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已经召集法务部的人开过几次会,但温连荣还是感觉会议室不如自己的办公室来得自在,相比于一对多他更喜欢一对一。他也搞不懂吴雅静究竟是怎么回事,在办公室单独谈话的时候态度虽远算不上恭顺,可至少面子上还过得去,但每逢人多的场合却总要让他难堪。温连荣更喜欢云蔚和他相处的方式,私下里毫不见外、直截了当,而当着外人面就对他很尊重。温连荣不禁愈发感慨,都是搞法律的女人,差距咋就这么大呢?
温连荣已经和段总、钮经理商定法务部可以新招两个人,他表示要在部门开个会具体商量一下该招什么样的人,钮经理有些不以为然地说招聘的事不用征求下属意见吧,段总倒是表示理解,说集思广益没坏处。
温连荣还没学会搞什么开场白,见人到齐了就开门见山地说:“咱们部门要再招两个人,一个要补上原来我负责的那一块,另一个来了就可以减轻一些你们的压力。我倾向于从学校招,肯定是要学法科的,最好是硕士……”
“我提个意见,你就不能换个字眼儿啊?”吴雅静横插进来,“要么是法学,要么是法律,法科……太难听了吧,如今不会英语的人也懂那是什么意思。”
有人低头窃笑。温连荣看一眼云蔚,见她平视窗外,好像什么也没听到,便心神稍定,不理会吴雅静,接着自己的话说:“为什么要硕士呢……”
“那我再说说为什么不该要硕士吧,”吴雅静再次打断他,“我觉得法律本科毕业的正合适,很系统地学了四年法律,基础知识和专业素养都够了,年纪轻轻的又肯干又好学,不会摆不正自己的位置,工作上很容易进入角色。而硕士呢,先说正宗的法学硕士,从本科开始连读七年法律,人都傻掉了,理论一大堆,完全无法和实务接轨,不适合到公司干;法律硕士呢,本科都是其他专业,只在研究生阶段学过三年法律,最后一年基本上还都是混的,怎么能和辛辛苦苦学了四年的法学本科相比?温经理,你千万别误解我的意思,我只是就事论事,不是针对什么人,更不是在说你。”
会议室变得鸦雀无声,刚才笑的人此刻都目瞪口呆,云蔚也望着温连荣看他会作何反应。温连荣尴尬地坐着,感觉自己脸上似乎已经姹紫嫣红,吴雅静的这一番羞辱令他以往承受的所有羞辱都显得微不足道,却又宛若把过往的羞辱都唤了回来快镜头一般重现在他眼前。他本能地想有所反应,却不知怎样才能既挽回自己的体面又能当众对吴雅静还以颜色,脑子里迅速闪过奚经理、段总乃至历史上的一些人物,想效法他们如何面对这种窘况,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和他们的差距就在于人家根本不会让这种窘况发生。
正不知如何打破眼前这种令人窒息的沉寂,门忽然被推开一条缝,隋星探头冲温连荣说:“奚经理他们提前到了,让他们等会儿还是……”
温连荣立刻招手:“请他们进来吧,正好开完了。”
话音未落门已豁然大开,奚经理率领五六个人拥了进来,一片混乱中“这位是温经理”、“这位是宋律师”地交互介绍,隋星起哄似的问:“奚经理,您喜欢我们怎么叫您呀?是奚经理还是奚主任?”
“拧巴!当奚经理的时候想去当奚主任,当了奚主任又想回来当奚经理。”他喟然一声长叹,“唉——人这一辈子,围城!”
