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佳丽抵达舞厅入口时,突然停住脚步,一时竟忘了后面还有其他人跟着。她被一种不可思议的华美景象震慑住了,这景象实在美得令人难以置信。
灿烂而柔和的烛光照亮了偌大的舞厅。烛光来自四组瀑布状的、似乎在高处流动的水晶灯;来自挂在长墙上的一对对镶金的水晶烛台;来自交叉反射光辉的金框高镜;来自罩着金色锦缎帷帘、可作镜子用的漆黑的高窗;来自门侧长桌上的多插座的高大枝状银烛台和几只盛混合甜饮料的大银碗,圆滚滚的碗边反射出弯曲的金光。
斯佳丽欢笑着跨过了门槛。
“玩得开心吗?”舞会快结束时,瑞特问她。
“啊,真开心!这的确是本社交季节最棒的舞会。”这是她的肺腑之言,这晚的舞会才是真正的舞会,整个舞厅里处处洋溢着音乐、笑声和欢乐。当最初有人把她的跳舞卡拿给她时,她心中曾有一丝不悦,尽管同时还拿给了她一束用银色饰带纸裹着的栀子花。因为每位女士的卡上似乎事先都填上了社团理事的名字。不过随后她便发现这一安排倒也很巧妙。她的舞伴既有认识的、也有从未见过的;有年老的、也有年轻的;有查尔斯顿的老居民、也有来访的客人,以及住在外乡但总会回来参加圣西西利亚舞会的查尔斯顿外地游子,所以每只舞都让人心焦地期待着,保证花样各异,而且不会有尴尬的场面出现。她的卡上并没有米德尔顿·考特尼的名字,但斯佳丽不以为意,只顾倘佯在这华丽的大厅内,随着优美的音乐翩翩起舞。
每个人都沉醉在其中。斯佳丽看到姨妈们每只舞都不放过,不禁暗自好笑;就连尤拉莉那张终年哀愁的苦瓜脸,也绽出了喜悦的光采。
这里没有因无人邀舞而作壁上观的女子,也没有不雅观的动作。那些身穿崭新的白礼服、初入社交界的年轻女孩子都被安排与舞技。口才皆一流的男士配对。她看到瑞特至少与她们中的三个跳了舞,但一直未与安妮·汉普顿跳。斯佳丽曾一度怀疑,不知道那些聪明的老理事们了解多少内幕。她才不在乎呢。这舞会使她快乐。使她一看到埃林顿夫妇就想笑。
汉娜显然以为自己是舞会上的第一号美女了。她一定正在跟查尔斯顿的超级马屁精们跳舞,斯佳丽心怀恶意地想。不!汤森的陶醉样比起他老婆来有过之而无不及。肯定有人把他捧上了天。看来今晚的舞会必定会让他们毕生难忘。而她自己当然也忘不了。第十六只舞马上就要开始了。乔赛亚·安森在和她跳华尔兹舞时告诉她,这支舞是为情人和已婚夫妇保留的。他假装一本正经地说,在圣西西利亚舞会上,丈夫和妻子总会情不自禁地重新恋爱一次。他是社团的主席,所以他对这一点了如指掌。这是圣西西利亚的规矩之一,她将与瑞特共舞。
因此,当瑞特拥她入怀,问她是否开心时,她真心实意他说了真开心的话。
午夜一点,乐队奏出了《蓝色的多瑙河》的最后一段乐章,舞会结束了。“我真不想让它结束,”斯佳丽说,“永远不结束。”
“很好,”理事之一的迈尔斯·布鲁顿答道,“这正是我们所希望的。
现在请各位下楼用餐。本社团深以这次供应的炖牡蛎和鸡尾酒感到自豪,想必你已喝过一杯我们著名的混合甜酒了吧?”
