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准备就绪之后,死神开始他的追求大计。他的计划是,先在早上满足陶瓷的一个心愿,再在黄昏瓦解陶瓷的一个遗憾。
死神细心思量计划的细节,他预计会有一定的成效。
第一日
现为早上七时,陶瓷自床上苏醒。一如每一天,她的作息很有规律,虽然是刚醒来,但脑筋已经清醒和灵活。而当她步进浴室,准备把水注满浴缸之际,猛然地,她尖声大叫:“呀——”
她看见,死神满身鲜血躺在浴缸之内。
死神身穿踢死兔礼服,但白恤衫上染血,浴缸边放有一只喝剩少许的香槟杯。死神尸体的脸色刷白,渗透着紫蓝。
陶瓷坐在浴缸边沿望着死神染血的尸体,渐渐,她就露出笑容。
浴缸的死神睁开眼睛,当他的眼神触及陶瓷的目光之际,二人就相视而笑。
死神从浴缸中坐起来,笑着问:“开不开心?死神终于因你而死。”
陶瓷托着头笑,笑容是罕有的灿烂。她不讳言,这算得上是个有趣的铺排。
死神说:“要我死,是你的心愿嘛!”
陶瓷拍了拍他的肩膊,继而站起来走近浴室的门边,作出“送客”的神色。死神就乖乖地由浴缸爬起来,施施然步过陶瓷身边,并从眼尾抛给她一个风骚的眼神。
陶瓷的嘴角轻笑,而内心则大笑。她不介意如此展开新的一天。
返回办公室之后,开了两个会,又看了一套试片。服装店的人拿来最新的秋装让她选购,她花了点时间挑选。然后,在回家的路途中,她在车厢内喝了杯香槟,不得不承认,今天的心情真好。
返回家之后,管家给她送来一只包裹,陶瓷把包装纸看了一会,那署名是“LXXXIII”,她看着这包裹笑了一阵子,然后才把它拆开来,从包裹中跌出来的,是一只光盘。
陶瓷吩咐管家把晚餐送到放映室中,她打算边用膳边欣赏。
光盘被推进放映机内,墙上的荧光幕显示了以下的句子:“The Happy Childhood。”
陶瓷呷了口酒,舒适地坐在米白色的皮沙发中,对于这种小本制作,她的内心一定有着轻蔑,但基于这是死神的心意,于是好奇就大于其他感觉,她准备拨出一个小时欣赏。
正如其他女人,对于追求者都会抱着一种“看看你又出什么招数”的心态。矜贵如陶瓷,她的神态也正说着同一句话。
荧光幕上,一名背着镜头的小女孩正伏案画图画,她身处的环境是一所简朴而整洁的房子。电影只有黑白画面没有音响,小女孩猛地抬头,像听见召唤那样,她跳下座椅直奔到走廊中,她的步伐蹦跳愉快,明显地对走廊尽头有所期待。
未几,走廊的尽处有身影晃动,陶瓷先看见一双小手,小手上捧着一碟食物,陶瓷意会得到,那名小女孩刚由厨房走出来,看来是替母亲把食物捧到饭厅中。
慢慢,小女孩的脸孔就由走廊的暗处移向前,就在同一秒,陶瓷但觉脑内轰然一响。她那双异色眸子的瞳孔渐次放大,她看见,荧光幕上的端菜小女孩,正是她自己。
那是童年时代的陶瓷,有着同一张脸,同一双小巧的手。只是,荧光幕上的小陶瓷,与陶瓷所记忆的那一个,有着非常不一样的表情和神态。荧光幕上的那个小女孩,无忧得多。
陶瓷放下酒杯,握住拳头,凝神细看。
那个小陶瓷把菜肴放在饭桌上,然后天真活泼地坐下来,等待母亲由厨房走出来。不一会,母亲也捧着饭菜走到镜头前,陶瓷的母亲,也就是Eileen,荧光幕上的她闲静惬意,贤慧又甜美。
Eileen坐下来,与小陶瓷在饭桌上说话,听不见对话是什么,只见小陶瓷傻呼呼地点下头来。
忽然,饭桌上的两母女朝同一个方向望去。看着她们的表情,就连陶瓷也紧张起来。
一个男人的身影走进镜头内,他放下一个蛋糕盒在饭桌上,然后坐下来,陶瓷看见,那个男人是陶雄,而Eileen两母女看见陶雄,都表现得很欣喜。
陶雄趋前亲吻Eileen的脸,小陶瓷也伸出胖胖的手臂绕住父亲的脖子。陶雄看上去有点累,但表情安逸满足。
他坐下来与Eileen笑着说话,Eileen则把盛载蛋糕的盒子拿走,再拿火柴来燃点蛋糕上的蜡烛。
