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跟张道福出去吃饭,是在一个星期五的晚上。天上滚着闷雷,但没有下雨。他让我等他,可是下班时,他却不见了。我在所里到处找他的时候,发现只有财会室的灯还亮着。我拢了拢头发,敲门。
“请进。”是黑丽嘹亮的声音。
“是您啊,胡老师,这么晚了还没走?”我推开门,黑丽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我好像一头撞进了热情的雾里,心里觉得她不该这么快就对我这么热情,我毕竟还留着和前几天一样的发型,一个不甘心秃顶的男人。
“要下雨了。”我说。
“我早就不听天气预报了。”她一边说一边整理办公桌上的各种账簿。
“你看见张所长了吗?”我问她,心里却不希望她回答。
“肯定走不远,他就快没电了。”她漫不经心地说。
“你挺愿意给领导下结论的啊?”可我不太喜欢给别人下结论。
“像我这样的人研究所有很多。”她说话的时候还在低头忙着,刚才的热情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看她这样子,我对她的印象突然又好起来了。她既不聪明山不笨,比俗气多一点的幼稚让她还可爱。
“你好像不太喜欢研究所的人。”我考虑了一下才这么说的。
“不喜欢也得在这儿干。”她说,“研究所的人都有文凭,但没文化。比如说,进来的人从不敲门,有时候就我一个人挺安静的,总是给吓一跳。”黑丽说这话时的表情让我心动了一下。
这也许就是年轻姑娘的特质,她们能在施展魅力的时候,让男人想到信任,尽管什么都是不可靠的。
“以后,我让他们都敲门。”我说完,黑丽开心地笑了,露出白白的牙齿。
“是不是当官的感觉特别好?”黑丽问我。
我笑了,笑得有些忘形,她也笑了起来。我的感觉突然那么好,肯定有好多年了,我没在任何女性面前这样放松过。即使我现在嘴上说着蠢话,心里也不觉得羞愧,而且还快乐着。这是什么呢?
“可惜我这辈子是当不上官儿了。”黑丽说。
“别这么说。”我还想往下说的时候,她的一支钢笔从桌子上滚到了地上,落到了我的脚边……
出于下意识,我们两个人同时弯腰去捡这支钢笔。我太急于献殷勤了,所以弯下的速度也快于黑丽,于是,我的那缕遮盖秃顶的长发在黑丽的眼皮底下滑落了。
我捡到了笔,接着极其缓慢地直起腰。先用手不慌不忙地把那缕长发撩亡去,然后把手中的钢笔放到她的办公桌上,然后真诚地看着她的眼睛,然后对她说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让她不舒服。
我想,机器人也不过如此吧。
“别这么说。”她好像被感动了,又好像没明白我为什么道歉。
“我听见你对邓远说过,你不喜欢留我这样发型的男人。你说,街上的那个男人把你吓坏了。”
黑丽的脸红了,她像小姑娘一样慌乱地说:“你在说什么啊?!”而且她把刚进门时称呼我的“您”换成了“你”。
“我能理解你的感觉。”我为变化高兴。
“第一次看着有点怪,第二次就见怪不怪了。”她说话时流露出的那种诚恳,一下子把我们拉近了。
门再次突然地被推开了。张道福站在门前。
“老胡,我在到处找你。”他说完看了黑丽一眼,然后对我说,“我们走吧。”
我刚想提议带黑丽一起去,就听张道福对她说:“今天你就别去了,我们还得谈事。”这是父亲对女儿的口吻,我听傻了。
黑丽顺从地点点头,我更傻了。张道福的话好像是武林高手飞出的一脚,把我踹到了一个遥远的地方。紧接着滚过三个闷雷,仿佛在为我送行。
带着对黑丽的同情,我和张道福走进了一个叫“云天外”的酒店。点菜前又响过几个闷雷,张道福说,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经历这样的事,下雨居然成厂悬念。天气预报总说下,可老天爷就是不下。他这么说让我对他的印象好了许多,我喜欢那些把毫不相干的事情往一块儿瞎扯的人。
“我们少点菜,主要是让你尝尝这儿的饭后甜食。”他一边看菜谱一边说。
“少来甜的,我胃不好。”我的胃真不好,可他笑了。
“我吃甜的不舒服。”我的补充说明让他大笑起来,这时我也就明白了他所谓的饭后甜食是什么。
“你不是玩幽默吧?”他对我说。
“距离产生误会。”我说,“我当副县长的那个地方对这道菜有另外的叫法儿。”
“喝不喝先倒上,洗不洗先泡上。”张道福说,“本质是一样的。”他说完又大笑起来,好像他已经习惯因为自己而大笑。
我发现他是我见过的男人中最爱笑的一个。他要去的那个新单位的旧领导,去加拿大定居,我猜测这是他心情好的原因。可他说他早就发现自己比从前爱笑,尽管现在并不比从前更开心,也没有从前那么多开心的事,但总是想笑。管他呢,笑比哭好。
我记得,笑比哭好是过去一部老电影的名字。
“人家说,人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张道福说到这儿停了一下,对等在一旁的女服务员说了四个数字,二、三、六、七,服务员点点头离开了。然后他又接着说,“我现在总是笑,你说,是不是上帝就该思考了。”
他说完我们都笑了。
“上帝肯定开始琢磨了,哎,这人都怎么了,怎么笑起来没完了,他们变聪明了吗?”张道福说,“上帝拿人没办法了,人都成精了。”
张道福点的数字菜一起端了上来,原来是大虾海参什么的,我们就不再谈上帝,大吃了起来。这是我不当副县长之后第一次吃类似的贵菜。
“味道不错吧。”张道福看着我说,“这就是我对权力的全部理解。”
我减慢了吃的速度,他的话题太认真了,如果我听他说这些话还继续大吃,就显得不礼貌了。
“我年轻时做梦都想有权,我那时候对权力的理解是你轻柔地发出一个指令,所有人立刻行动,而且诚惶诚恐,唯恐出点差错。”他说着把一块又肥又大的海参小心地夹进嘴里,“现在的情况是,我轻柔凶狠或者诚惶诚恐地发出指令,而且还对他们说是上面的指令,也没人睬我,他们傲慢得让我吃惊。我不止一千次一万次想过,他们这些白丁凭什么这么傲慢?就凭他们不是所长?”