“是的,我有点飘飘欲仙的感觉。”圣西西利亚的鸡尾酒主要由高级香槟酒和最好的白兰地调制而成。
“鸡尾酒对我们这些老家伙很有帮助,让我们可以跳上一晚的舞。
它使我们脚劲十足,却没有使我们的脑袋发昏。”
“胡说!迈尔斯!萨莉总是说你的舞技在查尔斯顿是最好的,我本来还以为她在吹牛呢,今天我才发现你果然名不虚传。”斯佳丽的酒窝、微笑、夸张而善意的玩笑来得如此自然而不造作,她甚至想都不要想就可脱口而出。瑞特究竟在干什么,这么久还不回来,他为什么还不陪她去用餐,反而跟爱德华·库珀谈个不停?再不放迈尔斯走,萨莉·布鲁顿将永远不会原谅她的。
哦!谢天谢地!瑞特终于过来了。
“要不是你比我魁梧高大得多,我绝不会让你来认领你迷人的妻子,瑞特。”迈尔斯弯腰吻了一下斯佳丽的手。“不胜荣幸,夫人。”
“非常荣幸,阁下,”她行了一个屈膝礼,回答道。
“天哪!”瑞特拖长语调说,“也许我该去乞求萨莉跟我私奔才对,她已拒绝了我五十次,但也许我已时来运转。”
他们三个人走着、笑着去找萨莉。只见她正手握舞鞋坐在一个窗台上。“是谁说跳舞鞋的舞会才是完美的?”她哭丧着脸问。“我磨破了鞋底,但两只脚上都起了水疱。”
迈尔斯扶她站了起来。“我背你下去吧,你这个讨厌的女人,但下去后你要像个端庄的女士把脚藏好,跛着去吃晚餐。”
“无情郎!”萨莉说。斯佳丽看到他们眼波中流露的爱意,心中妒忌得阵阵作痛。
“你跟爱德华·库珀在谈什么有趣的事情,谈了这么久?我都快饿死了。”她看着瑞特,心中的痛苦更强烈了。现在我不去想它了,我可不想破坏这个美好的夜晚。
“他告诉我,因为受了我的坏影响,汤米的学业成绩一落千丈。他打算把汤米最喜爱的小船卖掉,以示惩戒。”
“那太残忍了吧!”
“汤米会重新得到那只小船的。我把它买下来了。趁牡蛎还没被吃光之前,咱们快去吃吧!斯佳丽,这将是你一生中吃得最多的一餐。
连淑女们也要狼吞虎咽,这是传统,因为社交季节已经结束,马上就是大斋期了。”
两点刚过,爱尔兰会堂的门便打开了。一群小黑炭打着哈欠、拿着火把各就各位,为狂欢者们步出会堂照亮。当火把都点燃后,在会议街上等候的深色街车顿时活跃起来。车夫点起了车厢顶上的蓝球灯和门边的高玻璃灯罩车灯。马跺着蹄子,晃动着脑袋。一个系白围裙的男人把聚集在帆布走道上的树叶扫除干净,拔开长长的铁闩打开大门。
当会堂内嘈杂的人声传出时,他立刻消失在阴影中。等候的马车排满了三条街,它们依次开过来接它们的乘客。“喂!醒醒!他们出来了。”
伊齐基尔对穿着号衣正在沉睡的小马夫们吼道。他们被他的手指戳醒,咧嘴一笑,从他脚边的休息处匆匆地爬走了。
人们有说有笑地从敞开的门口拥出,驻足在门廊上,依依不舍。就像过去每年一样,他们都说今年的圣西西利亚舞会是办得最成功的一次,乐队是最好的、食物是最好的、鸡尾酒是最好的,这是他们玩得最开心的一次。
街车车夫对他的马儿说道:“我会送你们回马厩的,孩子们,别急。”
他拉了拉靠近他头部的把手,蓝灯旁擦得锃亮的车铃立时叮当作响。
“晚安!晚安!”已经乘上车的人们朝门廊上的人们喊道。于是先是一对夫妇,然后是三对,接着是一群群谈笑风生的年轻人跑下白帆布走道。长辈们面带微笑地谈论着年轻人的不知疲倦。他们迈着缓慢、尊贵的步子走出来,然而有时候他们的尊严仍掩饰不住双腿的某种摇晃。
