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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片人 香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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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贵州的偏远山村内,村民正盛装庆祝。苗族姑娘头顶十公斤以上的华丽银饰载歌载舞;而苗族壮丁则捧着乐器芦笙吹奏,气氛极盛。

苗族姑娘的面胚短而圆,眼睛明亮,鼻子小巧,长相甜美纯朴;苗族男子长得粗中带幼,体魄健壮但又精通奏乐。这群为数近百名的年轻男女正进行一项名为“讨花带”的活动,姑娘们早已准备好自己缝制的长条形布带,只要她喜欢的男子挨近她,她便会把布带挂在他吹奏的芦笙之上。芦笙是笙管和音斗组成的乐器,大型的芦笙可以高达七公尺,捧着它来吹奏,显得威猛又具男子气概。而那挂于笙管上的彩带,与音韵轻摩相缠,意喻男欢女爱,浪漫到不得了。

苗族男子装束轻便,潇洒自在;苗族姑娘头上、颈项上、腰间、背上、裙摆下、手袖上……全身上下都是大块大块的银饰,她们看上去华丽、厉害、娇艳、名贵。仿佛象征着身无一物的男人,在得到一个女人之后,他得着的不止是一颗心,还有数十公斤的响亮饰物。

叮叮咚咚、叮叮咚咚……来,爱上我吧……

女人,从来就等于瑰宝。

十六岁的桑桑也挂满全身银饰,但她没走到外头参与族人的活动,她留在全村中最豪华的吊脚楼之内,进行她的削苹果魔法。

她头戴高九十厘米的银冠帽,那两枝巨型的银角上雕有双龙抢宝的图案,而银冠帽之上,密密麻麻地挂上立体的凤雀、排马、花草等银饰。她的上衣是蓝色的染布,颈上挂有三圈银环,另加一排巨型银锁,这块六英寸阔的银锁沉甸甸地垂到腰腹之上。银锁通常是自幼跟身,象征平安福乐,要在出嫁后才能取下。银锁上的雕花极精致,图纹有双狮、鱼、蝶、龙、花草、绣球,下沿垂挂银链、银片、银铃。桑桑的下身穿着花带裙,手工极精致,花带裙以银珠连花带,而花带上的图案,是衣物拥有者自行一针一线刺绣于上。

穿着如此隆重瑰丽,却又与庆典无关。桑桑不认为她的爱情会在芦笙的歌舞中出现。她知道,她要找的人就在镜子之内。

已经试过三次了,这一夜,桑桑试第四次。母亲和姨姨生前教导过她削苹果看意中人的魔法,只要在月圆之夜的子时对着镜子削苹果,一边念出心咒,当苹果的皮被完全削下来之后,那个命中注定的人便会出现。

桑桑一边削苹果,一边念念有词,而镜中反映出来的,是她那张娇美的脸。她的样子长得像父亲,脸胚较尖长,而眼睛则比一般苗族少女圆大,鼻子亦较同族的女孩高而尖挺。长得像亡母的部分,是丰厚的双唇,以及比例匀称的身形。

母亲和姨姨的心诀不会出错,桑桑知道她今次一定会成功。而就在苹果皮全掉下来之时,她亮起大圆眼瞪着镜子,狠狠地瞪了数十秒,眼皮支持不住要覆盖下来,然后她合上眼休息一会再瞪大眼,如此这般重复着瞪眼、合上眼的动作。终于,也让她看见她想看到的奇异影像。

镜子内的确是个男人,他长得英俊挺拔,浓眉大眼、鼻子高、嘴唇棱角分明,英气之余又富贵气,无论以哪一种角度去品评,镜内出现的男人也是无懈可击的英俊。

桑桑沉住气,瞪着镜中人眼也不眨。继而,她就说了一句:“相公,干吗你长大之后变成这个样子?”

从桑桑的魔法中活现出来的男人,是死神LXXXIII。

而挂在桑桑房间之外、帘缝之上的一串圆镜风铃,摇摇晃晃,叮铃不断。

但又明明,这夜没有风……


苗族少女桑桑的父亲是城市人,本身是大学工程系教授,因着研究,于是与开发队伍于贵州暂居。

故事的发展带着经典的浪漫,教授爱上了村落中最美丽的少女,心氏的大姑娘。心氏大姑娘除了能歌善舞,善于刺绣之外,更有一项独到的技能:她是魔法的传人。是这点点的魔力,把教授迷倒。

那时候,心氏大姑娘每天捧着要漂染和刺绣的布匹经过教授居住的吊脚楼之时,都会对他作出当日的预言。她以山歌的音韵唱颂出来,令他知道当日的河水状况、泥土的合适度、天气的变化、怪鸟出没的时分、晚餐的内容、同事会否病倒、家书何时已被城中父母收到……她甜美娇柔地晃动身上的银饰,又向他抛来散满闪亮魔力的目光。

教授着迷到不得了,每天不见过她,他都茶饭不思无心工作。同事们以少数民族蛊惑悲剧劝戒他,他却不理不闻,继续沉醉在那银铃触碰的歌声中。

一天心氏大姑娘于清晨时分对他唱:“啊呀……我族的贵宾……你今夜会于竹林中得到你的所爱……”

教授立刻脸红耳热。而心氏大姑娘摆动着一身叮铃,唱着舞着,笑脸如花,她半分羞怯也没有,神情就像往常唱玩一个故事那样轻快自由。

教授痴痴迷迷的,顾不得那么多,立刻就跑到竹林中等待,由早上待至入黑。他什么也不想理会,只一心盼望姑娘歌声中所预言的爱情。

夜里,圆大的月亮照耀竹林之上,竹林内的气氛阴柔动人,软绵绵的,暖暖的,教授半躺竹丛间,心痒痒地冀盼着。未几,银铃的叮铃飘至,风送来铃声,又送来少女的体香,教授张大了嘴巴,一颗心噗通噗通地跳。

