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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蔚虽然顷刻间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开始不舒服,但还是快步跟进去,没话找话地说了句:“奚经理,您总是来得最早啊。”每当奚经理冲她食指一钩,云蔚都有种无以名状的难受,仿佛整个五脏六腑都被那根食指幻化成钓钩给钩了出来,令她像反胃一样开始恶心,还有点发冷。云蔚一直搞不懂为什么奚经理不能简单而平常地招下手、点下头或者干脆叫她名字,就像他召唤其他人一样,也不止一次打定主意不予理会,但奚经理每每都是这样习惯性地食指一钩,而云蔚每每也都习惯性地一钩即来。

奚经理已经坐回自己的皮椅,先示意云蔚把门掩好,然后笑着说:“你来得也不算晚,一大早就在外面唧唧喳喳的。哎,怎么没见吴雅静?又请假抱孩子去医院了?”

“吴姐去安徽金寨取证了,”见奚经理有些发怔,云蔚接着说,“就是那个刚提了新车结果连人带车翻到沟里去的案子,告咱们冠驰刹车和方向都有问题的,事发地点叫什么来着……好像叫双河,在210省道上。”

奚经理苦笑着摇摇头:“都被逼得把车卖到那么犄角旮旯的地方去了,销售公司那帮兄弟真不容易。唉——今年要想增长百分之四十,恐怕……侯董他老人家的目标未免太宏伟了一点……”

似乎意识到有些失言,奚经理忽然打住了,云蔚忙乖觉地把话题拉回来:“本来律所的人说他们派人去就行了,是您坚持应该有咱们的人全程参与的。”

奚经理点点头:“吴雅静还老大不乐意,挑肥拣瘦的,问怎么不让你去,说我……”话音又忽然顿住,改口问:“对了,小温呢?”

云蔚纳闷奚经理今天好像有些反常,要么口无遮拦净说些与身份不符的话,要么心不在焉问的问题倒仿佛云蔚是法务部经理。她只好回答:“哦,温连荣说是去二中院,有一起合同纠纷可以立案了。”

“嗯,你呢?手头上在忙什么?”奚经理把身体在椅子里扭了扭,端详着云蔚。

云蔚立刻站得更挺更直,答道:“我现在手上的工作主要是两方面的内容,一个是为月底要召开的董事会起草各项决议草案,应该会在今天下班前交给您审阅;一个是协调销售公司、财务部等相关部门,针对经销商退网的流程进行一下梳理,形成一份操作规范,补充到经销商管理制度中去,上午会跟几个部门的人再开一次会,操作规范我起草好以后会先送给您看,等您修改完后再由您发给其他部门负责人和段总。”

奚经理看上去挺满意,点头说:“经销商退网,确实需要把流程规范一下了,市场不见好,经销商不愿意再卖冠驰的车,退网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依我看这既不是个别的也不是短期的,我听说山东有家挺大的经销商也嚷嚷要退了。退十家还是退一百家都不关咱们的事,那该销售公司的人发愁,但是如果流程不清晰不规范,为以后埋下纠纷隐患,那就是咱们法务部的责任了。”

云蔚除了一再称是不知道还应该说点什么,她总觉得奚经理叫她进来不单单是想闲扯这些。果然,奚经理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她,问:“云蔚啊,你来咱们冠驰多久了?”

“一年两个月零七天!”云蔚朗声作答。

“呵呵,记得这么清楚,看来是度日如年,数着日子想远走高飞呢吧?”奚经理调侃道。

“不是不是。冠驰是我的第一份工作嘛,当然刻骨铭心啦,是您当初‘面’的我,现在还历历在目呢。”

“面试你的虽然不止我一个,但是决定要你的,是我。”

云蔚深恨自己不善表达知遇之恩永世难忘的感激之情,只会使劲点头,仿佛指望能起到近似叩头谢恩的效果。

奚经理忽然感慨起来:“我来冠驰多久了?快七年了吧,还记得当初是侯董和段总一起见的我,本以为只是跟段总谈,没想到侯董居然会亲自来,侯董一席话就让我热血沸腾,民族工业、自主品牌,汽车时代、合我其谁,现在想想真是恍如昨日啊。”他停顿了一会儿,声音低沉地说,“云蔚啊,今天叫你来,是想和你……”说到这儿他忽然眉毛一挑,问道,“怎么?你身体不舒服?从进来到现在一直捂着胸口。”

云蔚的脸登时红了,她慢慢地把右手挪开,一枚别针醒目地别在胸前的扣眼里,她嗓音干涩地说:“掉了个扣子……”

奚经理的眼睛一动不动,说不清是盯着那枚别针还是盯着别针的周边区域,半天才好像忽然回过神来:“嗨——这有什么,你这不是欲盖弥彰嘛。”他一边说一边打开抽屉,随手拿出一个不大的物件,“放着上好的替代品不用,用别针干吗?给你,用这个。”说着已经抬手扔了过来。

