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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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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午,云蔚又借故提早从公司出来,再次来到儿童医院,这次她要找的是叶秀娟,想打探一下叶秀娟方面将会如何利用日本石川博士的实验结论。云蔚和叶秀娟已经见过不少次,虽然还没化敌为友,但彼此客客气气的,沟通起来并无障碍,云蔚挺喜欢叶秀娟的风格,更准确地说是佩服,她觉得如果一个女人能修炼到叶秀娟这种百毒不侵的境界,这世上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令云蔚始料不及的是,叶秀娟对于李主任他们的新发现并没觉得如获至宝,她很平静地说:“不需要再找什么证据,宝宝就是最强有力的证据。这样的证据肯定还有很多,国内没有国外也会有,过去没有将来也会有,我说的不是实验,而是活生生的人。”

云蔚试探道:“我倒是觉得这个实验数据对你们挺有利的,可以让其他人更容易认同你们的主张。”

叶秀娟扭头看着云蔚:“你怎么到现在还不懂我呢?我打官司不是为了要钱,是为了让你们不要再卖这种车了。如果眼前发生在我宝宝身上的事都不能让你们罢手,二十多年前在小鸡身上做的什么实验你们会当回事吗?”

云蔚无语了,她和叶秀娟坐在心外科病房外面的连排椅上,看着不时进进出出的人。这样枯坐了一阵,叶秀娟说:“这些天我经常就这么坐着,一坐就是大半天,胡思乱想。宝宝出生以后发生了这么多事,我以前的很多想法都变了。你能想象得出吗?我曾经是个非常积极的环保主义者,应该不止是积极,简直可以用狂热来形容,特别激进。”

云蔚诧异道:“为什么是曾经?你不会再积极了吗?我以为出了这件事你会更主张环保的。”

叶秀娟摇摇头:“环保本身没有错,绿色低碳也没有错,但是已经变了味,被利用了、被绑架了。你知道么,我在咱们北京是最早买电动汽车的一批人之一,唉……没想到最早吃螃蟹的会是如今这样的结果。我投身环保可不是只在嘴上说,是身体力行的;我也不是只劝别人环保,是一向从我做起的。我以前特别激进地反对汽车污染,主张油价越高越好,应该征收惩罚性的汽车排污税,凡是能取代汽油、减少尾气排放的我都鼓掌欢迎,所以你们的电动汽车一出来我就买了……”叶秀娟停顿下来,云蔚以为她又想到了病房中的女儿,刚想劝慰几句,叶秀娟却话题一转,“前些天有人跟我说了件事,说现在美国百分之四十的玉米都被拿去提炼乙醇,和汽油掺在一起,说是可以减少对石油的依赖,结果普林斯顿大学做了一项研究,结论是用乙醇作为汽车燃料对减少温室气体几乎没有任何效果,反而使全球的玉米价格曾经最高涨了百分之二十,已经直接影响到很多地区的粮食供应,而且因为玉米又可以用作饲料,结果导致牛肉也一同涨价。这难道不是某些行业和企业在以绿色的名义牟取私利?竟然把人们赖以为生的粮食变成汽车用的燃料,从人的口中夺食拿去给车吃,真是疯狂到家了!”

云蔚不由露出一丝微笑:“你还是很激进,以前是激进地搞环保,现在是激进地反环保。”

“不是的,我永远也不会反对环保,我反对的是现在这样所谓的‘环保’。”叶秀娟就是如此,无论她的言辞有多激烈语调却总是心平气和,“记得我小时候父母的活动半径才多大,到哪儿都是骑自行车,一年到头也难得出趟远门,现在呢,一到春运好几亿人四面八方地跑,出国比上邻居家串门还勤,至于是走公路还是水路、是坐火车还是飞机哪个更低碳哪个更环保有意义,照我说是半斤八两、五十步笑百步、乌鸦站在猪身上,对环境的影响都一样大。想要真正的绿色,只有把整个人类的活动降到最低限度,回归原始,降低对生活质量的追求,刚刚可以维持生存即可,但是,可能吗?”