小陶瓷看来很高兴,那天是她的生日。她站在座椅上吹熄蜡烛,继而就等待Eileen把蛋糕切割分配。
看到这里,陶瓷的眼泪热烫烫地滚动下来,泪水朦胧了视线,她已看不清荧光幕上一家三口的举动。
事隔了这么多年,原来,有些东西,她依然盼望。
死神送给她遗憾的补偿,让她感受快乐的童年。陶瓷掩住落泪的脸,说不出的百感交集。
黑白的画面,无声的语言,仿真度极高的人物,这仿佛就是一辑真实的家庭录像,陶瓷看着看着,感觉如幻似真。
只是,童年时的她不曾住过如此像样的房子,也没试过庆祝生日;母亲从未这样子的优悠过,而父亲亦从没这模样的和气可亲。
那在心头回荡的触动良久没消散。想不到,居然在今天得到一个梦想中的童年。幸福、平安、相亲相爱。
陶瓷哭得抱住头,禁不住心头的激动。
荧光幕上的一家三口继续小家庭式的温馨。陶瓷一边看一边哭喊得抽搐。多少年了,她频频说着“只想好好地活。”这一句话当中所包含的,根本就是简单不过的事。权势?财富?显赫的名望?都及不荧光幕上那种平凡的幸福。
寻常人拥有的东西,她偏没有。那么一点点的平静安乐,代价大得要与Lucifier 去交换。
“我想要的就是这么多……”陶瓷在饮泣中呜咽。
她把死神送给她的光盘重复播放,最后,看得累了又哭得累了,她就伏在米白色的真皮沙发上沉沉睡去。
朦胧中,她听见房间内传来爵士乐的抒情调,然后,她看到死神跪在她面前,牵着她无力的手,温柔地问她:“赏面与我跳一支舞吗?”
她迷迷离离地笑,接着在沙发上翻转,继续沉落到睡梦中。
算是拒绝了他吧!但那只被他牵着的手,仍然半垂在沙发旁,让他好好地握着。
可能因为哭得太累了,因此身与心都特别的虚弱,于是,很需要很需要男人手心的温暖……
很需要很需要很需要……
第二日
翌日早晨,陶瓷又回复了应有的强硬,她甚至吩咐佣人先检视浴室才步进内。一觉醒来之后,她就有了反省的知觉,昨夜实在表现得太脆弱,她不该给这个男人太多机会。
用过早餐之后,陶瓷坐司机驾驶的车上班。当沿山路下山时,车子忽然不受控,并且撞倒一个迎面而来的男人,陶瓷刚巧从座位中看到,那个被车撞得抛上半空的男人身穿得体的西装。于是,她就在车厢内偷笑起来。
司机紧张地下车看个究竟。陶瓷把头伸出车窗外向后望去,果然,地上躺着衣着优雅华贵的死神,那躺在车轮边沿的姿势,亦分外有型迷人。
陶瓷把他看了一会又笑了一阵子才把头伸回车厢中。实在有点感激死神逗她开心的心意。
她朝向正在检视死神尸体的司机,对他说了句:“别再理会这个人,他死不去。”继而,她又再自顾自笑起来,心情变得无以尚之的好。
亦隐约明白死神的进攻模式,他会在早上以自己的死亡满足她,在同一天的其他时分,他会有另外的行动。
怀着“等着瞧”的心态度过半天后,就在黄昏被司机送回家,在管家把门推开让她内进时,她已有心理准备迎接某些惊喜。还以为会从管家手中接过些什么,却在一抬眼之际便当场呆住。死神没再制作光盘,这一回他连时空都为她改变了。
陶瓷鼻子温热起来,她当然认得眼前的景物,这里已变成养父母的家。她的目光软化,已猜到死神为她准备了些什么。
陶瓷垂头,微笑叹息。
从二楼楼梯走下一名金发青年,陶瓷看着他,笑容灿烂起来。没见数十年,她的初恋情人依然俊美。金发青年热情亲切地拥吻她,问候她学校发生了什么事,她随口说了几句,继而他就领着她走到后花园。
陶瓷朝墙边的直身镜望去,她看到那个十七岁的自己。
金发青年拖着她的手走到花园的凉亭中,在坐下来之后,他告诉她:“我考虑得很清楚,我们应该结婚,然后你把小孩生下来。我会工作得很出色,让我们三个人生活得很幸福。”
陶瓷亮着少女的妙目,享受着男朋友的甜言蜜语。金发青年似乎能看懂她,他认真地皱上眉,这样告诉她:“我不是随便说说的。待会你的养父母回来,我会向他们提出结婚。”
陶瓷流动她的异色眼珠,微笑着不发一言。
金发青年问:“怎么了,不高兴吗?”