云蔚下意识地双手接住,发现是一枚公司的徽章,上面有冠驰汽车的车标,正端详着就听奚经理又说:“这个好吧?大小、形状甚至颜色都和你的扣子差不多,一般人注意不到,就算注意到又怎么样?谁规定公司徽章只能戴在左边不能戴在中间了?反正我法务部没发过这样的规定。”

云蔚低头把徽章放在别针的位置比了比,不得不承认奚经理所言不虚,更懊恼自己怎么没想到这个办法。奚经理很得意地把身体向后仰着,笑道:“你呀,还是没有领会咱们冠驰的精髓——合理替代!”他忽又压低声音:“告诉你一个秘密,一般人儿我不告诉他。我下边的拉链儿要是坏了,我也是用它。”看到云蔚的脸变得愈发的红,奚经理的情绪被激得愈发的高涨,他挥着手说:“侯董不是讲创新无处不在嘛,这也是创新。试试呀,把别针摘了吧,别上徽章看看效果。”

云蔚的忍受力已经到了极限,她的头脑已然作出决定——马上转身出去,但腿脚却仿佛是另一个人的,还定在原地毫无反应。就在她正纠结的当口,听到门外好像有人在问隋星:“老奚在呢吧?”话音未落,门已经豁然洞开,一个男人出现在门口,是冠驰汽车所属销售公司最年轻的副总聂志军,主管电动汽车业务的。

一时间三个人都像定格一般僵住了,呈现在聂志军眼前的是这样一幅画面:坐在桌子后面的奚经理满脸通红,瞬间凝住的笑容令面孔显得有些变形,眼神里满是惊愕;站在桌前的云蔚正拧着身子望向门口,脸色白里透红、红里透白,满眼除了惊愕还有慌张,两只手更是紧紧地挡在胸前。聂志军首先反应过来,抓住门把手一边往外退一边问:“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奚经理已经站起身走过来,笑着说:“胡说什么呢志军,进来进来。”然后搭着聂志军的肩膀把他让到沙发上。

云蔚见有脱身的机会不敢放过,嘴里咕哝一句“我先出去了”,就向门口撤。

不料聂志军抢先摆手说:“不用不用,我没有背人的事儿。”云蔚只得站住,脸又红了,奚经理也有些讪讪的,陪在沙发上坐下,等着聂志军挑明来意。

聂志军看看奚经理,又瞟一眼云蔚,显然是想活跃气氛打破尴尬,笑道:“我来法务部还能干吗?又有麻烦了呗。有个车主投诉,客户服务部所有办法都使尽了,还是解决不了,人家一门心思要告咱们,投诉变成起诉,不转给你们转给谁。”

奚经理一拍大腿:“是不是又有气囊没打开?前几次我都给你们市场部提过意见,以后在宣传的时候一定要避免让客户走入误区,以为只要撞车气囊就必须得弹出来,使用手册上也应该作出进一步的明示。”

聂志军摇头:“和气囊没有半毛钱的关系。电动汽车才能跑多快?六七十迈了不起了,买电驱的也都不是没事儿飙车的主儿。这种投诉我们还是头一次遇到,说咱们的电动汽车电磁辐射超标。”

“屁话!”奚经理这次拍的是沙发扶手,力度比刚才大得多,“根本就他妈没有‘标’,上哪儿‘超’去?!咱们国家对于电磁辐射根本就没有适用于汽车产品的国家标准或者行业要求,他凭什么说咱们超标?让他告去吧,法院根本不会立案。”

聂志军忙解释:“错了错了,是我口误,人家没说超标,是说咱们的电动汽车有强烈的电磁辐射,以至于对使用者造成了严重的人身伤害。”

“强烈?”奚经理一撇嘴,“他说强烈就强烈了?!强烈与否和超标与否一样,都是相对的,都必须相对于某个标准而言,这个标准还必须是客观的、具体的、公认的。你问问他如何举证电磁辐射强烈?他找哪家机构做了评测?”聂志军叹了口气,云蔚早打定主意决不插话,奚经理的语气没有丝毫缓和,一味继续说:“电磁辐射哪儿没有?手机的辐射厉害不厉害?微波炉的辐射厉害不厉害?我就不信他不用手机、不用微波炉。这个人呐,我看是有些娘娘腔。”

“人家本来就是娘娘腔,”聂志军忍不住打断,“车主是个女的。”

“哦……”奚经理顿了顿,不再像刚才那样亢奋,总算恢复一贯的风格稳稳地问道:“你刚才提到‘严重的人身伤害’,这个具体指什么?”

聂志军先抬头望了眼云蔚,才一字一顿地说:“她流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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