袋似乎想把这念头抛开,暗暗地再三替自己澄清并消毒:这一丝不快完全是因为担心隋星搅局影响她向路致远刺探情报,再无任何其他的意思。
小南国得排队等号,云蔚有些不耐烦,建议到街对面随便找个人少的餐馆,路致远却说人少必有毛病、人多必有道理,隋星也说不能换更便宜的地方,云蔚气鼓鼓地不说话了。终于等到位子坐下,隋星刚点了几个注明“时价”的贵菜出气,脸色忽然又阴郁起来,云蔚估计她是睹物思人,见到上海菜便想起她和那个台湾人在上海的缠绵,就乘机劝她简单吃点就好,已经挺累了早点回去休息,隋星一听反而抖擞精神,化悲痛为力量,一心要和路致远好好演场对手戏。这次撞上路致远纯属遭遇战,既没剧本也无酝酿,全靠即兴发挥,隋星演得很投入,云蔚在一旁看着又紧张又别扭,真想告诉她别演了,姓路的早知道底细了,可她不敢说,路致远也可恨,好像故意炫耀似的,极其认真地给隋星搭戏,还不时叫一声“魏云”来个突然袭击。云蔚实在受罪不过,想当初是她自编自导而且主演,如今竟沦为跑龙套的,她冲隋星连连努嘴挤眼却都被视若无睹,只好挑明说隋星你和我一起去趟洗手间吧,隋星一摆手说我也不知道在哪儿你问服务员吧,气得云蔚干脆把她硬拉起来拽着走了。
在洗手间里云蔚直冲隋星作揖,说:“星儿求你了,咱们赶紧吃完就撤吧,别和他贫了,你没发现么,从他嘴里根本套不出东西,我倒担心咱俩随时会穿帮,还是各回各家吧。”
隋星正上瘾,岂肯就此罢手,心有不甘地说:“你怎么这么没信心,那你今天不就白约他了嘛。倒也是,你现在的身份是个学生,不方便问他太多,但我可以啊,我就是冠驰的而且他们也已经搞了记者会公开跟咱们掐上了,所以不用再绕弯子,我待会儿就直接问他,准备在美国怎么告咱们,手上都有什么证据。哎,你还想探听什么?咱俩一唱一和、左右夹攻,肯定能问出点儿东西。”
云蔚说:“我看还是算了,真的,我比你了解他,我已经不再指望什么了,搞不好咱们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
隋星脸一沉:“怕什么,我又不是夫人,我连贵人都不是了,还有什么怕赔的?!”
云蔚见隋星又中了邪开始胡言乱语,也来了气:“行,随便你,我这就走,你和他接着吃吧。”说完就要转身出去。
隋星印象里还没见过云蔚真生气的样子,立刻慌了,一把拉住她说:“好好好,我听你的还不成嘛。”
云蔚的脸色这才稍微和缓一些,又叮嘱道:“还有,今天的事千万不要告诉其他人,尤其不能对温连荣说我和姓路的见过面。”
“为什么?怕他吃醋?不对呀,他不是假装我男朋友么,应该吃我的醋怎么会吃你的?”隋星入戏太深,已经把现实和虚拟彻底混为一谈,拔不出来了。
云蔚又急了:“你胡扯什么呢,上次段总不是训我了嘛,温连荣就不让我再和姓路的联系,怕我又惹事。”
“哦。”隋星点了点头,云蔚很不放心地又看她一眼。
还好,隋星回到桌上就埋头吃,化悲痛为饭量,对路致远变得不屑一顾,饭桌终于又回归饭桌,不再是戏台了。
从小南国出来云蔚跟隋星上了同一辆出租车,让隋星把她捎到复兴门地铁站,怕隋星起疑她特地真进了站沿扶梯进到地下,闲逛片刻再出来拦了辆出租,计价器还没蹦字儿就又回到了威斯汀酒店,这一圈兜回来已经九点多了。
重新站在大堂里的云蔚给路致远打电话,路致远问:“魏云吗?有何指示?”
云蔚没好气地说:“少废话!你快点下来,你承诺的事还没兑现呢。”
“啊?你又回来了?”路致远惊讶之余不禁赞叹,“你这丫头还真挺执着。好,那你上来吧,我告诉你房间号。”
“想什么呢你?!快下来,我就在大堂呢。”云蔚厉声说道。
两人坐在大堂吧里,路致远替云蔚要了鲜榨果汁,自己喝科罗娜啤酒。云蔚问:“你在北京没家么?你是从国外回来的?”
路致远斜睨着她:“又开始好奇了?不怕被好奇害死?不想当老鼠想当猫了?”