心氏大姑娘的笑容很甜,她呈上自己的神态就如呈上一盆水蜜桃那样,自然的、欢欣的、慷慨的。她跪下来,在教授面前脱掉颈上的银环,又拔掉髻上的发簪,浓密的长发热情妩媚地飞散下来。而身上其余衣物,她就由这个男人为她一件一件脱掉,最后,月亮之下竹林之内,有她那秀美娇柔晶莹的小小身躯。教授如着魔一样拥吻着她,他亦忽然明白,人生的真正快乐是什么一回事。

虚幻如梦又美如仙……

美人在怀的日子一夜接一夜,教授发现,他已在爱河中沉淀得深深,救生圈再有效用,也拯救不起。继而,他就决定向心氏一家提亲,并且打算留下来生活,永远向城市告别。

而奇异又惹笑地,当教授到达心家之后,才发现,心氏有两名女儿,两个同样貌美如花,同样懂得魔法,而容貌与举止亦一模一样。这两姊妹是孪生的。

教授惊愕地瞪着眼,而心氏的大姑娘与二姑娘,齐齐趋前去,一左一右地倚傍着她俩的爱人。

傻笨的教授无法想象得到,那些于竹林的美妙晚上,是这两姊妹接力地把爱欲传送给他……

他就笑得更傻了。完全不能相信自己的好福气……

但少数民族的婚姻法律与城市一样,教授只能迎娶其中一人。最后,因为怀孕的是大姑娘,于是她就成为教授的妻子。

心氏两姊妹仍然每日轮流侍候教授,也是在心氏大姑娘肚皮胀大之后,教授才懂得分辨二人的不同。

桑桑被生下来。这小娃儿幸福到不得了,自小就有极疼爱她的父亲、母亲和姨姨。

从小,桑桑就格外与众不同。除了承受父亲的学识之外,又得到母亲和姨姨传授的魔法,只可惜她品性类近父亲,对魔法的天资不足,只算略懂皮毛。

快乐又可爱的桑桑,在特殊的家庭中成长,每天唱唱歌又变走小鸡小猪,日子写意到不得了。

而认识陈济民那一年,桑桑五岁。父亲的同窗带同家人由城市到贵州探望,桑桑就认识了九岁的陈济民。陈济民又是另外一种人,他不会魔法不会教学不会吹奏芦笙,但他会说洋文。陈济民的父母是海外留学生,他们在美国诞下儿子,在他六岁那年才一起回祖国工作。

陈济民是名俊秀的小男孩,常常不自觉地仰起小脸,一副高傲不妥协的模样。桑桑呆呆地看着他,觉得他是不可言喻的好看。村落中的男孩子,无人能有陈济民这种看不起其他人的神态。这个当然了,没见过世面的村童,凭什么高傲?

陈济民就如世界风光,让桑桑开了眼界。

陈济民望着桑桑,问:“你的名字是Song Song吗?你是一首歌吗?”

桑桑不懂得他的意思,只会傻笑。

陈济民见她傻傻的,便不知再与她说些什么才好。他其实不太习惯落后的人与地方,才住了几天,他已不住皱眉又皱眉。

桑桑见他没再说话,然后她就决定变魔术给他看。她随手向三英尺外的黄狗一指,黄狗就不见了。

陈济民目瞪口呆。从这一秒开始,他就不由自主地爱上了她。

桑桑仍然傻笑。她当然预计到他会有些什么反应。母亲和姨姨常说,男人逃不过女人的魔法。

陈济民是名很认真的小男孩。他考虑了两晚之后,就对桑桑说:“我打算娶你为妻。以后你就在我面前表演魔法给我看。”

桑桑大笑,露出了没有门牙的嘴巴。她把裙子上的其中一条花带拆下来递给陈济民,她答应了他的亲事。

而陈济民也懂得回礼,他送她那盒父母打算用来向地方官员拜访的瑞士巧克力,桑桑如狼似虎地全部吞进肚子中,只剩下一片留给陈济民。

桑桑亮着闪出星星的大眼睛,为着饱尝了美食而惊叹。然后陈济民就知道了讨好这个傻小女孩的法门。看来他会应付得到。

九岁的陈济民和五岁的桑桑手牵手,他们走到双方父母跟前,由陈济民向成年人提出婚姻的要求。

五个成年人笑不拢嘴,也陪小孩子一同儿戏,毫无忌讳地答应了。

从此,桑桑称呼陈济民做相公,陈济民则称她为娘子。

相公与娘子以书信维系感情。贵州山区隔涉偏远,居于天津的陈济民的书信,往往一个多月才到达桑桑的手中;因此,他俩的书信往来不是一问一答的,而是一有心情便写一封。

桑桑才刚开始上小学,认识的字不多,陈济民的中文也不好,于是,书信中的内容反而显示不到年龄的差距,二人说着的都是一些孩童的无聊话题,娘子告诉相公她看到了怪鸟,相公告诉娘子他被选拔出来训练乒乓球。

如此这般,二人通信了半年,话题已渐渐减少。

精灵的桑桑但觉甚不妥当。她与班房中隔邻座位的黄大牛似乎更熟络更有话题。

吃着陈济民寄来的巧克力,桑桑在甜腻中扁下了嘴。

母亲与姨姨见她对着陈济民的信笺愁眉不展,于是向她献计:“以后,就每一封信写下一个小故事,我敢保证他会看得津津有味!”

自此,桑桑就如《一千零一夜》的女主角,每天构思一个小故事来养活他们的感情。

她就由山区的传说说起:“你知道什么是‘肚腹葬’吗?瑶族的瑶民世代相传,亡者的躯体会由村民分食,尸体葬于同族人的肚腹中。但某一年,一对姊妹不忍心母亲被族人分食,因而把母亲的尸体收藏于岩洞中,而当族人聚首一堂时,她们就以牛肉代替母亲的血肉。牛肉味道与人肉相异,族人很快便察觉得到。姊妹道出内心感受,最后族人都体谅之。自此,食尸的习俗就改为分食牛肉了!”