云蔚吃惊地瞪大眼睛:“你说的这些让我想起了另一个人的话,那个人是与绿色为敌的。呃不对,应该说他是与一切为敌,怀疑一切,反正在他眼里哪儿哪儿都是阴谋,谁谁都是阴谋家……”

叶秀娟偏过脸盯了云蔚半天才轻声地问:“你说的这个人是姓路吗?”不等云蔚否认叶秀娟接着说,“就是他使我的想法改变了很多,他让我明白,像我这样口口声声号称绿色生活的,是自欺;像你们公司这样口口声声号称绿色产品的,是欺人。对了,你是不是也和他认识?”

“我不认识他,”云蔚摇着的头还没定住就已经改了口,“我只是知道有他这么个人,就是他想毁掉我们冠驰公司。”

叶秀娟立刻反驳道:“他是在替天行道。不过,倒是应该让你们认识一下。”

这句无心的话却让云蔚这个梦中人猛然惊醒过来,她意识到自己这段时间以来与路致远的周旋实在是自作聪明,简直无异于掩耳盗铃,她和路致远同时都在与裴霞、叶秀娟打着交道,中间就像仅隔着一层吹弹即破的窗户纸,仿佛两军对垒她却偏要在阵前使什么障眼法。云蔚立时感觉手心里汗涔涔的,她已经预感到自己的处境岌岌可危,恐怕把戏每时每刻都会露馅儿。

云蔚正惊魂未定,忽听一旁的叶秀娟不知怎么扯到了一个全新的话题:“我是真心希望你将来生个健康的宝宝。”

云蔚一扭头,见叶秀娟正对她很温馨地笑着,目光里满含诚挚,她也回报似的笑了下,很坦白地说:“我还没男朋友呢,不过,有时候一想到将来要生小孩还是挺害怕的……”

“为什么?怕受罪?”

“那倒不是。好像女人一生小孩就和原来完全不一样了。”

“你是指……身材?”

“不是,呃不,”云蔚又马上改了口,“当然也包括身材。不过可能主要是性格吧,或者是别的什么,我也说不清。我们公司有个女同事比男人还男人,好像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羞耻心。同事一起吃饭聊天的时候那些男的经常讲那样的段子,我听了特别不舒服,每次都恨不能走掉。可是一旦有她在场就完全不一样了,无论男人说什么都不可能让她脸红,反过来,她一开口用不了几句就能把所有的男人搞得脸红心跳恨不能集体逃走,再生猛再没遮拦的男人碰到她也甘拜下风。可是,听同事说她以前竟然是个淑女,彻头彻尾、从里到外的那种淑女,就像她的名字一样雅静,可就是自从怀孕再到生了孩子以后全变了,彻头彻尾、从里到外都变了。现在只要同事一起去腐败我都要拽上她,只要她在,那些男人就全都老老实实的。可我却担心,将来我生了小孩会不会也变成她那样,为什么女人一生小孩就像换了个人?”

叶秀娟笑了:“你呀还是小,这话就像是贾宝玉说的,女孩只要没结婚就是颗宝珠,一结婚就什么毛病都来了,变成不值钱的破珠子,等老了成了婆子就连死鱼眼睛都不如了。在我看来,这样的女人确实有,而且不算少,但也不是什么必然规律,关键还是在个人。对了,照你的说法,我现在也是不值钱的破珠子了?”

云蔚忙摆手说不是这个意思,她瞥一眼手机上显示的时间,见时候不早便起身告辞。叶秀娟也站起来说:“那你去忙吧,等一会儿还有人要来找我,就不留你了。”

云蔚的心一下子狂跳起来,直觉告诉她要来的人正是路致远,她急促地问:“你约的几点?”

叶秀娟看一眼走廊上悬挂的LED显示屏,说:“快了,再过几分钟就该到了。”

云蔚一听脸都绿了,顾不上和叶秀娟道声拜拜掉头就跑,跑到电梯前她忙不迭地拍了几下按钮,忽然发现只有一部电梯在运行,另外一部的梯门前立着“手术专用”的牌子,她马上改变主意向楼梯间跑去,不仅是因为走楼梯也许更快,更因为她的脑海里仿佛闪现出路致远正在一楼步入电梯的场景,她可不想和路致远打照面。一路狂奔着向下跑,在楼梯拐角处见有个男人一边喷云吐雾一边打电话,云蔚仓皇间仍然狠狠地白了那人一眼,喊了句:“医院不许抽烟!”待那个家伙醒过味来云蔚已经没影了。

