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女人在男人面前呈现了她们的致命弱点,接下来她们能指望的就只有运气了。
那男人如果善良,就会顺着这软弱的部位送去真正的关切。可惜有善良的地方也有不善良,不善良的男人会在这同样软弱的部位拴上一根绳子,把她们驾驭得如牛如马。
我是一个善良的男人。别因为我这样说就立刻骂我,因为我没有炫耀的意思。善良在我看来跟软弱没什么差别,它不该算是男人的优秀品质。一个优秀的男人可能起源于一个鄙陋的男人,关键是后天的努力,包括服装和汽车的档次;善良却是天生的品质,它甚至可以在你装狠的时候露出尾巴,让你把所有的硬戏都演砸。
我以我的软弱拥抱了刘托云。几分钟之后,她软弱外皮上的硬刺儿在我的怀抱里退化了。她还在哭,却哭得像一个有人疼爱的女人。
她哭了很长时间,在这期间我的手机响了两次,都被我关掉了。那以后黑夜慢慢遮了上来,我问刚刚停止哭泣的女人,要不要我去买点吃的东西。
这句话提醒了她,使得她离开我,坐回到旁边的位置上。
我恨自己多嘴,让我们都变得尴尬。
“我去买点吃的东西。”我又说了一遍,好像这是眼前无论如何必须做的一件事,尽管我们谁都不饿。
如果我可以爱你多好。
我不必整天都抑制着泪水。
心无所属地逢场作戏。
我可以在礼拜五心情平和地。
告诉你,我礼拜六的安排:。
上午睡觉,下午逛街。
(第三次购得的刘雨的诗,我怀疑他把一首诗拆零出售了。诗人啊,把什么都拆开。)
我出去为我们买了点吃的东西,回来的路上,一个男人在我后面喊了一声,我没听清是什么。我回过头,借着路灯看了一眼,路上只有我们两个人。他的模样看上去像是生活在国外的中国人。
“你跟我说话?”我问他。
他说是。
“你说什么?”
“我说,对不起,先生。”
我笑了笑。他们说先生的方法跟我们的不一样。
“先生,我想问一下,小音乐厅在哪里?”
“小音乐厅在另一个院子,你可以从东边的侧门进去。”
“对不起,先生,您是说在旁边的院子?”
我点点头。
“谢谢了,先生。”这个喜欢称别人先生的男人说完走了。
我还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先生,先生,这是一个好听的称谓,却让我觉得自己跟这个称谓没什么关系似的。
回到刘托云家,立刻告诉了她我的感觉,她说:“你是个所谓的先生。”
我们把买来的东西都摆在客厅的茶几上,谁也没吃一口,虽然它们都是可以人口的。
“刚才,我很抱歉。”刘托云认真地说。
“为什么,因为你哭了?”
“对。”她说,“也因为你没哭。”
“你觉得不公平?”我问她。
她说对。可我说,我不是张道福,在她哭的时候,我没想别的,几乎和她一样难受。我还说,我本来是想到刘托云家哭一场的,因为老婆离开了我,因为黑丽骗了我,因为我变成了公章,因为,因为啊!
可是,刘托云先哭了,我一个男人,就不好再跟女人抢这个机会。
“于是,你把机会让给了我?”刘托云开始笑了。
我点头。
“我现在哭够了,你哭吧。”她说。
之后,我们有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我说:“我们好像相爱了。”
“还没有。”刘托云低声说,“你还没哭呢。”她说完随手拿起她的一件绒线外套,走近我,将它捂到我的脸上,然后蹲到我的面前。
“哭吧,”她说,“我在这儿。”
我哭不出来,紧紧地抓住她干瘦的手腕。没有眼泪,难过也远离了,我看见从前的日子,和从今往后的日子,被一件利器划开了,断开了。
我吻了她。
她说,跟我来。
在这句话的尾音里,刘托云脸上的皱纹改变了走向,就像一方干燥的手帕溶进水里,温柔地舒展,风情万千。
在我看她的时候,她对我发出了微笑。
她脸上从前硬硬的线条随着她的微笑,好像随着水波,慢慢舒展溶化飘浮,惊住了我。刘托云不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可我却从她此时此刻的脸上看到了一种少见的美。这美丽我从没在另一个女人脸上看到,无论是漂亮的女人,还是不漂亮的。
对我,对刘托云,它都是意外的馈赠。它绽现在干燥的皮肤上,皱纹上,放出的光芒却是心灵的。即使它短暂地消失了,这光芒还能陪伴你很久很久,让你忽略这张脸上所有别的细节,只记住这瞬间心灵的闪现。
我和她紧紧地拥抱,仿佛这样,我们就能保住我们已经得到的理解和默契。
现在我们要承认它们,不管它们提出什么要求;现在我们要抓住它们,不管它们多么昂贵。
让我老老实实地说吧,此时此刻,所有的女人包括我老婆,都变得无足轻重;所有的困难都容易了;所有的诱惑都远离了。