写出一段传说所费的力气不少,要向成年人问生字,也要组织句子。而渐渐,在写了十封八封信之后,桑桑就发现她的写信能力进步神速,工多艺熟,她的作文课也自然全班最高分。

山区的传说写得七七八八之后,就是父亲口述的童话故事:“小小妖精以纯纯的姿态流落凡间,她参与公益活动,却很少到圣堂,她看来弱质纤纤,圣堂的气温太低,她说她怕受不了。如此佳人,当然深得村民疼爱,于是他们为她找到一名好夫婿。小小妖精很喜爱自己的丈夫,却又忍不住每晚在他熟睡之后以吸管吸取他的精华,最后,丈夫变成干尸过身。小小妖精伤心地离开村落,辗转来到另一条村之内,而今次她决定,要是结婚的话,就该嫁给一名不爱的男人,以免结局令自己伤心。最后,小小妖精挑选了一名目不识丁的铁匠,他一点也不讨她欢心。正当小小妖精以为她可以安心享用男人的精华之时,她却在婚礼中暴毙了。铁匠不懂得签上自己的名字,于是就以画上十字架代替之。小小妖精看见自己正嫁给一名以十字架为签名记号的男人,立刻混乱失控,她不由自主地碰碎房间内的彩色玻璃窗,飞堕园圃后折骨丧生。”

也因为这个小故事,陈济民奖赏了桑桑一盒巧克力夹心橙饼。桑桑以十分钟的速度鲸吞这三十块巧克力甜点,亢奋得心花怒放。

在连续写了一段日子的童话故事之后,于某年某月,桑桑就懂得自己编说故事:“有一个男人,本身是神箭手,无论比赛项目的要求有再高的难度,他也百发百中,从无失手。然而,技术再高,他也突破不到那名已故世界冠军,人们总在颂扬已故冠军的神乎其技,却吝于赞赏神箭手的技艺。

“一天,当神箭手正练习射术之时,已故的世界冠军降临到他跟前,提议进行一项比赛,让神箭手有机会超越他,成为名副其实的全球第一。神箭手乐意接受挑战,并雄心勃勃地以击倒已故世界冠军为目标。

“他俩进行了各项赛事,上山下海非常激烈,而且实力相若胜负难分。而忽然,已故世界冠军语重心长地对神箭手说:‘其实,我真的希望你能取代我成为世界冠军——事关,我已经太累了!’神箭手以为他说风凉话,没有理会他。

“而最后,战意旺盛的神箭手果然压倒了已故世界冠军,成为真正的全球第一。奇异的是,已故世界冠军的表情,似乎比神箭手更雀跃……

“事情已过了好几十年,神箭手也寿终正寝了。预料不到的是,过了身后的他常常疲累不堪,此时此刻,他才明白那名前任世界冠军的心情。

“看吧,天堂中又传来广播:‘神箭手,又有凡人以打败你为生命目标,请你立刻下凡与他决一胜负!’

“神箭手累得贼死,却只好照着办。

“而另一边厢,早已变成手下败将的前任世界冠军,正轻轻松松地在天堂晒太阳,他喃喃地说:‘成为冠军,就有保持第一名的责任,至死也要接受别人的挑战,不得逃避!’”

陈济民总为桑桑的故事喝彩,对于她的说故事技巧,他激赏非常,她的书信,就成为他的最深爱读物。也渐渐,他明白,是她在开他眼界,是她让他置身奇幻之地,让他随意天马行空。

陈济民谦厚地相信,相比自己,桑桑是更了不起的一个。

无间断地,桑桑每天给陈济民写信,这样就过了很多年。时光荏苒,她已十二岁了,而陈济民,更已是十六岁的少年。

这些年来,他们也无机会相聚。陈济民的父母为儿子安排暑期的国外交流旅程,他去过非洲和欧洲,就是没再回到贵州。当再见到迷人的小小魔术师之时,陈济民已身高五英尺十英寸了。

桑桑以传统的苗族少女打扮迎接他。她扁起唇来笑,羞羞怯的。刚步入少女之年的她,开始酝酿出矜持来,她望着她的小恋人,欲拒还迎,极不自在,不知如何是好。

陈济民的心情也很兴奋,但毕竟见过世面,态度落落大方。他呈上英国的拖肥巧克力,又温柔地对她说:“娘子,我挂念你。”

顷刻,桑桑的心窝温热地翻腾,激动得满脸涨红,在鼻子一酸之后,眼泪就滚动淌下。

陈济民笑起来,张开阔大的臂弯,把她迎进怀里。

他们度过了神仙眷属那样的夏季。他们在水洞间捉迷藏;他们跑过山边的每一块梯田;他们爬上最壮大的树顶上捕捉日光;他们在庆典上狂饮乱舞。然后,他与她在瀑布之下赤身相对,展开了青春恋爱的另一阶段。

这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桑桑小巧的身躯在瀑布的流泻下宛如水中精灵,她就是男人都梦寐以求的仙界礼物。她脆弱、娇柔、晶莹、不堪一击。陈济民发誓,他得到过她,就永远不能再靠近别的女体。

爱她爱她深爱她。一生一世,他都要给她幸福。

他们是真正的相公和娘子了。桑桑不理会别人怎么想,她开始把长发挽成一个后髻,幸福地招摇过市。

父亲告诉她,待法定年龄到达之后,就会为他俩举行正式的婚宴。而陈济民答应桑桑,他会与她走遍天涯,她喜欢留在哪里生活他都依她。

桑桑问:“哪里有最好吃的巧克力?”

陈济民想了想。“应该每个国家也有美味而独特的巧克力。”

桑桑认真地点下头,然后说:“那太好了,我们每个国家也住上半年吧,吃完巧克力便走。”

陈济民笑得很开怀,他知道他有一段甜美如童话的爱情,以及最馋嘴的童话女主角。

夏季将尽之时,陈济民把一串风铃送赠给桑桑,风铃以数串圆镜串连而成,铃声悦耳。桑桑把风铃挂于房间外的帘缝上,让自己每天一张眼便看得见。

陈济民取笑她:“看,每块小镜上都是你那厚厚的朱唇!”