陶瓷轻轻摇头,又叹了口气,然后才说:“很高兴。只要听过你这样说,我已经很高兴。”
金发青年把她拥入怀,深情地告诉她:“我当然会照顾你,我是真的很爱你。”
陶瓷的眼泪汩汩而下,在这个男人怀内的她渐变软弱无力。她最想最想听见的,不外是他这一句话。什么也不求,她对打掉孩子亦无悔,她只想知道,这个男人曾经真的爱过她。
他轻扫她单薄柔弱的背,她埋在他怀中,轻嗅着他身体散发的气味。她明知这一切都是假,但她愿意把这个男人抱得很紧很紧。
这一刻,这一刻,是属于我的……这一刻,我得到过我的盼待……
他俩就这样紧紧地抱着。过了很久很久,仿佛有一世纪那么久她才决定从他的怀内张开眼睛,她亮着繁星溢满的妙目,抬头向他说:“让我为你冲一杯咖啡。”接着,她就温柔地离开他的怀抱,在双腿着地站立的一剎,她尤其显得坚强。她回头看了他一眼,记住他此刻的神情容貌,然后她就向前走,她步出小凉亭,走过小花园,从屋子的后门走进屋内。
她在心中说了一句:“够了。”
够了够了。她已得到她的补偿。实在太美好了,美好得,她已不再需要这个男人。
在这念头成型了之后,她身处的空间不再是十七岁时养父母的家。高跟鞋踏过的地板,是一块又一块昂贵的云石。
她已走回现实,这里已变回第三任丈夫的巨宅。她弯起嘴角安乐地笑,非常的满足。
陶瓷走进偏厅,死神LXXXIII正握着酒杯倚着玻璃大窗等候她。陶瓷婀娜地走前,在站到他跟前之后,就伸手把死神手中的酒拿走,她望了望他,优雅地呷了一口。
她喝他的酒,又以极妩媚的目光留恋他,并且磁性地对他说了句:“谢谢。”
死神伸手抱她的腰,深深地望进她的眼眸内,他亦不甘示弱,迷人地对她说:“你高兴便好。”
陶瓷似笑非笑,又再呷了一口酒。
死神以指头轻扫她的颈旁,徐徐地问:“赏面一起晚饭?”
