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份的最后一个星期一下午，一些来自主要媒体的记者或编辑陆陆续续到了建国门外的瑞吉酒店，在俱乐部一侧二楼的会议厅里坐下，纷纷忙着把刚发的资料袋翻开察看，一个女记者掏出一件像围裙似的东西说：“这啥玩意儿？”
旁边一个女来宾也盯着自己手上的东西纳闷：“怎么像是孕妇穿的那种防护服？干吗发这东西？”
一个正打开背包摆弄相机的男的立刻表示不满：“哎，奇怪，我怎么没有？！”
“你是孕妇啊？什么东西都抢着要，你能穿吗？”同来的女记者揶揄道。
“可以给我媳妇穿呀。”
“哟，我怎么没听说你有媳妇啊？”
“那是因为我媳妇太多，不知道该告诉你哪个才算我正室。”男摄影师讪笑道。
女来宾还在兀自诧异：“拿这东西做礼品还是头一回见，今天不是什么产品发布会吧？就算是发布这东西也用不着请我们法律方面的媒体吧……”
女记者把东西塞回袋子里，问男摄影师：“这才两点半，能开多长时间？他们管咱晚饭吗你估计？”
男摄影师一撇嘴：“爱管不管，晚上我还有局呢。”
在会议厅外面不远处一个以“玫瑰”命名的房间里，几组人正在分头忙碌于最后的演练。大副请来的公关公司负责人手里拿着来宾签到簿对路致远逐一介绍情况，路致远问道：“老夏，第一财经来人了吗？”
老夏翻到下一页，说：“来了来了。该来的都来了，发稿您也完全不用担心，钱虽是一方面，关键还在于内容，咱们这次爆的正是他们最需要的料，而且成为热点以后他们想不发都不行，得反过来追着咱们要更新更有深度的东西。”
“主持人和嘉宾都合练过了？”路致远又问。
“上午又走了一遍，这不还在那儿精雕细琢呢嘛。我觉得您的思路很对，所以我们就没找那种花瓶，这次请的就是位大嫂型的，亲切自然，让人不由自主就对她产生信任。”
路致远拉住从一旁经过的大副，叮嘱道：“和那两家律所的人再打个招呼，点到为止，不要即兴发挥，今天的主角不是他们。”大副应声去了。
两点四十五分，玫瑰厅里的人走进会议厅，逐一在台上坐下，台后这时才挂起一个横幅，上面用黑色的字写着“冠驰汽车受害者团体首次媒体沟通会”，旁边架起的白色屏幕上也开始循环往复地投映出一些照片——四门大开的冠驰DQ型电动汽车、挡风玻璃上大大的“害人车”字样特写、母亲举着“还我孩子”的标语、哭泣的婴儿、成年人痛苦的表情等等，台下顿时开始骚动。
主持人看上去比裴霞年纪还大一些，衣着打扮没什么特别之处，倒像是位老师，她和颜悦色地走到台前，手拿话筒开始介绍台上坐着的人，有裴霞、叶秀娟还有另外三位冠驰汽车的车主，然后是来自北京两所知名律师事务所的律师，还有一位来自于汽车行业的资深专家、一位来自于卫生部某健康研究所的专家，以及防电磁辐射协会的代表。主持人随即请其中一位律师开始介绍情况，律师首先陈述了叶秀娟因为使用冠驰电动汽车导致胎儿受到电磁辐射引发右心室双出口这种罕见的先天性心脏畸形、裴霞因冠驰电动汽车流产，以及另外三位车主也都出现了严重的眩晕、耳鸣、失眠和食欲不振，其中一位还由于驾驶中突然不适险些引发碰撞事故等情况。律师也回顾了五位车主以往分别与冠驰汽车交涉的过程中所遭受的粗暴对待。
律师随即通过投影向媒体公开了一些事实证据，一份是由某地汽车质量监督检验中心针对裴霞所使用的冠驰电动汽车所做的检测数据，另一份是由北京某所知名的工科院校所属的电动车辆工程技术中心针对叶秀娟及另外三位车主的冠驰汽车所做的检测数据。测量点位都是驾驶座中心上方七十厘米处，也就是普遍驾驶者头部大致所在的位置，首先关闭电机并切断电源测量车内的静磁场，两份报告对于五辆车的检测数据比较接近，都在一毫高斯以下。