斯佳丽拉了拉瑞特的衣袖。“咱们还是搭街车吧,瑞特。外面的空气这么清新,而马车内一定闷热得很。”
“下车后还要走一段很长的路呢。”
“我不在乎。我喜欢走点路。”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的夜空气。“我也喜欢走路。”他说。“我去跟妈妈说一声,你先上车去找好位子。”
他们没有乘多远的路。街车过了一个街区就朝东转入百老街,然后堂皇地穿过宁静的市区,直抵百老街头的邮政大楼前面。人们乘着晚会的余兴在街车上继续欢乐、喧闹。当街车摇摇晃晃地拐过街角时,三个笑逐颜开的男人带头唱起一首歌,拥挤的车厢内几乎每个人都跟着唱了起来。“哦!岩石岛线,最好的路线!岩石岛线开往……”这场演唱虽从音乐的角度而言尚有诸多缺憾,但演唱者既不知道,也不在意。斯佳丽和瑞特也和其他人一样大声地唱着。在他们下车后,每当合唱重新开始时,她仍继续加入一起唱。“快去车站买票乘坐岩石岛线。”瑞特与另外三名志愿者帮着车夫为马解下套具,把它们牵到街车的另一头重新套上车,然后目送他们沿着百老街折回会议街,直至终点站。当街车载着唱歌的人们离开时,他们也挥手向人们告别,高叫着“晚安”。
“你认为他们会唱别的什么歌吗?”斯佳丽问。
瑞特笑了。“他们连那首歌都不会唱,而且不瞒你说,我也不会。
但这似乎无关紧要。”
斯佳丽格格地笑了起来,旋即用手捂住了嘴。因为《岩石岛线》的歌声渐远后,她的笑声听上去格外响亮。她注视着光亮的街车越来越小,时停时开,最后消失在转角处。邮局前的街灯照射范围之外的地方,显得非常宁静、幽暗。一阵轻风吹拂起她围巾的穗须。空气柔和,散发着芳香。“真暖和啊!”她轻声对瑞特说。
他喃喃地发出一个肯定的声音,然后掏出表袋里的怀表,举到灯光下。“你听,”他轻轻他说。
斯佳丽竖耳倾听。四周一片寂静。她屏住呼吸,更加凝神地细听。
“听好!”瑞特说。圣米迎勒教堂的钟声响了一下、两下,在暖夜中余音镣绕不去。“两点半罗!”瑞特赞同他说,将怀表放回表袋中。
他们俩都喝了不少鸡尾酒,都处在那种所谓“飘飘然的”兴奋状态之中,觉得一切都有些放大了。夜色更深了,空气更暖和了,气氛更宁静了,对此良宵的回忆比舞会本身更令人感到惬意。两人都感到一种宁静、发光的内在幸福。斯佳丽开心地打了个哈欠,一只手勾住了瑞特的手肘。他们一语未发地步入黑暗,开始朝家走去。在砖砌的人行道上他们的脚步声回荡在建筑物之间显得格外响。斯佳丽忐忑不安地左右瞧着,还侧过头去望着邮局阴森森的黑影,其实什么也辨别不出。好静啊,她想,仿佛地球表面上就只有我们两个人。
瑞特高大的身影也是黑暗的一部分,他的白衬衫外面套着他那件黑色的短披风。斯佳丽更紧地勾住了他肘关节上方的臂弯。这手臂结实而有力,是一个强壮的男人才有的强壮的手臂。她向他身边靠得更近了一些。她可以感受到他的体温,感受到他身体的厚实和力量。
“今晚的舞会简直棒极了,呕?”她的声音太大,产生了回音,听在她耳里反而有些奇怪。“一想到那个一脸不屑的汉娜,我真想大笑。天哪!她一感受到南方人怎样对待黑人时,立刻别过头去,我还以为她会逃之夭夭呢!”