“你少提什么老鼠!我是要知己知彼,你我现在已经是势不两立的仇敌了,不了解你怎么打败你。”
“你知己吗?那说说看,你了解冠驰吗?”路致远意味深长地替云蔚回答,“如今倒是肯定比以前了解得多,冠驰总能给你意想不到的新发现。”
“哎呀你别转移话题,是我在问你,你的公司叫什么名字?是家投资公司?私募基金?是你们公司把你派回中国的吧?”
路致远一边挤压瓶口的那片柠檬一边说:“你知道他们放这个是干什么用的吗,赶苍蝇,我刚想说北京又不是墨西哥,大酒店里哪来的苍蝇,结果还真有,不停地嗡嗡。”
“喂,你说谁是苍蝇?!”云蔚立刻回击,“再说柠檬也不是赶苍蝇的,是用来加点酸味,没想到你这么无知。”见路致远对她方才的连串问话充耳不闻,她又想到了迂回战术,说道,“我要是你,在国外混得好好的肯定不会回来,你看我们这儿生活质量多差,又拥堵又污染的,你们那儿肯定没谁知道什么是PM2.5吧?我们这儿谁都懂,个个都是专家。”
“这我信,就像以前恐怕没几个人知道什么是EMC,现在也快家喻户晓了;还有特斯拉,他老先生要是知道眼下他在中国比牛顿还有名,估计能从坟墓里跳出来。”
“那还不是因为你们捣的鬼,别有用心,唯恐天下不乱。”云蔚恨恨地真想把路致远食肉寝皮。
“你能不能别那么狰狞?”路致远跷着二郎腿,轻描淡写地说,“说来也怪,怎么老能给别有用心的人抓住机会……”
“喂,你这辈子就从没有过坦诚的时候?”云蔚只好把话题拉回来,“问你呢,你们公司为什么单单把你派过来?你可千万别说是你主动回来报效祖国,那会让我爆笑不止。”
“你真想知道?好吧,那我就坦诚相告,我之所以回来是因为在外面待不下去,而之所以待不下去是因为——”路致远说到这儿挹身子向前凑了凑,神秘地扫一眼四周,云蔚不由自主地也凑过来,就在两人越贴越近的当口路致远说道,“我的名字。你居然还说我不坦诚,起码我没用假名字骗你,我就是姓路名致远。去国外得起个洋名,我就挑了John,致远、John,听着挺接近的吧?可倒霉就倒霉在名字上,John在美国人的俚语里是厕所的意思;我的姓呢,是Lu,和Loo的发音完全一样,可是Loo在英国人的俚语里也是厕所的意思。这下惨了,人家叫我John,是‘厕所’;叫我Mr.Lu,听着就是‘厕所先生’,你说我还能待得下去?没办法,只好回来。”
“真的?”云蔚痴痴地问。
“当然是真的,不信你可以去查字典。”
“我不是指这个,我是说,你真的是因为名字的原因回来的?”
路致远一耸肩:“你不信我也没办法,原来你也是一个怀疑论者,比我还多疑。”
云蔚见这个问题已经无法再审下去,又想起件事,问道:“你干吗不回我短信?”
“什么短信?你刚给我发短信了?”路致远说着就掏出手机想要查看。
“不是刚才,是吃饭前,我和隋星还在路上的时候。”
路致远想了下:“哦,那时候我正在视频会议,酒店里不方便,我在外面找了家商务中心,那种临时的办公室。我当时想反正马上就回酒店了,见面再商量也未尝不可。”
云蔚点点头,盯着路致远的眼睛说:“好啦,现在你该讲了吧,有价值的东西。”
“刚才不是已经讲过了?我最不可告人的隐私都告诉你了,那还不算有价值?”
“你别耍赖,一个倒霉名字能有什么价值。你承诺过的,关于冠驰、关于官司的。”
“好吧。”路致远把茶几上的啤酒瓶挪到边上,“不过说来话长,我得从头讲起,你别不耐烦,尤其不许中间插话,做得到吗?”