桑桑敏感地反问:“嘴唇厚是不好的吗?”

陈济民搂住她,说:“洋人说,女人唇厚性感!”

接下来,当然就又是欢乐的嬉笑和情深的拥吻。

幸福溢得太满了,当幸福过剩,只需一丝微弱的风,那串风铃也雀跃地叮叮作响。

在一种轰烈,但又静悄的感觉中,桑桑学习成为一个女人。她的日子,是说不出的喜乐。

陈济民回城市上学去,但却在这一别之后,便音讯全无。桑桑日盼夜盼,不祥感顿生。

在三十多天后,她和家人才接到天津的来信,信中说,陈济民在开学的第一天被鲁莽的电单车碰倒,昏迷半天后伤重不治。

这封信,从桑桑的手中滑跌地上,她惊震得一星期不吃不喝,也不说话。

到懂得哭泣懂得呜咽的时候,是当风吹动风铃那一刻,叮叮咚咚,细细碎碎,犹如一个魂魄的絮语。

在风中摆动的风铃,成为他俩阴阳相隔的信物。她还记得,他送她风铃时所说的话。

她抬头望着那串风铃,张大口悲哭。

在这茂绿的山区内,日夜回荡少女心碎的哭泣声,忽明忽灭,悲恸哀痛。

豺狼也伴着桑桑在月夜下悲鸣,狼声与女声的呜咽,震动了同族村民的心。没多久后,就有乐师为桑桑的悲剧以芦笙传扬开去。最后,哭泣、狼鸣混着低回的芦笙,就成了这片天地独有的声音。

桑桑像妇人那样披麻戴孝为丧失爱郎守寡,每天以数滴蜜糖果腹,渐渐,就虚弱得双腿走不动,要以双手爬行代替。但她不介意,她爬来爬去,宁愿自己活得似头狗。

她没有再上学没有再笑没有再写信。花了一年时间,父亲、母亲和姨姨才劝服她吃喝。担心的母亲和姨姨告诉桑桑,只要她回复一个少女应有的体重,她们就会教导她招魂的方法。

桑桑就肯吃肯喝了。心氏大姑娘与二姑娘试图以山草药、羊血、光环把陈济民的魂魄招回来;然而,只闻风铃响,却不见人影。

桑桑没气馁,她努力学习每一种可以让她接触陈济民的途径。问米也试过了,却只见心氏二姑娘戏演到一半就忍不住笑出声音。

最后,母亲与姨姨教桑桑削苹果的魔法,她们告诉她,做得准确的话,可以看到真命天子的出现。

那一年,桑桑十五岁。心氏姊妹之所以授予她这魔法,无非想令她知道,她的真命天子或许另有其人。但固执的少女却仍一心认为,只要天时地利人和,陈济民便会在镜中出现。

而然后,桑桑的母亲染上怪病丧生。一星期后,桑桑的姨姨跳瀑布自尽。自此,桑桑的父亲一夜白头,苍老了十年,对女儿不言不语。

桑桑自觉失去了世间的所有,唯一的寄托,就是削苹果魔法的成功。

在连番尝试之后,于十六岁的那一年,桑桑看见了死神LXXXIII,他在她的魔镜中出现。

“相公……你长大了之后就变了样……”她皱住眉呢喃。

然后就断定。“一定是相公的魂魄附于别人的肉身之内。”

一定一定了!原本,父亲也准备让她在十六岁这一年正式出嫁。在如此特殊的年份看见镜中人,还不是大有玄机吗?

忽然,世间就重燃希望。桑桑笑着伏到镜前,让冰凉的镜面渗透她盼待已久的炽热心神。实在高兴得很。


桑桑努力不懈地找寻镜中人。她往图书馆、生死登记处、公安派出所、医院、学校等地方,查阅她所居住的山区的男性的资料与照片。继而,她又怀疑,镜中人未必是本土人,他有可能是外省人,甚至长居国外。

立刻就迷惘极了,天下之大,如何才能与心中所爱重逢?

再次寝食难安。惟有日念夜念,念记着镜中人的容貌,念说出心中的盼望。“我要见他见他见他见他见他……”

也在某一刻,桑桑甚至决定要浪迹天涯。寻找真命天子,总不能天天坐以待毙。

她去问准父亲。早变得迟缓的老父毫无反应。于是,桑桑就执拾简单行装,准备上路。

是因为有突发要事,她才又延迟起行。桑桑的小学校长病危,她决定留下来待他过身后才再上路。

她也料不到,奇遇就由此起。

那一天,桑桑与小学校长的众亲友围在病床旁,而忽然,她看见了两个小学校长。一个躺卧病床上,另一个,则站在病床之后。

正看得张口结舌之际,桑桑更加看见在那伫立着的小学校长跟前,居然站着她的镜中人!

何用寻至天涯海角?有缘的话自然出现眼前!

按捺不住,桑桑高声呼叫:“相公——”

所有人都转头望向她,包括那名镜中人。

那西装笔挺的英俊男人,瞪着惊异的双眼。当桑桑正要举步行前之时,却一提脚便双眼发黑,接着更应声倒地。身边各人均起哄,拥到她跟前来,打算救醒她。

奇异的事情发生了。桑桑的魂魄离身,轻盈优悠地,穿过围拢的人堆,朝镜中人和小学校长的角落走去。

她踏着无重量的脚步走前,而那名镜中人的眼睛愈瞪愈大。

桑桑回头望了望众人以及自己的肉身,继而又望向镜中人。难得的是她居然毫无惊怕与疑问,一心一意,继续她的激动:“相公——”

镜中人当然就是死神LXXXIII。他一听见她对他的称呼,当下浑身一震。

“说什么!”死神甚至向后退了半步,非常抗拒。

桑桑说:“相公,我找了你好几年!想不到,你连样子也变了……”

死神皱起眉,然后指着人堆对她说:“你不应走到我面前来!回去!回去!”

就连小学校长也忍不住说:“死神你一次过带两个人走?这种服务不够专业呀!”