众人陆续坐定,温连荣起初稍一犹豫,还是依旧坐在了首席的位置,奚经理没坐,他把手按在温连荣的肩头说:“你们好好聊吧,我去给段总请个安,再找其他部门的老朋友叙叙旧。”
宋律师看样子是他们几个人中较为资深的一位,他已经摊开很大的记事本,待温连荣向他示意后便开口说:“有关裴霞可能会向冠驰公司提起侵权之诉的情况,我们拿到资料后都很认真地看过,也集体进行了讨论和分析,形成了几条意见,下面由我向温经理做一下汇报。首先要分析一下该案的各当事方,现有充分证据证明裴霞并非争议所涉车辆的车主,裴霞与冠驰公司之间没有任何契约关系,所以裴霞在以往交涉中都只是以消费者的身份自居,所根据的法条主要出自《消费者权益保护法》,而对于汽车这种具有高附加值的复杂机电产品能否归入消费品的范畴,以及汽车的使用者是否属于消费者这两个问题,直接关系到能否依照《消费者权益保护法》进行审判,但上述问题目前在法学界和实务界都还没有明确统一的结论,我将在后面予以详细阐述,这里就先不多作说明。但我们分析认为,对方的律师团队最终很可能改变这一策略,他们更希望法院以《产品质量法》和《侵权责任法》作为审判依据,因此,我们建议相应调整我方的应诉策略。”
温连荣听了没几句就有些晕,很快便开始烦,但他见云蔚仍是一脸专注,也就按捺住没有打断。宋律师继续讲:“为什么说适用《消费者权益保护法》相较于《产品质量法》和《侵权责任法》对我方更为有利呢?一方面是前者所规定的处罚上限较轻、涉及面较窄,有利于我们把该事件局限于个体消费者与公司争议的范围;另一方面,便于我们借助其他方面的影响力。具体来说,《消费者权益保护法》涵盖了消费者、生产者和销售者三个主体,我们的策略核心就是要把裴霞所在的设计院牵涉进来,作为销售者,使两方的争议变为三方。虽然设计院是无偿将涉诉车辆交付裴霞使用,既没有契约关系也未发生权属变更,和传统意义上的销售者不太一样,但我们可以想办法证明这也是一种变相的销售,是设计院以车的使用权抵偿了本应支付给裴霞的部分薪酬或福利,这就类似于汽车销售中的租赁模式,所以我们可以说设计院与裴霞之间就是销售者和消费者的关系。”
“把设计院拉进来到底有什么好处?”温连荣实在忍不住插问道。
宋律师却没听出温连荣语气里面的情绪,眉飞色舞地说:“我们现在对裴霞没有任何制约,她怎么闹我们都没办法。如果能让设计院明白,一旦裴霞起诉我们,我们就会把设计院牵涉进来陪绑,反诉他们不当支配和使用我们所赠予的车辆,他们就一定会对裴霞施加压力让其撤诉,我们就不战而胜了。”
“这主意真高明!最好的结果也只会是:躲掉一个官司,丢掉整个市场!”温连荣冷笑一声,斜眼看着宋律师,“你懂不懂我们冠驰的业务?电动汽车在一个较长时期内的市场策略就是面向政府和企事业单位推广,先让他们接受电动汽车作为公务车、出租车和专用车,以替代他们的现有车队;而对于公众和家庭是大力宣传、延缓销售,除了极少数用来作样板客户的可以卖几台,对于绝大多数感兴趣的个人都以产能不足、供应不上作为借口婉拒,这个策略奚经理没给你讲过?你倒好,头一个官司就把设计院牵涉进来,还要反诉人家,以后还有哪个单位敢和我们冠驰合作?!”