云蔚立刻郑重起来,脑袋像小鸡啄米似的点了好几下。
路致远说:“有一种属于脑神经发生退化变性的疾病,叫PSP,具体是哪几个英文词我就不告诉你了,因为我也没记住,如果硬要翻译成中文就是‘进行性核上性神经麻痹症’,稍微通俗一点的叫法是眼颈肌张力障碍。这种病最明显的症状就是两只眼球不能上下运动,没法向上翻也不能向下看,逐渐就连左右方向也不能移动,要想看两边只能转脑袋,发展下去脖子也不能转动,只能转身体,后来就连身体也很难活动,无法保持平衡,走路随时会摔跟头,说话也会越来越困难,连吞咽功能也出现障碍,无法吃饭喝水,记忆力越来越差,智力也会降低,直到完全不能自理。这种病主要发生在五十岁以上的老年人身上,而且得病的人里男人比女人多。PSP的病理是由于脑桥和中脑的神经元发生了变性,有的神经元出现了纤维缠结。PSP的病因暂时还没搞清楚,只知道与遗传无关,普遍的看法是人的神经细胞中有一种Tau蛋白,如果这种蛋白发生异常并大量沉积,就可能导致PSP。目前这种病在全世界都还没有办法治愈,只能靠服药稍微减缓一下恶化的速度,同时也减轻一点痛苦。我之所以听说过这个病,是因为我知道有一个人就得了PSP,是位很有名的投资家,在美国的投资圈里也算是传奇人物,专门策划撮合大企业之间的购并。前几年我在休斯敦曾和他见过一面,可惜如今他再也不能像当年那样风光,听说已经病得很重。他的名字很有特色,叫Rainwater,就是‘雨水’的意思,你上网应该能查到他……”
路致远说到这里停住,因为他发现云蔚正抿着嘴笑,想忍又忍不住的样子,不由问道:“怎么了?有什么好笑的?”云蔚只是摇头依旧抿着嘴不肯回答,路致远便说:“你可以说话,这次不算是插嘴。”
云蔚这才一下子笑出声来,而且显然一时半刻止不住,勉强断断续续地说:“因为你说到名字……我就想你们俩……确实有缘分……雨水不是正好可以冲厕所嘛……多环保啊……”
路致远面无表情地看着云蔚,一直等到她总算收住了不再笑,才说:“这下解气了?开心了?”
“嗯,感觉舒服多了。”云蔚又想笑,但这次终于忍住了,她一连咳嗽几下,端起杯子喝口果汁。
“那我继续往下讲,等会儿你就笑不出来了。我要说的是另一位患上PSP的人,他住在洛杉矶,刚四十出头,和我年纪相当。他的工作是在机场开摆渡车,类似咱们中国的那种单位内部的班车,来回不停地接人送人,每天工作时间挺长,很辛苦,他在三个月前开始出现不舒服的症状,最近已经被位于旧金山的加州大学记忆和衰老研究中心确诊患上了PSP,很可能用不了多久正值壮年的他就……我想告诉你的是,他开的车是一种电动大巴,而车是由冠驰公司赠送给洛杉矶市政府用于绿色示范项目的……”
“DK?我们冠驰的电动大巴车?”云蔚惊讶地问。
“没错,你们公司送给洛杉矶市政府四辆DK型号的电动大巴,他开的是其中之一。刚才忘了提,PSP这种病在五十岁以上的老年人中的发病率大约是两万分之一,如果把基数放大到包括各个年龄层的整个人群,发病率就更低,而到目前为止世界各地真正投入运营的纯电动大巴车总共才有多少?好像不过几百部,在这几百位司机中已经出现了一例PSP,这个概率是多大?比普通人群的发病率要高出几百倍!这还不说明问题吗?”
“有专家讲过,你这种说法不科学,因为样本数量太少,不足以形成统计意义上的结论。”云蔚反驳道。
路致远冷笑一声:“专家的说法听上去很科学,实际上很残酷。是不是得等到你们的车卖出成千上万部、患病的加起来有成百上千人,他们才能得出统计意义上的结论?这些可都是活生生的人,不是小白鼠,更不是专家们统计表上的数字!”
云蔚被镇住了,怯生生地问:“他开了多久DK车?车好像是我们去年才送的。”
“嗯——你这个问题还比较有水平,说明你现在已经相当接近整个事件的实质了,”路致远难得地称赞一番后说,“车是由你们公司去年七月份送过去的,他三个月前有不好的感觉就开始做体检,没再开那辆车,算起来前后大概开了十四个月,关键是他的工作性质决定了他只要上班就是在那辆车上。你在中学的时候学过吧,人体的成分包括水、电解质、糖分、脂肪、蛋白质等等,现在哪怕最保守最谨慎的专家也都承认这些成分中受电磁辐射影响最大的就是蛋白质,你想想,人体内哪些地方蛋白质的含量比较高?大脑、胚胎、免疫系统、血液……这些正是最容易因电磁辐射而发生病变的地方。已经有很多在兔子、老鼠、海马之类的动物身上做的实验可以证明,电磁辐射会导致蛋白质发生磷酸化变异,而加州大学方面就在怀疑是电磁辐射触发了脑细胞中Tau蛋白的磷酸化,并且加剧了Tau蛋白的沉积程度,使人患上PSP这种病。”
“这个洛杉矶的司机也要告我们公司?”云蔚紧张地问。
路致远点点头:“这个案子我们已经跟了一段时间,下午在视频会议上他们告诉我已经正式和当事人签了协议,在美国打官司有位美国人做原告就更顺理成章了。”
云蔚不作声,路致远确实从不食言,他刚提供的消息果然价值巨大,可云蔚反而踌躇起来,她拿不准这次究竟还该不该向公司报告,一方面是害怕又被温连荣尤其是段总误解,另一方面是因为她实在猜不透路致远为什么要把如此重要的情况透露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