陶瓷以猫一样的神色望向他。正当死神看得意乱情迷之时,陶瓷就一手把他推开,简洁地说:“No!”然后放下酒杯,带笑转身离开。
死神交叉着手笑,目送她的身影走远。这是第几次看她的背影?而无论是哪一次,都那么美,是愈看愈震撼心灵的美。
死神重新握着她放下的酒杯,在她的嘴唇触碰过的位置把酒喝下去。她已经离去了,但仍留着余韵。死神合上眼,好好地享受。这样的情调,绝对是无价。
第三日
陶瓷的早晨已被死神渗进影响力,由起床的一刻开始,她就对死神的死相有所期待,她盼望着被他逗得高高兴兴。可是,她静候了一个早上,也感受不到死亡的阴影。在心情有点惆怅之际,最终,过了半天,才在片场的拍摄场地中看到死神被乱枪扫射。那是一场黑帮仇杀的戏,当中一名临时演员被安排中了弹倒下,谁料在导演大喊cut后,那名演员并没有从地上爬起来。众人上前查看究竟,才发现他已中弹身亡,道具枪中的子弹,粒粒货真价实。
陶瓷也目睹刚才那一幕。她走到围观的人堆中,赫然发现,那名临时演员居然是死神。于是,她掩住嘴偷笑着离开。死神的尸首七孔流血,她嫌这个造型夸张而廉价。
“啊啊啊!好玩。”她边走边在心中说。
陶瓷很满意她所得到的娱乐,死神的死亡令她极痛快。她不介意有个男人每天为她死一次。
在这种被追求的阶段,男人愈委屈卑贱,女人就愈高兴。
接收了这份死神的死亡礼物之后,陶瓷就安然地等待黄昏的礼待。然后她就这样想,自己也有普通女人的特质,被男人追求时,分分秒秒都过得分外飘飘然。而她实在喜欢这样子的高度享受。
离开办公室的时候,助手对她说:“Mrs. Warren这两天心情很好。”陶瓷仰脸笑了两声,和蔼地与助手道别。
回到家里,起初也看不到异样,直至管家前来请示她:“Mr. Stein问太太喜欢在哪里用膳。”
陶瓷想了想,便说:“今晚天气好。就在后花园吧!”
当管家转身之后,陶瓷才隐隐觉得不妥当。怎么……会是Mr. Stein……
脑内忽尔“叮叮”作响。Mr. Stein,是陶瓷的第一任丈夫,富甲一方的药业界巨子。
她垂头微笑,知道死神的礼物来了。暂时猜不到会发生什么事,她与这个男人之间有遗憾吗?死神究竟意图送赠她什么?
想着想着,她无意识地步进沙龙中,她记得这个地方,是她把这房间以名画和艺术品布置,让这里变成与丈夫款待客人之所。
陶瓷步向沙龙的中心点,她看见Mr. Stein高大的身影,他背向她,站在15世纪意大利画家Botticelli的《春》之前。这幅画作是陶瓷最喜爱的作品之一,当年Mr. Stein以天文数字的金额给她竞投回来。
Mr. Stein背着陶瓷说:“Botticelli所描画的女性都有着很长的脖子,肩膀非常倾斜,而且脸孔都倾侧一边。”
陶瓷挂上微笑,走近丈夫的身旁,娴雅地站在他旁边,以一个配合他的角度去凝视面前的画作。
Mr. Stein轻抱妻子的腰肢,望着画作说:“你看,那些画中美女的身体曲线那么柔美,看得人心神飘荡。”
陶瓷把眼珠一溜,凝视丈夫的侧脸。这个就是她的第一任丈夫嘛,灰白的银发、强而壮的鼻子,富力量的下颚线条……
她以惯性的欣赏目光停留在丈夫的侧面上,这种仰慕丈夫的神色,是每个好妻子都必须具备的……
时空,就停留在这间沙龙中……
陶瓷的思绪一直往下沉,沉落又沉落。
而蓦地,一股强烈的不妥当感受入侵。陶瓷望着丈夫的侧面,但觉一切都不真实。
她轻蹙双眉,意图领会是什么出错。
不对劲……哪里不对劲……
Mr. Stein说下去:“你看,中央上方的邱比特,正把箭射向翩然起舞的三位美女身上。春天来了,是时候谈恋爱……”
“啊——”忽尔,陶瓷的双眼光亮起来。
大概,她已有了头绪。