“死神……”桑桑疑惑地望住死神。

死神便说:“对呀!我是死神。你要是不想死,就给我回去!”

可是,桑桑却说:“相公,你死了之后便变成死神吗?”她还是不明白。

死神眨了眨眼,开始有点不明所以。“小妹妹,相信你是认错了人。我不是你的相公。”说罢“相公”二字,死神径自打了个寒颤。

桑桑誓死不休。“不!我削苹果时看见你!你是我的真命天子!你是我的相公!”

死神牢牢盯着她半晌,接着非常认真地对她说:“我不相信你的相……相……公……唔唔,有我这样英俊。”

桑桑眼定定的,这样响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相公变成你这模样……原本,他没你这样老……”

死神连忙翻了白眼,面前少女真是冥顽不灵。

正当死神意图再要说些什么之际,桑桑的魂魄却又蓦地褪色,不消两秒甚至全然隐没。躺在地上的桑桑刚刚给族人救醒。

她张开眼睛,朝那角落望去,再也看不见她的相公。

而下意识地她已知道,如何能再与他相见。

自此,桑桑常往医院进出,守候临死的病人。但连续九次,她也看不到她的相公。虽然原因不明,她还是决定继续等。

在第十三次,桑桑再次碰上死神LXXXIII,而这一次,她是在一名傣族的老婆婆家中遇上他。桑桑已放弃留守在自己的族人里头,她走到别的部落去,以免费做法事亲近临死的人。

果然皇天不负有心人。死神LXXXIII再次出现在临死的人的床边。

正以树叶向临终的婆婆挥洒圣水的桑桑,立刻大叫:“相公——”

死神朝她张大惊讶的嘴巴,而桑桑,二话不说,就把头撞向石墙,连续撞了三次,才能头破血流继而昏倒。

众人大惊,想不到做法事的少女举动失常。

在得偿所愿后,桑桑的魂魄笑嘻嘻地走到死神跟前,然后告诉他:“相公,我很挂念你!”

死神尴尬又一脸厌恶,他侧身避开她。“走走走!你又来干什么!我一早说过你认错人!”

“不……”桑桑可怜兮兮地望着他。“相公,你换了样子,但请别换掉妻子!”

死神激动地拧头低呼。“天呀!谁是你的相公……冤孽呀!”

桑桑就扁起嘴,表情凄凉无助。

死神暗叹一口气,然后问她:“你是不是死了相公?”

桑桑点下头。“他四年前死了……我一直找不到他……但当我对镜削苹果时,却给我看见你。”

死神问:“你的相公姓甚名谁,我请人替你找一找。”

桑桑告诉他:“陈济民。”

死神便说:“我找到他便通知你。”

死神摆了摆手,然后转身,表情带着三分敷衍。

桑桑不肯罢休,她伸手抓住他的衣袖。“就算你不是陈济民也别撇下我不顾!起码,我在镜中看到的是你而不是别人!”

死神愕然极了。“那你想怎样?别跟着我呀!”

桑桑掩脸哭起来。“别这样狠心……”

死神看见女人哭,就不由自主地心软。收起了原本要骂出来的说话。

而怜悯,被桑桑的哭声惊动,她由死神的身后现身飘出。

桑桑看见性感妩媚又曲线玲珑的怜悯,立刻便发疯一般地狂叫:“啊!你好狠!居然有了二奶!我不依我不依!”

死神呆立当场,完全不知如何是好。怜悯一贯轻飘飘又笑眯眯的,看得桑桑完全不是味儿。“你……你这个不知廉耻的坏女人!”她指悠然飘荡的怜悯,狠毒地指责。

死神懊恼得额头发烫。而幸好,碰墙昏迷的桑桑刚被救醒,这抹极富干扰性的魂魄得以消失。

看着苏醒得心有不甘的苗族少女,死神边笑边对怜悯说:“你听过陈济民这名字吗?”

怜悯笑得双眼眯成一线,摇摇摆摆。

死神耸耸肩,感叹:“凡尘少女,痴心一片。”

桑桑刁钻难缠,但死神亦看到她值得欣赏之处。

“爱情,你要不要?”他问怜悯。

怜悯张开性感小嘴:“呵呵呵”地笑。

死神摇了摇头,然后别过面,继续刚被打扰了的任务。

虽然再次失败,桑桑仍然死心不息。在第三次遇上死神之时,她就出绝招。这一回,总共又等待了二十一次死亡,然后,桑桑才得以看见死神。由第一次与死神对话至今,也相隔了一年。桑桑已十七岁了。

当看见死神出现在垂死的小孩的身畔,桑桑立刻放声大叫:“喂,相公!我在这里!”

立刻,她就喝掉随身带备的毒药,不消数秒,肉身迅速倒下,而魂魄如愿离身走向死神的所在处。

死神一见她便头痛。“又是你!”

桑桑吃吃笑。“这次你避不了!”

死神故意装出厌恶的表情。“知不知你很讨人厌!”

“才不哩!”桑桑笑得很灿烂:“你不知多挂念我!”

“发神经!”死神瞪了她一眼。

“告诉你,你避不过的了。你也解释不了因何我只能与你这个死神沟通。”桑桑说。

死神无言以对,事实又的确如此。这名苗族少女只看到他这个型号的死神,其余型号的,她都接触不到。

死神冷冷地回应。“就算是有缘,我们也已缘尽。”

他大手一拨,桑桑便如触电殛,急速向后倒退,差一点站不稳,重新跌进自己的肉身。

忍受不住被死神驱赶,倔强野蛮的少女便老羞成怒。“你知不知你浪费了我一年的光阴!我现在已十七岁!太老了!我还不赶快找到陈济民,他就会认不出我!”然后又喃喃自语:“十七岁,真的太老……搞不好,再过几年,我便会和你一样的老……死老阿伯……”死神没她好气,扬起一边眉毛,问:“你既然知道我不是陈济民,还缠住我干什么?”

桑桑理直气壮:“你可以给我找到他呀!”

