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好多女人认为,有教养的男人去找小姐按摩,是巨大的悲哀。她们好像从没想过,那里可能是让男人真正放松的地方。她们欣赏由职业演奏员演奏的音乐会,职业的芭蕾和职业的球赛,却不能想象职业的女人。
当然,我不会蠢到跟女人讨论这个题目,那将破坏小姐按摩的全部意义。
这是第三次,我带着我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坦然,走进这家按摩院,迎接我的是比往日更加热情的笑脸和招呼。
“你好啊,老胡,有日子没来了,忙吧。还去张小姐那儿吧?”一个中年妇女,把这套话说得自然亲切,也是职业的水平。
我不用说什么,点头就行。
上楼,左转,第三个门,不用敲门就可以进去,但我喜欢敲门。
“你好。”张小姐把我迎进来。她穿着一套白色的连衣短裙,看上去像打网球的运动员,但脸上带着任何网球运动员都不会有的微笑。
我喜欢她的微笑,它可以首先被理解成纯职业的,告诉你她对谁都这样笑,你不必担心被小姐格外地记住了,进而有心理压力。
它告诉你它明白,你们出去还有正儿八经的生活呢。付了钱,从这里出去,所做的一切就成了过去。
没有责任,更没有负担。你可以用放松过后的好精力去爱老婆,去爱情人,去工作,去赚钱,去行贿,去受贿,去干你想干的一切,去还原你的已经选择的生活。
我看她取来专门为我准备的那顶软帽,心里一阵舒坦,走进了淋浴间。当我重新裹着毛巾躺在她面前时,她就顺手把那顶软帽戴到了我的头上,把那缕我翻身时容易滑落的长发,用软帽紧紧地压到了头皮上。
现在我已经能用对我发型的态度,把我认识的人分类:黑丽是一类,总要对我的发型做出半强迫性的理解。
那位叫大燕的小姐是一类,把对这种发型的嘲讽,说得幽默而真诚,让你恼怒,同时得承认她的聪明。
这位张小姐是另一类,她自然地忽视它,就像她也能忽视一块牛皮癣一样。
碰见和我有一样发型的男人,是另一种“自然”,我们互相没有反应,既不把对方引为同志知己,也不因为对方有和自己一样的发型而排斥。
“胡先生,好久没来了。”她说着把按摩膏挤到我的背上,然后用柔软的手把它擀匀。这清凉感开始让我的神经放松,一定有什么神奇的东西随着她的双手浸入了我的肌肤,直达神经末梢。我不再是刚才那个沉重的人,仿佛被充了气,一闭上眼睛就有飘的感觉。
她抹来抹去,抹来抹去。
我不忍心睡去,想清醒地享受这会儿远离困难烦恼尴尬歉疚无聊的时刻。世界和我在小姐的手下有了合适的距离:我理解了所有要房子的人,但是眼前他们谁都跟我没关系。
“手太重了?”她问我。
“哪里厂我回答得很肉麻。
就这样,我像微风吹拂下的水面,任凭小姐把我翻过来再掉过去,把我的腿拉直又折起。最后,她的双手果断地推到了让我不停涌口水的区域,使得我刚刚彻底放松的神经立刻绷紧。我的全部注意力这会儿都集中在嘴里,我控制自己不把突然增多的口水咽得山响,考虑着是把口水一口全咽下,发出一声巨响,还是分几小口咽,可能不发出响声,也可能发出几声巨响。我脑子里全然忘记了引来这些口水的原因。
“完了。”她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慌忙中咽下了全部口水,被呛得狠狠咳起来。她又把我翻过来,帮我捶背,然后问我:“你得经常给自己放松一下。”她说。
“那样就不会被口水呛着了?”
“你可真幽默。”
我没说话,默默中希望自己今后能更幽默些。
“你好像挺有压力似的,想得太多吧?”
“你怎么知道?”
“靠感觉呗。天天在这儿什么人都能碰上。”
我没说话。
“别想得太多,好多事,想也没用,想明白了也没用,该怎样就怎样。”
“你这样过得不错吧?”
“哼,”她无奈地笑了笑,“谁家都有难唱曲儿。”
我翻身,把心里突然出现的对这位张小姐的异样的好感压下去。
“在这儿能碰见好人吗?”我问她。
“能啊,比如说,你就是好人啊。”她说,“你挺实在的。”
“你是说,我告诉了你我的真实姓名?”
“这是一方面,还有,你是软心肠。”
“你这么夸我,我还得把我的工作单位和电话号码告诉你。”
“不用了,我不想让你为难。”
我没再说什么。
“要不要再消费一点儿?”
我没有说话;再消费一点是我前两次都没做过的事。我很想但又很担心,担心什么自己又不知道。
“外面开始刮风了,现在出去多惨啊。”
我也听到风起的声音,风带给了我力量。我不咳了,口水也正常了。我说:“那多谢了。”
她说不谢,接着往自己的手上挤了一点按摩膏,让我浑身都紧起来。很快就什么都过去了。
我走进了乍起的风中,像一个刚刚从天堂给踢出来的多余的人。还没到穿风衣的季节,因此也没有任何可以竖起来挡风的领子。心情有些古怪,浑身却很舒服。我把电话留给了张小姐,同时觉得这个懂事的女人不会联络我。我想结结实实地拥抱一个女人,像男人拥抱女人那样拥抱。我不能拥抱张小姐,尽管她为我做了那样的按摩。可我想现在拥抱一个女人,我找不到一个可以拥抱的女人,此时此刻,我只有回家去,拥抱我的老婆。这么想的时候,觉得挺好的,可是,到了家门口,发现心里空空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