不妥当,真的非常不妥当……
Mr. Stein还在继续说:“左边的少年是Mercury,他是我们这等庸俗商人的守护神。”
说罢,Mr. Stein幽默地一笑。
灵光一闪,陶瓷顿觉心神晶亮。
她也笑起来。那美丽地绽放的笑容,显示了她的通透明了。
死神送赠她一个她会真心喜欢的丈夫。
Mr. Stein对妻子说:“可以的话,再送你一幅Botticelli的《维纳斯的诞生》。”
陶瓷说不出的感动。她把手伸进丈夫的臂弯内,与他在沙龙中缓缓踱步。
想不到,世上还有另一个品性的Mr. Stein。
Mr. Stein说:“Vermeer最能把平凡的情景和动态,幻变成一个定格的惊叹。”在他们的沙龙中,摆放了十七世纪荷兰画家Vermeer的《读信的蓝衣少妇》。
然后,Mr. Stein停步下来,对着妻子念了一首诗:“如何当我们死了影子还漂泊,当暮霭遮蔽了羽族的路,虚幻的足跖在临水明灭的火焰旁漫步……”
陶瓷凝神注视着Mr. Stein的脸,在诗的音韵中她惊讶得不能言喻。他居然会念一首诗,居然会看懂一张画,居然会以这一种温柔与耐性,来与她相处。
Mr. Stein富可敌国,是白手兴家的人物,做事心狠手辣,是典型唯利是图的商家。认识陶瓷那年他已五十四岁,而她只有二十三岁,他把她当成洋娃娃那样子去对待,管束与控制她的一言一行,要她接纳与实行他所有的价值观。
陶瓷早已放弃了爱情,只是,她原本仍对和谐的夫妻生活有所盼待。但Mr. Stein是如此粗糙低俗的人,他吃肉不吃菜;以暴虐的方式与下属相处;他对家中的侍女不轨;并且对所有他未接触过、以及不明了的事物嗤之以鼻。
在那二十年的婚姻中,她每天迫使自己以一种仰慕的眼神去凝视丈夫。然而,有太多的时候,那如梦样的目光内,都夹杂了鄙夷、烦嫌、不满与厌恶。
但Mr. Stein从不知道,他根本不会细阅妻子的目光。他粗疏而自大,亦无心去了解他的娇妻是个怎样的女人。二十年的婚姻让陶瓷摸清这个男人,但这个枕边人,却一直没真心留意过她。
二十年没有沟通的日子是怎样度过的?她所走过的每一天,都仿佛依循着母亲的旧路,可怜又失意的女人,就会被上天分配一名毫不怜香惜玉的丈夫。
每当对丈夫的言行无法认同之时,陶瓷会想,自己已经比母亲有福气得多。Mr. Stein供给她源源不绝的财富,又从没对她不礼貌。只是,没有爱情,亦没有太深入的感情。她甚至不懂得如何真心欣赏自己的丈夫。
每一天,她都在皮肉上娇笑,然后则在心中冷笑。
奇就奇在,Mr. Stein一直以来好像极之满意她。或者,肤浅的男人自有肤浅的好处。
陶瓷回忆着旧事,只觉得不可思议。二十年,她花了二十年在这样的男人身上……
在这间沙龙里头,Mr. Stein对陶瓷背诵出另一首诗:“爱情衰蚀的时刻竟已经袭到了,我们忧伤的灵魂是困顿而且疲惫;无须等激情的季候遗弃,让我们就此吻别,泪滴落你低垂的眉。”
陶瓷的双眼已噙满泪水,她哽咽着低声说:“我的母亲亦曾给我念过这首诗。”
这是爱尔兰最伟大的诗人叶慈的诗篇《叶落》。
Mr. Stein柔情地望进妻子的眼眸内,如此说:“或许是我忽视了你,或许是我不懂得去爱你。但从今之后,我不会再令你寂寞。”
陶瓷的眼泪滚荡到唇边,她开怀地看着丈夫,展露出真心的笑容。她说:“与你一起生活,其实也不是差,只是,我从来感受不到生气。”
在那二十年当中,她没给过他一次真心的眼神,亦从没真心与他说过话。此刻,一旦真心真意起来,内心就不期然激动。陶瓷的眼泪流得更急。
眼前这个Mr. Stein似乎已明白了一切,他望着他的妻子,风趣地自嘲起来:“我知,我这种俗人!”