死神语带取笑。“你知不知道尘世间一分钟死多少个人?况且他已死了多年;也况且,他不是我经手的。”

桑桑抿住唇低下头轻轻说:“就算找不到,我也要跟着你……”

死神眉头皱。“你究竟所为何事?”

桑桑抬起眼来,可怜兮兮地盯着死神。“你是我的真命天子嘛!”

“哎哟!”死神欲哭无泪,深感无辜。“你看见我,只是一时阴差阳错!”

“不……”桑桑不住地摇头。“镜中出现的人,就是我的真命天子……”

死神望着她,认真地告诉她:“你给我听着!但凡神祗都是二合一的,我的另一半就在我的体内,所以我不需要拍拖结婚生仔……你明不明白?”

“明……”桑桑扁起丰厚的嘴唇,低声说:“但你也可以娶我嘛,多一个不嫌多……”

死神翻白眼,完全奈她不何。“你望住我!”他对桑桑说,然后桑桑就听话地望进他的眼睛里。“我以后不要再见到你!你立刻给我返回你的肉身!”

死神语气凶恶,但桑桑却不为所惧,她气定神闲地告诉他:“我返不了肉身呀!我喝了毒药,肉身会长久昏迷。”

“什么?”死神简直不能置信。他望向那具正被抢救的少女肉身,果然,似乎毫无苏醒迹象。

他仍以不能相信的眼神望向桑桑,说了一句:“你好狠!”

桑桑嫣然一笑,得意洋洋。“过奖!”继而又说:“你也不忍心我这样游荡人间的吧!你就让我留在你身边啦!”

死神无计可施,然后,他就看了看陀表。“时候不早。”他暗忖,病床上的小孩是时候被他接走。于是,死神顾不得那么多,就当着桑桑面前进行带领灵魂上路的任务。

因而,桑桑目睹了死神右左手的奥秘、怜悯的功用、灵魂的醒觉,以及死神的创意《神曲》布景。

“了不起……”桑桑说了一句。

死神凝重地说:“记着,有关死亡的事,不要泄露出去。”

桑桑唯唯诺诺。

死神看着此刻愿意乖巧的桑桑,这样说:“你不可以每分每秒都跟住我,我安排你到一个地方。”

桑桑点下头,非常高兴。“好啊好啊!”她的大眼睛晶晶亮。

死神没好气地瞅了她一眼,继而与她并肩走入一道白色隧道中。桑桑发现,她只走了两步,便又走出了这个光亮的地方。隧道之外人来人往,每个人都在岗位上工作,活跃又忙碌。

“这里是……”桑桑问。

“片场。”死神说:“你以后留在我的片场中参与电影制作,不要游手好闲。”

“电影……”桑桑对电影不熟悉,她只在族中的公社内看过三次电影。每次她都嫌故事不吸引,看不到完场。

一名副导演走过来对死神说:“导演,男演员不满意剧本的角色!”副导演把剧本递给死神,他看到了剧目,那是《The Postman Always Rings Twice》。

副导演说:“男演员不满意被妻子与妻子的情夫杀害,他认为那名丈夫该一早意识到妻子与自己的下属有奸情。”副导演耸耸肩,说:“男演员本身就是被妻子与情夫所陷害。”

死神抓了抓头,说:“有没有别的剧本?”

副导演告诉死神:“其他剧本要另一个布景,恐怕来不及。”

桑桑看着两个男人头痛的表情,决定插嘴:“不如试试我这个故事:当丈夫正被妻子与情夫杀害时,丈夫以悲恸的眼神望向妻子,说了一句:‘你终于有天会明白,谁才是最爱你。’妻子就以惊愕的神色望向他。继而,丈夫又说:‘就算你今日这样对待我,我也愿意原谅你。’于是,妻子就懊悔了,她热泪盈眶。丈夫更说:‘为什么你不一早告诉我你想离我而去?要是你愿意向我坦白,我一定为着爱你而给你自由。’此时,妻子情不自禁地放下屠刀,拥抱快将断气的丈夫。丈夫在最后一口气之中抛来一个依然深爱妻子的眼神。妻子看着丈夫咽下最后一口气,最后,妻子疯狂嚎哭,并且极之后悔,她高叫:‘亲爱的,我太愚蠢了,我最爱的也是你!’而那情夫目睹此情此景,不禁愕然又尴尬,还以为自己是胜利的一方,谁知就这样输掉了!”

桑桑一口气地说着,最后才顿了顿,为故事作出结论:“这样子,纵使丈夫死了,但仍然在这段三角关系中大获全胜!”

死神与副导演面面相觑,讶异于桑桑的创作急才。

桑桑笑着说:“我很有说故事的天分。”

死神含笑不语,然后吩咐副导演:“就把这个版本告诉男主角,看看他是否喜欢。”

副导演便走到化妆间中向男主角说出新的故事情节,当他听见女主角那悔恨的反应,就立刻拍手称好。死神看在眼里,便朝桑桑送去一个奖励的眼神。

桑桑嘻嘻嘻地笑着,说:“看,我是挺有用处的。”

死神问她:“你识字的吧!”

桑桑瞪大眼睛,提高了声线:“当然了!”

“那么,”死神魅力无限地对准她发放他的招牌微笑。“以后你来替我编写剧本。”

桑桑的神情亮起来。“写剧本……”

死神的笑意更迷人。“要留下来,就要有贡献。”

桑桑高兴得原地弹跳。“你让我留下来!”

死神扬了扬手。“横竖偶然会有演员投诉剧本内容。而且,我们从来没有自创的剧本。”

桑桑笑得弯下身。“这个嘛……轻易啦!”

死神故意皱眉。“小朋友,工作时认真一点!”

桑桑先是笑作一团,其后就装出可靠的神色,这样告诉死神:“我不会令你失望的!相公——”

随着这两个字响彻耳边,死神立刻骨头麻痹。避无可避,死神打了个大大的寒颤。

桑桑看着这名她决心追随的镜中人,满心美妙的预感。她知道,她在这个神秘空间中的时光,会过得称心。


桑桑在片场中向每一个人询问有关陈济民的事。“有没有听过陈济民?” “有没有见过我的相公?” “有没有一个叫陈济民的问起过我?”