宋律师那帮人都已经呆若木鸡,云蔚和吴雅静她们也是满脸的惊愕,首先让她们愕然的是一个从未见过的温连荣,这个温连荣不再木讷、毫无怯缩,竟有如此挥洒淋漓、纵横捭阖的潜能;其次让她们惊奇的是难道有什么神奇的东西竟会把温连荣的潜能瞬间激发出来。
惊愕的还有温连荣自己,他觉得仿佛被什么神异附了体,就像任督二脉突然贯通一样,让他一发不可收,他也不想收,在桌子上重重敲了下,冲着吴雅静的方向说:“宋律师,我不怀疑你的法学造诣,相反,我很尊重。但我想说的是,法律的功夫在法律之外,不管你是学了四年、七年还是十年,如果你不懂business,没有悟性,参不透做人和做事的真谛,只是知道些法理、记得些法条,那你就永远当不上经理,也成不了主任,更不会有大的出息。”
靠打鸡血吃兴奋剂一类获得的功力毕竟不能长久,当天晚上温连荣就已经又变回了原形,在建外SOHO的一家店里和同学小康一边吃火锅一边唉声叹气,佝偻着身子像被敲了脊梁骨。小康毕业后去了家房地产公司,先是帮忙办公司的内部刊物,后来与时俱进混成了总经理助理,能搞得出内部刊物的公司想必不算小公司,其总经理助理也就不算小角色,所以小康很看不上温连荣这种被霜打了的德性。
“下次再也不涮这种小火锅了,没劲!你看这一排坐着吃的,全是小、r头片子!”小康不满地说。
温连荣从面前的小火锅里夹出一片涮了半天的羊肉端详着,其实自己的脸并不比那块羊肉舒展多少,他嘟囔道:“大锅不好,小锅卫生。”小康气得真想端起火锅泼过去,心想你就我这么一个朋友肯和你吃饭,你还嫌我脏?!温连荣却浑然不觉,叹道:“四面楚歌,谁都不服我……”
“那你就换!”小康不耐烦地说。
“换工作?我才当经理没几天……”
“换人!谁不服你就把谁换掉!”小康的话里透着股杀气。
“所以我才想赶快招人,自己招来的人肯定服我,有了新人再把不服我的老人儿换掉。”
“知道该做什么就马上动手,别婆婆妈妈的心慈手软。”
温连荣刚想继续讨教,手机却响起来,一看是奚经理,他先对小康“嘘”了一下,按了接听键,还没张口就听奚经理说:“连荣啊,下午的情况我都知道了,你看得很准,小宋就这么书呆子,书蠹一个,我说过他几次了,看看这次你骂他一顿能不能有点起色。连荣你好样的,段总常跟我夸你,今天又当着我面说你已经完全可以独当一面了,又夸我有眼光,说我举荐有方,要好好谢我呢。我说哪敢当啊,都是为冠驰效力嘛。连荣你那句话说得好,就像诗的功夫在诗外,要是不懂做人做事的真谛,别说当不上经理,就是当了经理也当不长!以后你就这样要求我下面那帮人,对谁的能力不满意、对谁的态度不顺眼,你第一时间告诉我,我立马让他滚蛋!”
挂上电话半天了温连荣还愣愣的,小康问他:“谁啊?”
“我前老板。”
“现在呢?”
“给我们公司当法律顾问。”
“那你应该是他老板才对呀,”小康诧异道,“听话音儿可不像。”
“他拿我现在的老板吓唬我,”温连荣喃喃地说,“没办法,他们关系深呐。”
“怎么没办法?没关系可以建立关系,有关系也可以拆散关系,方向不是很明确嘛,那你就干呗,真是婆婆妈妈。”
温连荣又叹口气,自怜自艾地说:“你说我多惨,摆脱不开上面,降伏不了下面,谁都拿我当儿皇帝,我真觉得窝窝囊囊的就像蜀后主和晋惠帝,任人摆布、受人辖制,唉……”
“那你怎么就不能是顺治和康熙呢?”小康嚼着嘴里的东西说道,“人家当初也都是儿皇帝,危机四伏的,可后来那锋芒、那峥嵘,少年天子、一鸣惊人,多提气!你怎么就不能有这出息?”
温连荣举着筷子静静地想了半天,支吾道:“因为……我是汉族……”
这时候云蔚在公司刚忙完,正收拾东西准备回去,忽然听到《传奇》的旋律,她拿起手机看一眼来电号码,不禁周身打个寒战,刚接起来就听对方问:“请问是魏云吗?”这声音又让云蔚的心也颤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