然后,他就轻轻抱住妻子,悄悄地说:“让我走进你的世界。”
陶瓷叹了口气,满心的感叹:“谢谢。”
Mr. Stein说:“告诉我,现在还不迟。”
陶瓷笑着落泪。“我们来日方长。”
Mr. Stein抱歉地说:“是我对你不够好。但心底里我是爱你的,也感激你当上我的妻子。”
陶瓷伏在他的怀中拭抹眼泪,但觉已经太足够。
他愿意说出这些话,已经是莫大的惊喜。对男女关系要求不高的陶瓷,并不奢望得到太多。
她摇了摇头,说:“有过这一刻,已经很满足了。”
Mr. Stein望着她,这样说:“我明白你,你嫁给我只为了逃避爱情。”
陶瓷抬眼看进他的眼眸中,忽尔,就被他一言惊醒。再看清楚Mr. Stein的眼神,陶瓷就更加觉得她正处于幻觉与现实的交界中。
Mr. Stein从来不会以一种看穿她心事的目光望向她。Mr. Stein与她相对二十年,二十年来也对她不求甚解。
陶瓷轻轻推开眼前人,一种饶富深意的微笑就在唇边挂上。她的理性与强硬回来了,她不会让自己沉醉在幻觉中。
领受过片刻已经足够,再多就会变成负累。
她望着面前的人,冷漠地说:“我的婚姻选择与你无关。”
陶瓷说罢,站在她面前的Mr. Stein就绽放出一个完全不属于他的笑容。这个笑容轻佻、嬉戏,又具诱惑性。
当笑容由唇边蔓延至眉梢之后,Mr. Stein的样子就变异了。脸孔变了,但那抹笑容仍在。这张笑逐颜开的脸,是属于死神LXXXIII的。
陶瓷没半分讶异,她含笑地目光灼灼。
当Mr. Stein已不是Mr. Stein之时,她就名正言顺武装起来。虽然,她的内心感激这个男人的体贴。
死神没说什么,他定定地看了她一会,接着就走到沙龙的一角,那里摆放了一座钢琴,他坐下来弹奏。
那是贝多芬的钢琴协奏曲《月色》。
陶瓷轻倚在不远处的沙发上,放松了身和心。她张望死神为她而设的回忆沙龙,这里有一些属于她第一段婚姻的艺术品,也另外有一些是死神加添的。她不曾拥有过十八世纪法国画家Boucher的《天帝化身黛安娜引诱凯莉斯多》这幅作品,但她不讳言,当中甜蜜性感的洛可可风格,是她所钟情的。
她瞄了瞄那个正弹奏钢琴的男人,她看得出他是一个会给予女人感性又肉欲的爱情的男人。这个男人的爱情,会是洛可可风格。
这样的男人,应该有很多女人会想要,闻说,女人都是渴求丰足爱情的动物。
世界上有些男人,擅长把浪漫馈赠……
那幅画作内的裸女那样丰满,满载奢华的愉悦,丝毫不见烦忧。陶瓷合上眼睛,叫自己不要再看下去,她怕自己会被这种华贵的丰盈吸引得不能自拔。
死神弹奏得很好,悠扬得令她的肉体有投降的意图。不知不觉间她就昏昏欲睡,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个男人所做的事,总叫她像催眠那样把警号放下。
要反抗吗?站起来骂他一顿可好?
但最终,她还是让自己睡去。她找了个借口,容许自己在这夜过得舒舒服服……
今宵,别难为他。也不想难为自己……
第四日
第四天的死亡礼物来得很早,死神就在陶瓷用早餐之时由屋顶跳下来,头着地,脑瓜爆裂,死状夸张具戏剧性。
陶瓷握着果汁,倚在玻璃墙边喝边欣赏死神的死状。
有些开心事,永远不嫌多。
“百看不厌。”点了点头,隔着玻璃鼓励这条尸体。
下午在办公室开会中段,刚讨论完一个剧本之后,有人把一盒牛奶放到会议桌上。陶瓷看见那盒牛奶,立刻满心欣慰,她反应自然地说了一句:“终于把照片印在牛奶盒上了。”
牛奶盒上印有一张五岁女童的照片,她是一名举国知名的失踪女童。
下属对陶瓷说:“她的家人很感激我们的协助。”
陶瓷看着照片中女童那张天真的脸,内心缓缓地释怀。“总算尽过力。”
然后就有人说:“要紧的是Mrs. Warren的一片心意。”
陶瓷慨叹。
接下来,又有人说:“就算女童救不了,你亦已无须自责。”
陶瓷望着女童的照片,渐渐眼眶通红。
某人说:“虽然女童真的救不了。”
陶瓷托着头,落下泪来。
是的,女童被发现弃尸铁路旁的丛林中。而日期是十一年前的今天……
陶瓷放下牛奶盒,对她的员工说:“这是我一直遗憾没有完成的事。”
有声音对她说:“我们知道你一直不好过。”
陶瓷凄凄地说:“我多年来也耿耿于怀。”她摇头又摇头。“我不应在那时候say no。”
她合上眼,感受着多年来积压在心中的悔意。“如果,我那时候肯答应把她的照片印在牛奶盒上,她或许会有救。”
一把安慰的声音说:“有些悲剧,是注定的。”
陶瓷苦笑。“我无法原谅自己。”
有人回话:“现在,你不是已经出了一分力吗?”