所有,就是我们,我和这个像枯枝一样的女人。她可能苛刻,可能癫狂,可能毁灭,但我能肯定,是从她这儿,我感觉到了,无数次从书上读到的那种不顾一切,激动直到发疯的感情。这种被叫**情的感情,不计后果,就像是迈下山崖的最后一步,它因此壮丽绚烂。
因为她,我发现了爱情的身影,并接近了它。在我四十二岁这年,因为爱情,我才觉得自己结束了青春期。世界在我心里换了模样,即使刘托云的家,一如我来时那样昏暗。
我不愿意离开我正在描述的一切,好像它不会再一次发生,好像它第一次时,就在顶峰。
她把我领到另一个房间。那里有一张蓝色的大床,她拉下床罩,露出了这间屋子的最明亮所在:一张像灵床一样洁白的床。
她四十岁,或者接近四十岁,在我面前从容地脱衣服。在这过程中,她一直望着我,不像任何电影里的女人,任何电影,中国的外国的港台的;任何女人,清纯的风骚的村姑还是**。她有自己的情欲表达方式,这方式里没有羞怯,也不放荡。
当她裸体站在我面前时,还是那样微笑着看我。她的身体跟丰满一点不沾边,但她自己身体传达出的却是魔术一样的东西,毫不娇柔,却充满关爱;没有挑逗,却预示着疯狂。我激动得不行,已经看不清吸引我的到底是什么,但要不计代价地扑过去。
她能那样地贴近我的身体,除了她,谁也没做到过,尽管我这样说对不起黑丽。她忘我地拼命地将她的身体贴近我,把我们的自我都挤压出去,好像是两个残缺的人最终的团聚,骨头再次**骨头,肉体再次融入肉体,仿佛上帝再次把亚当和夏娃合成了一体。
她能那样地吻我,除了她,谁都没做到。她的亲吻教会了我,我也像她那样亲吻她。在这之前,这样的亲吻对我来说只是幻想。我吮吸她的舌头,就像吮吸自己的。我吞咽她的口水和鼻息,感觉它们走进了我的所有神经。她散发的气味都是没有味道的,我更加用力去吸去闻,仿佛我必须找到她有味道的气味。
她的吻是无私的……
让我交出了一切,把我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变成了火焰,而且感动了我。她发疯一般的亲吻告诉我信任,告诉我自由,使我幸福地忘记了平时总是在意的事情:我的嘴里是不是有味道,我的鼻息是不是混浊……
我们亲吻了多久,也无法计时了,因为有太多的东西改变了。
接着,她领我做了我从没跟任何女人做过的一些事,对我来说,它们是许多事。她是那么老到,仿佛她在没有工作的时间里都在练习,她就像一个谙熟藏宝地道的守财奴,最终拿出了全部财富。
她时而激越时而平静,帮助我们把随时都可能消失的巨大幸福延长再延长。她那些让我们两个进一步发狂的主意都不是取悦,是她太愿意了,就像我太愿意一样。
我们像世界上最后的忘记体面的人,用全部的气力和方法,只想钻进对方身心的一切角落。
高潮过后,我心里响起一个声音:我太想知道别的男人都在想什么,过去,我不了解男人,尽管我也是男人。一个男人什么时候才能变成一个男人,一个男人能从生活中得到什么,一个男人或者所有的男人最想得到的又是什么……
我终于知道了自己,我想得到一点这样的东西,它可以跟我一起死去,也不会因为任何原因远离我。
“我得到了。你呢?”我问我的女人。
“我也得到了。谢谢你。”我的女人比我更好。
“我也想说谢谢。”
“我知道。”
她再一次紧紧地贴上我,拿起我的手,亲了一下我的掌心,仿佛这是结束时的礼仪。她的手放到我已经隆起的肚子上,让那些还不算太厚的肉晃动一下,然后更紧地贴近我。她一次也没管我的发型,就这样贴紧我躺在我的身旁,无比亲切,仿佛我们已经认识了上万年,而且还要呆在一起上万年。所有的靓女俊男对我们都失去了意义,我们对我们的丑陋也满意。
这亲切……
这巨大的幸福是她无条件地接受我的一切,我已经不再健美的身体在她的眼睛里那么自然,好像所有男人的身体都是这样。我因此彻底放松,就像染上疾病那样迅速,我把她的态度溶到了我的血里心里。我紧紧搂抱着她,也觉得她干瘦的身体和所有的丰满一样。她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她一定用了魔力,才让我们两个人不好看的身体在这个角落里舒服地伸展。
她的身体和我的身体这么接近,我们的灵魂还能远吗?
我们睡去又醒来,我们拉开窗帘看夜空上的星星和月亮,看它们越来越明亮。我们听见彼此肚子的咕噜声,就大笑一阵,然后再紧紧地拥抱。谁都不想离开这张洁白的大床,尽管吃的东西就在不远的地方。
我在饿肚子的时候决定,把这个夜晚用漫长的篇幅记录下来,留给我们。不是为了老了以后再读它,而是把记录的本子放到高处,放到一个我们天天能看见的地方,偶然就抬头望它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