“在我当副县长的那地方不一样。”我想安慰张道福。他的眼睛果然一亮,急急忙忙地问我:“怎么不一样?”
我讲了一件我经历过的事,不是很情愿,但我吃了人家的海参和大虾。
那是我刚到县里,县委的几个人和我一起吃晚饭,其中的一道菜是烤好的一只整鸡。服务员用盘子托了上来。一个办公室主任在大家开始吃之前,把鸡头和鸡屁股拧下扔掉了。我觉得挺可惜的,也觉得挺浪费的,就说其实鸡头是可以吃的。但是,鸡头已经被扔掉了。谁也没说什么,我也不过是说说而已,因为我并不爱吃鸡头。
第二天一早,我刚到办公室,一个老农民拎着大土篮子来找我。
“听说胡副县长爱吃鸡头,人家让我送过来的。”老农民对我说。
他把土篮子亡的布掀起来,是一百多只血淋淋的鸡头。
张道福呆呆地看着我,仿佛变成一张戳在我对面的照片。照片上的人一点表情也没有。我没想到,这么一件小事就能把人讲呆,我知道的另外的事比这些震撼多了,我还要往下讲吗?
就在我犹豫的时候,张道福突然爆发出一阵比雷声清脆得多的笑声,打断了我的思路。
“我想起了一个笑话,也是说县长的。谁说县长都是流氓?县长都是相声表演艺术家。你听过这个笑话吗……”张道福问我。
我对县长的笑话当然感兴趣,但预感告诉我,他要讲的这个,我肯定听说过。
“讲吧,估计我没听说过。”我这么说话,还是那海参和大虾起的作用。吃人家的嘴短,我什么时候都觉得这话说得有道理。
“有一个县长,去找小姐,又喝多了。回家时打不开门,就按铃。他老婆出来给他开门,他进去,回手就把门带上,把老婆锁到了外面。他躺到床上,听见有人使劲敲门,就对门口大喊,敲什么敲,钱不是给你了嘛,还追到家里来了!”
这个夜晚并没有在一堆笑话中结束,也跟县长没多大关系。雨还是迟迟没下,雷声慢慢也消失了,它们一定觉得这雨过分矜持,所以就不为它们打雷了。
我们没有等来雨。但是等来了饭后甜食一一大燕二燕,她们一进来就用各种甜蜜的骂人话爱抚张道福:“哎呀,你好狠心啊,上次对你多好啊,居然这么久不来,真是让人想死不偿命啊。”话是她们两个人一起说出来的,仿佛是共同的心声。
“慢点慢点,今天有贵客。”张道福摆手让两位小姐坐下,然后指着我说,“这是新所长胡先生。”
“胡先生,以后多关照了,张所长知道我们的服务,都是国际水准的。”大燕说。
“价格是国内的。”二燕补充着。
她们就这样分别坐到了我们的大腿上,还没等我表示反对,坐在我腿上的大燕说:“老二,你看胡所长的发型多聪明。”说着,她轻轻抚摸了我的头顶,我激灵了一下。正在跟张道福接吻的二燕百忙中回头看了我一眼。我恨不得立刻掐死我腿上的大燕,但她根本不给我时间,接着又说:“人和人就是不一样。那帮大傻帽儿,几千几千地花钱,不是吃生发灵就是抹生发膏,还有的去种头发。这帮傻×还以为头发是庄稼呢,一种就长。你看胡所长多聪明,用自己的头发这么一遮,秃顶不秃了,而且用的是自己的头发,羊毛出在羊身上,既自然又省钱。”
“就是,省下的钱找小姐多划算,摸得着还看得见。”
一声清脆的雷声响过来,吓得大燕二燕叫了起来。终于下雨了,我心里一阵清爽。我婉转地把大燕从我的腿上挪下去,尽管她发表的关于我发型的观点很新颖,也没让我真的动气,我还是决定离开,心情突然就变化了。
大燕拉着我不让走。大燕说还没开始怎么能走呢。
“我老婆很厉害,跟张所长没法比,我在家里做不了主。”我还是要走。
大燕又说:“胡所长,您这可是太扫兴了。”
二燕说:“就是,胡所长你得消费啊,不然怎么拉动内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