陶瓷叹了口气。“谢谢你们给我一个say yes的机会。这一次答应,让我了结一件心事。”
下属说:“我们知道Mrs. Warren心肠好。”
“但曾经有一刻,我显得那么冷酷。”事隔了十一年,她并没原谅自己。
懊悔的感觉叫她把头垂得很低很低。而会议室内的员工,一个接一个站起来,鱼贯地步离房间。他们的背影看上去带着不寻常的木然,她偷瞄了一眼,免不了心中的狐疑。于是,她也站起来,跟随着他们一同离开。但他们已走得很远很远了,陶瓷朝房门外看去,她看到他们已走进一条黑暗的隧道之内。
她停下步伐,内心有着惘然。正当有点手足无措之际,死神就由后面走前来,他体贴地牵起她的手,引领她并肩前行。他望了望她,又这样对她说:“人生,不可能每事都如愿。你亦不可能朝夕每事也倾尽全力。”
陶瓷轻轻说:“我只想问心无愧。”
死神凝视她,笑得很温暖。陶瓷感应到他的关怀,她的心情也就舒坦了许多,这个男人,总有令她安然的本事。
他牵着她的手,又伸手扫了扫她的肩膊,他望着她微笑,并不打算说话。二人继续在隧道中前行,默默无声地,一同走到隧道的尽头。
死神比陶瓷走前一步,他在隧道之外回望她,带着一种叫女人有所猜想的目光。
陶瓷就向隧道外探头一望,那里是她的巨宅中的花园,在黑夜的星光下,幽静而神秘。
原本,心头还是颇平静的。就以这样的心情,她向前踏了一步。
就因为这一小步,奇迹出现了。满天星星瞬间放光,银河流动在夜空上,宛如香槟倾泻;花园中的繁花,同一时间朝花园的女主人吐艳,那些刚长出来的花瓣,每一片都透着荧光的色调,幽幽的、曼妙的、瑰丽得如珠宝散满绿叶上。
陶瓷站到一朵透光的夜水仙跟前,被那不可置信的美打动。她不作声,默默地让这片天地感动她。
好美,好美,好美。
死神没走近,他一直站在远处。他要好好欣赏他所喜欢的人接纳他心意的画面。
夜微凉。一个夜可以有多美?风掠过,他和她,都在心中感到适然。
第五日
这一天,死神的死亡特别的亲近。他就死在她的睡床上,她一张开眼,就看见他气绝身亡的死相。
眼珠向上翻白,嘴微张,皮肤发青,全身僵硬。
陶瓷侧身托着头观赏了好一会,愈看愈心情好。
他死得那么近,真叫人快慰。
她低声说了一句:“我实在对你满意到不得了。”
尸体无法答话。她看着他的死相,又自顾自笑了一阵子,才风流快活地从床上起来。啊,美好的一天又再来临。
如常地,她工作了半天,继而就离开办公室。临行前助手提醒她:“Mrs. Walcott,医生说,Mr. Walcott今天可以进食。”
陶瓷点了点头,问:“厨子准备了些什么?”
助手告诉她:“意大利生牛肉。”
陶瓷瞪大眼,说:“刚能够重新进食就不忘大饱口福?”
助手笑着说:“Mr. Walcott的心情应该不错。”
陶瓷安慰地笑了笑,继而走上座驾,朝医院的方向走去。Mr. Walcott已病了五年,癌细胞扩散时强时弱,他在这些年间受了很多苦,陶瓷与他一同经历,她亦身心俱疲。
到达医院之后,陶瓷先与Mr. Walcott闲话家常,又陪他一同进食,看着他骨瘦如柴的身形以及干槁的容貌,她无法不心痛。二十年前,她嫁给他的时候,他是一名擅长运动的律师楼合伙人,体格完美到不得了。二十年后,陶瓷优美如昨,但她的第二任丈夫已被病魔折磨得不似人形。
看吧,做人有什么好?根本就是一场恶作剧。
探病后,陶瓷问医生:“我的丈夫还有一段日子吧?看着他长期住院,我并不好受。”
医生除下眼镜,按摩疲累的眉心,对陶瓷说:“Mr. Walcott只剩下三日命。”
陶瓷以为自己听错,她反问:“三日?”