此时来自卫生部某研究所的那位专家忽然举手示意，主持人忙走过去递上话筒，这位看上去五十开外的女士颇具权威地说：“我插一句，就目前的研究来看，基本上大家都认同的观点就是一般来说静磁场不会对人体构成危害。”
躲在会场最后排一直冷眼旁观的路致远看了看身旁的大副和小葛，小葛嘿嘿笑着说：“小插曲，小插曲。”
主持人接过话筒向刚插话的女专家表示感谢，又请律师继续。律师接着宣读对于正常平稳行驶状态下电磁场的测量结果，五辆车的数据分布在八十到一百六十五毫高斯的范围内，裴霞那辆车辐射强度最高；然后是在电机启动瞬间和满负荷工作时测量的峰值数据，五辆车的结果差异较大，最低的是三百五十毫高斯，而最高的叶秀娟的那辆车竟然达到了八百毫高斯。
主持人等律师讲完就向在座的人扬了扬手上的一个精巧的小东西：“在各位的资料袋里有个小盒子，里面就是这样的一个U盘，刚才律师公布的检测数据还有需要用到的资料已经都存在里面。很抱歉没有提前把草拟的新闻稿和资料发给大家，其中的原因我相信各位都能理解。”
路致远虽然离得很远，也已经注意到不少媒体人已经打开笔记本电脑或者手机开始往外发消息，估计有的已经在微博直播了。
主持人一边走向叶秀娟一边说：“下面请冠驰汽车质量缺陷的受害者之一叶女士向大家介绍情况。”不料刚才那位女专家再次不停地挥手，主持人迅速向老夏的位置望了一眼，犹豫之际还是再次把话筒递了上去。女专家神情激动地说：“我的天呐！八百毫高斯是什么概念？一般家里用的电磁炉上方十厘米位置的电磁辐射是两百多毫高斯，这就相当于你脑袋旁边围着三个电磁炉！家里的无绳电话辐射也不小，最高的甚至接近两百毫高斯，等于你的脑袋上绑着四五个无绳电话在开车！”
台下又是一阵骚动。主持人把话筒交给叶秀娟，叶秀娟双手紧紧攥着，勉强笑了一下，开口说：“自从宝宝确诊以后，我这是第一次离开西二环，来到东二环……”
全场立刻寂静下来，路致远轻声自语道：“这开场白不错。”
小葛压低嗓音说：“她不肯用咱们的稿子，非要来个即兴的，她说都是心里话不需要准备。”路致远微微点头。
叶秀娟接着说：“主办单位的朋友对我讲可以把地点改在金融街，那样离医院里的宝宝近一些，我感激他的好意，但我说不用，只要能见到你们无论多远我都是一定要来的，因为你们是我的希望。我知道你们都很忙，有很多重要的事，但天大的事也比不过孩子的事，我说的不是我的宝宝，是别人的孩子、你们的孩子，如果你们不做点什么，发生在我的宝宝身上的事就可能会发生在你们的孩子身上；如果你们不马上做点什么，继续任由冠驰公司的电动汽车这样的无形杀手侵害人们的健康和生命，你们就和冠驰公司一样都是罪人……”
叶秀娟哽咽了，坐在旁边的裴霞靠过来，轻轻地拍了拍叶秀娟的后背，然后双臂合拢把她搂住，叶秀娟把脸埋在裴霞的肩头，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都哭了。好几个摄影记者立刻起身围过来，快门声此起彼伏。路致远看一眼小葛，小葛忙说：“真情流露、真情流露，这绝对不是摆拍。”
大副也受了感动，声音干涩地说：“这几天媒体上肯定就都是这张照片了。”
聂志军猛地撞开销售公司万总的房门，叫道：“老大，快看那个链接！我刚发给你的，他们正开记者会骂咱们呢。”
万总半惊半疑地打开邮箱，找到聂志军发来的邮件，点开里面的链接，是一家数一数二的门户网站上的视频，画面中一位汽车行业的资深专家正在发言：“……EMC只是用来保证车内的电子设备不受电磁干扰，而不是用来保护车内乘员的……总之，电动汽车的相关技术目前还不很成熟，还有很多工作要做，不应该急于推向市场、交到消费者手上。大家都在电视里见过汽车碰撞试验吧？车里都会放置试验用的假人，在太阳穴、肩膀等各个部位都有那种圆圈十字标记，黑黄相间的，看车撞过以后车内的人会变成什么样子。现在有些汽车厂家的做法很不负责任，简直就是拿真人替代假人，用活生生的消费者来做试验，看车里的电磁辐射严重到什么程度……”