茶水、场记、剧务、化妆、摄影、道具、副导演统统一概摇头,无人知道陈济民的下落。

桑桑说:“你们本来是游魂一族,有胎不去投,也只有你们最有机会遇上陈济民。”

一众片场工作人员呆然木讷,对桑桑的焦灼毫不上心。

后来,桑桑又向回阳人打主意。但当然,他们遇上陈济民的机会就更微。

“桑桑小姐,我们进出进入,也只能经过一条白光隧道呀!”

桑桑想了想,决定以后不向回阳人发问。

死神不常来片场,桑桑在片场中的行径益发自由不受管束,在这个空间内,她的创意持续澎湃,差不多每一个剧本也经过她的修改,而当灵感一涌现,她便坐下来写新剧本。

桑桑习惯先把剧本大纲写下来,待死神审阅后才着手编写细节。

最近,死神就阅读了一个他颇为欣赏的:“女主角的男朋友意外丧生,而男朋友的魂魄一直守护着女主角。为了使女主角重获爱情与生命力,男主角甘愿投胎变成低下的丑男A君,以人的身份成为她的朋友,劝说她释放自己。终于女主角遇上了英伟的B君,很快堕入爱河。A君正感二人外形合衬、兴趣相投,大概可以功成身退了;不料,却又发现B君并非善类。女主角以为A君想由朋友变为情人,因而疏远他。最后,A君为了拆穿B君的伪装和拯救女主角脱险,甘心再死一次。结局是,女主角明白了A君的苦心与真正身份,一切却已太迟……”

而故事大纲的结尾上写着:“献给济民。”

死神微笑,他觉得感动。

他在剧本大纲的结页上写上评语:“故事简洁易明,剧情动人有感染力。”他知道,这个小女孩喜欢别人的鼓励。

果然,桑桑重复把死神的评语阅读一百次,开心得热泪盈眶。

某一天,死神预早知会桑桑面谈,他有些idea想与桑桑分享,桑桑也答应了,她说她刚布置好自己的剧本及创作室,并邀请死神参观。

死神准时到达。一看之下,他的即时反应是逃走。但当然,未及转身,便被桑桑拦截,无路可逃。

“你给我站定!你去哪里?”桑桑拉着他的衣袖不放。

死神转过脸来看她,果然不出所料,桑桑戴上苗族的出嫁凤冠,以及穿上新娘子出嫁的衣裙。

她有备而来,全身叮叮当当,大红大紫,喜气洋洋。

死神没奈何地说:“看到红蜡烛和百子龙床,就知合该有事……”

桑桑把工作室布置成结婚采用的新房模样。她并且准备好酒水,要与死神合卺交杯。

“来来,我俩结为夫妻!”桑桑扯住他又强迫他接过酒水。

死神坚拒之余又尴尬无奈。“你干吗要我娶你?你不是早已许配了姓陈的吗?”

死神与桑桑推推撞撞,最后,就打翻了酒。桑桑怪叫:“你看你!多不吉利!”

死神即时回话:“见到你自然就万事不吉!”

桑桑抹去新娘服上的酒水,一脸不满地说:“你这样拒绝我一点也不合礼教!你知道吗?我既然留在你身边,你就要给我一个名分!”

桑桑横蛮地跺地。“你不娶我,你叫我以后怎见人!”

死神狐疑地问:“你不是一直寻找陈济民吗?干吗你找他又要我娶你?发花癫吗?”

桑桑倒是非常理直气壮:“有什么不可以?我嫁了他也可以嫁你!我的妈妈和姨姨一同侍候我的父亲也是寻常事!”她索性伸手拉扯死神的耳朵,并且高声说:“我要嫁谁便嫁谁!用不着你去管!”

死神推开她。“你想嫁我,也要我肯娶你才行!”

死神按着耳朵雪雪呼痛,兼且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桑桑指着他的鼻尖说:“你不娶我就笨了……”

死神问:“怎么会笨?”

“……”桑桑却又说不下去。

在这个男人跟前,有时候会不由自主地词穷。

始终,他又英俊,又有权力,兼且有崇高的理想。

还有还有,他是她的镜中人……

死神交叉着手站在她跟前凶凶地盯住她。桑桑被他的眼神逼视得有点退缩。两人僵持半晌,最终是她双手垂下,半低着头,含糊地说了句:“你变态的,不爱女人……只爱死人……”

死神啼笑皆非。他径自笑了数遍才望着桑桑说:“要是我喜爱死人,就不会花心神打理这间片场。”

桑桑抬起她的小脸,晶晶亮地望着他。

每回,当她想到死神秘密地做上那么多善良仁爱的事,她的内心就禁不住一阵温热。

实在实在,该仰慕他。

死神见她停止无理取闹,就转身准备离开。桑桑叫停他:“相公——”

死神打了个寒颤,全身僵硬,不得不停步。

桑桑在他背后说:“你真是不要与我洞房?”

死神从眼尾瞪了她一眼,继而踏步离开。

桑桑逼婚失败,只好坐在艳红的床单上苦笑。

“啊啊啊,啊啊啊,献身都无人要……”

愈笑就愈苦,愈苦就愈傻。

而死神,也边走边笑。他不会否认,他一天比一天觉得人类可爱。

“实在太喜欢人!”他按着心房,魅力无限、自信开怀地笑起来。

也因为死神LXXXIII实在喜欢人类,他只好继续违背死神这职务的规条,竭尽所能地对人类好。


回阳人Case 372,是近年较特别的一个个案。Case 372的主人翁是一名中年作家,三十八岁,男性。他才华出众、博学、为人正直仁爱。正如大多数男性作家,他嗜杯中物,又两袖清风。平生没有任何畅销的作品,亦无固定女伴。他过着波希米亚式的自由浪荡日子,淡薄名利,醉醉醒醒又一天。

在遇上死神LXXXIII之前的一段日子,他结交了一名好朋友,那是七岁的小丹尼,他俩常结伴垂钓。虽然两人的年龄有三十岁的差距,但无阻心灵上的交流。他们是互相分享兼且投契的好朋友。

垂钓的时候,小丹尼问作家:“同学中有人与我为敌,我是否应该完全不理会他?”