医生认真地说:“他现在是回光反照。”
陶瓷瞪着不可置信的眼睛,把医生的其余说话听进耳中。医生絮絮地向她解释一些她听不明白的医学字汇。
她一边听,一边在心中狐疑。明明,Mr. Walcott一病就是二十年,而这就是第二段婚姻的最大特点。
陶瓷迷惘起来。“这即是说,Mr. Walcott只与病魔纠缠五年便完结?”
医生点头。“也可以这样说。”
陶瓷舒了口气。“这是一件好事。”
医生又再说了些什么,然而陶瓷已听不下去。她垂下眼安下心神,感激之情涌满心头。这多好,免得他一直受苦。
那时候,这段婚姻给她最大的感触是恻然与不忍心,每当看着Mr. Walcott的脸,她都满怀悲怜。Mr. Walcott病得痛苦,而她作为妻子,每天都难受。
她合上眼睛。现在,她总算叫做放下了重担。她相信Mr. Walcott都会喜欢这种安排。
但,慢着,是谁给予他们这新的安排?
是谁瓦解她曾有过的郁苦与疲累?
是谁善良地改写她的回忆?
从此,每当想起她的第二段婚姻,她都不会再忧郁和皱眉……
陶瓷溜了溜眼珠,未几她慢慢地清醒起来。这是一份死神的礼物。
她深呼吸,打断医生的说话。“请问,死神在何处?”
医生又再除下眼镜,并以深邃的眼神望进陶瓷的异色眸子内。他说:“该是你告诉我死神在何处。”
陶瓷心念一致,然后便这样说:“是你。”
医生袍上的敦厚脸容逐渐轮廓分明。死神的俊脸映入陶瓷的眼眸里,他笑得仁爱而体谅。
死神对他所喜欢的女人说:“告诉我,我做得很好。”
陶瓷由衷地说:“谢谢。”
她多想告诉他,这五天以来,她像活了五世那样。从来没有一个男人,能对她有这种影响力。
她笑着嗟叹,再次对死神说:“谢谢。”
死神得到她的两次道谢,于是笑得很甜蜜,堂堂男儿身,忽然有种女儿家的娇美。
陶瓷正想取笑他,死神却又说:“我希望,我是了解你的。”
顷刻,陶瓷的心震了一震。她愕然地抬眼望着他。
他眼内的风景,是那么的不言而喻。
而她,感到泪腺已汹涌。她把眼睛调开去,不要再看他。
但觉心坎内涌来一股澎湃的引力,快要撕破整个人和整个心。
他牵起她的手,又轻抱她的腰,在她的耳畔说:“今晚,可以赏面跳一支舞吗?”
曼妙地,就传来了舞曲的音律,轻盈的、甜美的,安抚人心的。
她找不到拒绝的理由,虽然,她发现自己正全身僵硬。
他好像能悉破一切那样,微笑着把她的身体轻轻拉近他。
她继续找不到反抗的理由,于是,她让自己与他身贴身。
他把她抱入怀中,缓缓旋转。
她想,身贴身大概没什么问题吧,又不是心贴心……
但不知为什么,她忽然很想哭。
是谁给予这个男人权力去说出叫她瓦解粉碎的一句话?他居然说,他了解她。就凭他这一句,她已有理由置他死地。在这世上,谁有权自以为是说出这样的话。
却就因为他说了,她就被攻陷。
活了这些年,遇见过那么多人,发生了一段又一段的故事,她就是从没想过,有任何一个人会了解她。
不承认还须承认,她是多么的寂寞。
寂寞得,只因为被了解,内心就缺堤溃散。
那种寂寞根本深沉得无法让人想象得到。这样的寂寞,如一双大手,把全世界推开;最终,世上的一事一物,都不再与自己有所关连……
忍着忍着,眼泪还是溅了出来,散落在一个有能力了解她的胸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