万总同时也在飞快地浏览记者会早前部分的文字记录，越看越急，越急越气，喝道：“事先你们就没得到半点儿消息？！”
“公关部已经问过几家参与的媒体，都说是到了现场才知道记者会的主题。”聂志军脸色惨白。
“扯淡！人家不透些底给他们，他们就肯把视频直播的人手都派过去？给他们那么多广告费，事到临头连个招呼都不肯打？”
“我问公关部了，公关部说广告费主要是投给这家网站汽车频道的，这次去直播的是网站专管视频和财经频道的。”聂志军看了看万总的神色，又说，“就这链接都是一家经销商发给我的，我去找公关部他们才知道出事了，这搞的叫什么媒体监控……”
万总气急败坏地挥下手：“你去请段总过来。”
段总很快就来了，万总已经把笔记本电脑连到了超大液晶屏上，转了个角度方便大家一起看，他指着画面说：“阿段，这是有人想毁掉咱们！”
段总说：“刚才志军给我简单讲了讲，老万，你打算首先怎么办？”
“怎么办？找侯董！这是第一要紧的。”
“侯董和研发的老曹他们几个去德国了，”段总看眼手表，“这会儿刚起飞没多久，天上呢。”
“不管上天还是入地都得找到侯董，阿段你不知道，侯董说过好几次，只要是电动汽车出事就必须第一时间通知他，眼前这还不算大事？”万总转而对聂志军说：“去，叫外面几个都进来。”
聂志军一阵风似的跑出去又跑回来，身后多了几个女孩子，都是万总的助理。万总发活说：“侯董在飞机上，你们想办法联系到。”
几个女孩面面相觑，咕哝着：“那能……怎么联系？手机也不让开。”
“不能上网吗？”万总问。
一个女孩说：“国航的飞机还没有无线上网，我听说汉莎的航班上有，可侯董坐的是国航……”
“没有办法也要想出办法！我平时都怎么教你们的？！不要怕异想天开，没有不可能的任务！”万总已经急火攻心了，“你们说，为什么不能联系一下国航？他们的贵宾室干什么吃的？为什么不能找民航总局？机场的塔台不是能和驾驶舱通话么，为什么不能想办法让机长给侯董带句话？！”
“啊？！那会不会影响安全呐，能成么？”一个女孩嘴快忍不住问道。
“问谁呢？问我呐？！成不成不试怎么知道？去去去，别在这儿站着，都去想办法！”万总暴躁地把几个女孩轰了出去。
等门关上，一直沉默的段总不疾不徐地说：“老万，我看这样不是办法，还是应该首先采取一切措施制止事态进一步扩大，该消毒的消毒，该封口的封口。如果你真觉得有必要，就不只是告诉侯董一声，而是应该马上订好机票，让侯董一落地就直接搭下一班飞机赶回来。”
万总垂着头坐在沙发上想了一阵，无奈地对聂志军说：“去，让她们给侯董改一下机票，改不了就买新的，争取让侯董坐上最早的航班。还有，让她们至少留一个人值班，估计侯董快到法兰克福了就每隔三分钟打一次他的手机，什么时候通了什么时候马上给我接进来！哦对了，去把公关部那帮笨蛋给我叫来！”
瑞吉酒店会议厅里的沟通会已近尾声，律师正在宣读五位车主集体致冠驰汽车公司的一封信，信中要求冠驰公开承认其电动汽车存在质量缺陷，召回所有已经流入市场的车辆并即刻停止销售，全面修改设计并改进制造工艺，直到由第三方权威机构认可其产品不再对人身构成危害。信中表示如果冠驰公司不尽早对上述要求作出令人满意的回应，车主不排除集体采取法律行动。律师念完了正把文稿收好，有位记者显然非常失望地大声问道：“没啦？就这些？”
律师有些莫名其妙，居然真把文稿又打开看了看，然后说：“没了，就这些。”