从病房楼出来云蔚就面临着两条路线的抉择——走医院的东门还是西门,停车场的出入口都在东门,而西门则稍近些,云蔚忽然意识到虽然已和路致远见过三次面,却一直没留意他是开车还是打车,云蔚不及多想便决定出谣门,起码可以尽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眼前的人多了起来,大庭广众之下云蔚只得强迫自己放慢步伐。绕过门诊楼西侧的花坛,云蔚已经可以看到西门外南礼士路上过往的车辆,眼见即将脱离险境,她干脆不管不顾地跑了起来,万一此刻有什么人喊一句“抓小偷啊”,估计云蔚就会被若干见义勇为的扑上来按住,因为整个庭院里就数她最像落荒而逃的。到了西门,云蔚低着头溜着边快步通过,终于逃出生天的喜悦与轻松让她真想大喊一声,她开心地抬起头扬起手刚要打车,整个人就像瞬间被石化了一样僵住,三个男人迎面走来,中间的那个正是路致远。

云蔚崩溃了,若不是众目睽睽之下她真想不顾颜面坐到地上放声大哭,她对着路致远怒目而视,既绝望又委屈地喊道:“你干吗也走西门啊?!”

路致远两旁的大副和小葛都被吓了一跳,不知道眼前这个女孩是在冲谁歇斯底里,下意识地绕开了,路致远停在云蔚面前,笑着对大副他俩说:“你们先去吧,我遇到一位故人。”待小葛被大副拽着三步一回头地走远了,路致远饶有兴致地对云蔚说:“看来咱们真是有缘,这么巧,你到这儿来也是搞社会调查的?”

乍一听这话云蔚竟心生一丝侥幸,难道路致远还被蒙在鼓里?她仔细地看了看路致远的眼睛,这丝侥幸便立时灰飞烟灭了。云蔚摆出一副任杀任剐的大无畏姿态,冷笑道:“你这样有意思吗?想说什么就说吧。”

路致远笑道:“云小姐,真是幸会。在李主任那儿看到你的名片我就想,有机会一定要再见你一面,我得当面问个清楚,究竟是有两个人在共享一个手机号码还是有一个人在扮演两个角色。”

云蔚扭头不看路致远,不屑地说:“那好,现在见也见了,问也问了,你还想怎样?”

路致远叹了口气:“如今是什么世道,还有没有天理?骗子被当场戳穿居然还敢这么嚣张。”

“呸!你才是骗子,你骗取当事人的信任,利用他们的痛苦为你自己牟取私利,你这样的人居然能混得开才真叫没天理!”

“你这算不算恼羞成怒?”路致远凑近些又问道:“解气了?我有句忠告不知你想不想听。”云蔚不回答,但脚下也没挪动。路致远低声说:“如果你以后还想和我保持联系,以便获取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你就不要让别人知道我已经知道了,你滴明白?”云蔚仍然不发一语,头扭得更偏了,却显然在思考路致远的话。路致远又叮嘱道:“尤其像那位隋星,以及她的‘男朋友’,小什么来的——温?”

云蔚脸一下子红了,她脖子一梗:“你想干吗?想让我当双面间谍?做梦!”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路致远刚想喊住云蔚,手机响了,是小葛:“头儿,忘了告诉您了,孩子已经从新生儿中心转到心外科病房了,您完事就直接到病房楼,我在门口接您。”

在病房楼等着路致远的还有大副,小葛不等路致远问就说:“叶秀娟恰好遇到李主任了,正追着问孩子的事,咱们等会儿再上去。”

大副摇头叹息:“可怜天下父母心呐!”

路致远问道:“她应该不介意抛头露面、现身说法吧?”

小葛笑着说:“她早盼着这一天呢,巴不得早点给冠驰好看。她和裴霞不一样,裴霞偶尔凶一下,其实是个小女人,怕上台面。”

大副接口说:“幸亏咱们的协议里规定得很明确,又和后续的钱挂钩,不然裴霞没准儿真不肯配合。”

路致远又问小葛:“你确定侯承禄的行程了?”

“错不了,那几封邮件我都搞下来了,确认机票和行程安排的。”

“是国航?”路致远追问。

“没错,不是汉莎,据说侯承禄一向如此,有国航就不坐外航。”

“好样的。”路致远说了句。小葛琢磨半天也没弄清头儿夸的究竟是他还是侯承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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