作家告诉小丹尼:“你应该注意你的敌人,因为他们往往最先发现你的缺点。关注你的敌人,你一定获益。”

然后,作家问小丹尼:“如果有人要送你一只苹果,又或是五分钟的知识,你会想要哪一样?”

小丹尼笑:“肚饿时要苹果!”然后,他却又正经起来:“但当我吃掉苹果后,又或是转送别人后,苹果就不再属于我;然而,就算我把知识转送了别人,我还是能够继续拥有知识。”

作家满意地点下头,小丹尼则一副得意洋洋。

又轮到小丹尼发问:“如果你的儿子意外死了,你会思想些什么?”

作家溜了溜眼珠,回答小丹尼:“我会想,我一早就知道我生了一个会死的儿子!”

接着二人哈哈大笑。万料不到,死亡原来不是说笑间的事,数天之后,当作家与小丹尼在湖上泛舟垂钓时,风云忽然变色,在雷电交加之际,二人一同触电丧生。

作家与小丹尼都是由死神LXXXIII接上路的,而死神欣赏作家的才学与个性,他主动给予作家做回阳人的机会,他希望作家答应他以后用心写作,写出遗世的好作品。

作家却在大笑三声后拒绝死神:“首先,我感谢你对我的赏识。只是,就算我多活一次,我也不会改变我的生活方式。我不抗拒成功,也盼望过名成利就的快慰;但是,我更加不想放弃我写意自在、酒醉浪荡的人生。”

死神点了点头,深思作家所说的话。

作家又说:“今生就是今生,我没有什么想改变。而这一生,我过得很满足。”

死神佩服地望向作家,明白了他的意思。

作家却说:“但我颇喜爱你这个回阳人的idea……这样吧,你把原本是我的机会转赠给小丹尼好吗?”

死神问:“与你一同泛舟的小孩子?”

作家告诉死神:“小丹尼对生命热爱又敏感,我相信,他也一定有崇高的抱负。这种人,才配有长寿的权力。”

死神考虑作家的建议。

作家笑着说:“做回阳人的机会原本是我的嘛!我有权把它转送给别人!”

死神定神望了作家一会儿,决定答应他的请求。“我让小丹尼成为回阳人。”

作家非常欣慰。“他不会令你失望。”

然后,怜悯就由死神身后飘荡而出,作家一看见怜悯,就顷刻眼前一亮,怜悯更是不得了,粉脸绯红春意盎然。这一男一女,就在死神跟前调情了片刻,最后才在死神左手的蓝光之下净化上路。

死神特意为作家在《神曲》的布景中加添数名美女,让他尽享天堂的欢乐。

死神想道,他大概明白这个男人,有些人完全不重视名利,亦不认为做人要有贡献。事实上,作家的最大成就,就是把重生的机会留给更值得的人。

于是,死神就把作家的遗愿告知小丹尼,小丹尼的魂魄含住一泡眼泪,牵着死神的手一同走过白光隧道。

当死神领着小丹尼走进片场的时候,小丹尼就说了一句:“果然人生如戏。”

死神望着他,问道:“你有什么理想?”

小丹尼说:“或许,我会成为一个伟大的导演。”

死神微笑,他也觉得很好。

然后,小丹尼又说:“我会一生纪念我的好朋友。”

死神说:“好好地做人,就是报答他的好办法。”

小丹尼点点头,继而问死神:“我的朋友在死亡的国度中过得可好?”

死神笑起来。“简直一流!”

小丹尼问:“我与他会不会重聚?”

死神告诉他:“或许会,或许不,一切要看他的意愿。”

小丹尼便说:“我明白的。或许他会投胎再重遇我;或许我们下一生才又相见。”

死神摸了摸他的头,非常欣赏这小孩子的聪慧。

其后,死神把小丹尼交给副导演与桑桑,桑桑就向小丹尼讲解拍摄的剧情:“你听过《卖火柴的女孩》没有?你演绎的角色就是那名卖火柴的孩子。你瑟缩在街角,无人光顾又天寒地冻,于是你燃亮手中火柴以便热暖指头。虽然明知这样耗尽火柴只会引来父亲的毒打,但实在抵受不了冰寒。你划掉一根又一根火柴,而渐渐,你发现你透过火柴的光,看到依着的那道墙后的大宅内的情景,火柴的亮光能让你透视当中的一切,你看见你喜欢吃的烤鸭、圣诞树……甚至疼爱你但已过身的妈妈。而当手中火柴被耗尽之后,你发现你正置身妈妈的怀里。真相是,你已在寒夜中饥寒而死,与妈妈一起在天国重聚。”

小丹尼沉默片刻,然后提出意见。“我认为故事中的小孩态度不够积极,她应该利用火柴创造一门生意,譬如在街角炮制一些小食之类。”

桑桑笑起来。“你的主意很好,但我们的目的是要让你在电影中死一次,然后你才能在现实生活中重生。”

小丹尼恍然大悟。“啊!”

副导演夸奖他:“你将来定必成为跨国企业总裁。看看你!这么年幼便懂得赚钱之道!”

小丹尼忽然就雄心壮志。“跨国企业总裁……也很好!”

于是就忘记了不久之前才立志当导演。

桑桑朝站得远远的死神嫣然一笑,他俩都明白对方心里头想着些什么。无论这个小孩的理想是什么,他都值得被赋予新生。

当拍摄完毕之后,小丹尼就消失于这个空间。桑桑看着他在布景中隐没,就轻轻说了句:“祝福你有美满的人生。”

死神站在她身旁。听罢桑桑的话之后,倒叫他想起作家曾经说过,纵然此生心愿未了,但今生就是今生,无谓勉强继续苟存下去。

死神微笑。回阳人这概念,还是偶尔被拒绝。想活的人很多,不想活的人亦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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