“怎么不提索赔的事？打算要他们赔多少钱？”另一个记者问道。
“我们的委托人经商议后决定在现阶段暂不提出具体的索赔要求，但保留索赔的权利，将视事件的后续发展情况再定。我们的委托人希望冠驰公司能首先集中精力实施汽车召回并立即停止销售，进行整改，而不是把心思放在如何应付索赔诉讼上。作为律师我对五位委托人这种深明大义的高尚精神由衷地钦佩，也希望冠驰公司能比照他们的境界进行反省，不要再贪图小利而损害公益。”
那几个记者似乎有些不尽兴，主持人已经走到台子中间说道：“下面我们将有请在座各位去看一下刚才提及的冠驰公司电动汽车中的两辆，它们现在就陈列在酒店停车场的一个区域。不知道各位刚才有没有注意，男女来宾所领的资料袋是不一样的，在女来宾的袋子里有一件防辐射服，刚才来自卫生部和防辐射协会的专家都已经介绍了电磁辐射的严重危害，我们当然不希望这两辆已经对它们的使用者造成伤害的汽车再对各位构成威胁，所以请女来宾等一下先把防护服穿好再接近那两辆车，至于男来宾，只好请你们和那两辆车保持较远的距离，就不要亲密接触了。还有一点提醒大家注意，你们在签到时也都同时签署了一项免责条款，条款中说明了本次活动的主办方已经向各位明示了接近车辆可能存在的风险，主办方也已尽一切可能防止车辆对各位造成任何形式的伤害，各位也已经明确放弃今后就本次活动针对主办方进行追责的权利，我在此特向各位说明一下，如果有不同意的就请不要参加现场观看车辆的活动。”台下纷纷起身，有的议论说真是煞有介事，有的说主办方先把自己撇清，真不愧是搞法律的。
酒店东侧是停车场，在停车场的东北角用黄色的警戒线圈着两辆车，仿佛是两只随时会窜出来伤人的怪兽。女记者们居然无一例外全都套上了防护服，有几位男摄影师看来不太当回事，凑近了各个角度不停地拍。律师走上来说：“大家可能没注意，这两辆车现在都通着电呢，我们也预备了较为简单的测量仪器，如果你们需要的话，我们可以现场测一下电磁辐射的强度，还可以把马力加到最大再测一下，让大家有一个比较。”
话音未落，那几位男摄影师已经纷纷从警戒线里跳出来，连本就站得比较远的女记者也都往后退了两步。几个人嚷道：“把电源关了吧，通不通电拍出来都一个样。”也有的连声说：“不用测了，不是都有正式检测数据了嘛。”
路致远他们已经回到玫瑰厅，大副兴奋地说：“这把火算是点起来了！越想越觉得咱们运气好，如果侯承禄定的不是周一的航班，咱们就不可能有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来不间断地推波助澜，要不然没搞几天就会被周末打断，再而衰三而竭，那效果可就比一鼓作气差多了。”话音未落老夏跑进来说：“路先生，这情况我以前还真没遇见过，我们订了七桌，预备好七十人的晚餐，居然就剩下十几位，其他的全都走了。”
大副问：“都通知到了吧？”
“这还能有不知道的？刚才又都打了招呼，而且都是油条，就算不是冲着饭来的按说也不应该躲着饭走吧。”
大副笑了：“希望他们都是赶回去抢第一时间发稿去了。”
“我估计还真是这个原因，说明咱们的会很成功啊。可是这订好了的宴席恐怕酒店不会同意退……”
“谁说要退了？”路致远笑着反问，“凑齐七十人还不容易？打电话叫你们公司的同事多来几个，再和那两家律所讲一下，也请他们多来些人。”
小葛上蹿下跳地对老夏说：“看我们头儿多爽气，快去叫快去叫！哎对了，最好只叫女孩子来，还得是漂亮的。”见大副狠狠瞪他一眼，小葛忙觍着脸说：“知道知道，要淡定、要低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