瑞特格格地笑了。“可怜的汉娜,”他说,“可能她这一辈子再也不会这么高兴地感到自己有多么迷人、多么聪明机智了。汤森也绝不是傻瓜。他告诉我他要搬回南方来住。这次来访的好印象也许能让汉娜点头同意。这个时候费城的积雪有一英尺深呢。”斯佳丽对着温暖的黑暗轻声笑了起来,而后绽开了满意的微笑。当她和瑞特走过下一个街灯的光线时,她看到他也在微笑。此时无声胜有声。能悠闲地并肩漫步、一起欢笑,双双感觉良好,这就足够了。
他们的路线带着他们走过码头。人行道毗连着一长排的船具商店,这都是一些狭小的建筑物,街面商店的窗板都紧闭着,而上方住家的窗子则一片漆黑。在这温暖如夏的夜晚,大部分窗子都敞开着。一只狗听见他们的脚步声,意兴阑珊地叫了起来。瑞特出声叫它住嘴,声音却很弱。狗呜呜地低叫一声,随即便安静了。
他们经过间距很宽的街灯向前走着。瑞特自动调整着自己的阔步以适应斯佳丽较小的步幅。鞋后跟踏在砖上的声音遂成了单音的喀哒、喀哒声——表明了此时此刻令人欣慰的和谐一致。
一盏街灯早已熄灭。在这一片漆黑中斯佳丽首次注意到天空竟是如此地近,天上闪烁的星星比她记忆中的任何时候都更加明亮。其中有一颗星星看上去几乎伸手可及。“瑞特,看看天空,”她柔声他说。
“星星看起来离我们好近。”瑞特停下脚步,把手盖在她的手上,示意她也停下。“那是因为海的关系,”他说,他的声音低沉而亲切。“现在我们已经走过了仓库,附近只有海水。仔细听,你可以听到海水在呼吸。”
他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
斯佳丽仔细倾听着。海水正有节奏地拍打着他们看不见的防波堤,那拍击声变得隐约可闻,然后渐渐地越来越大,真到后来她感到诧异,怎么自己竟然一直没有听到呢,接着,另一种声音融入潮汐的音律。
那是一首声调微弱而高低抑扬的乐曲,其音色的纯净竟使泪水莫名地涌上她的眼眶。
“你听到没有?”她惶恐地问。难道这只是她的幻觉?
“听到了。那是泊船上一个思乡的水手吹的。这首曲子叫《穿过辽阔的密苏里》。这种与笛声类似的口哨声是水手们发明的。有些水手特别有音乐天才。他一定是在守夜。瞧,索具上有一盏灯,船就停泊在那儿。灯的作用是警告别的船只她正停泊在此,但他们总还是安排一个人守夜,以便注视着任何船只靠近。像这条忙碌的河道,也许会同时齐进两艘船;而且总有一些熟悉这条河的小船,趁晚上没人看到的时候闯进来。”
“他们为什么要那样做呢?”
“理由多着呢,正当的,不正当的都有,那就要看谁在说罗!”瑞特的口气好像是在自言自语,而不是对着斯佳丽在说。
斯佳丽看着他,但光线太暗,看不清他的脸。她再转过头去看着那被她误认为是一颗星星的船灯,倾听着潮水声和那位不知名的水手的思乡曲。远处传来圣米迎勒教堂两点三刻的钟声。
斯佳丽舔着唇上的咸味。“你还怀念闯越封锁线的那段时光吗,瑞特?”
他笑了一笑。“倒不如说我更愿意年轻十岁,”他自嘲地笑着说。
“我玩帆船是为了冒充对困惑的年轻人表示仁慈。但它使我感到乘风破浪的愉快。只有这能使人感到像神一样伟大。”说完他便向前走去,顺手拉了斯佳丽一把。他们的脚步稍微快了一些,但步调仍然是一致的。
斯佳丽迎着风,想象着小船飞一般掠过港湾的情景。“我也要驾驶帆船,”她说,“在这个世界上我最想做的就是驾船遨游。哦!瑞特,你肯带我去吗?天气这样暖和,你也不是非得明天回码头不可,你就带我去吧!求求你,瑞特。”
他想了一会儿。反正很快她就会永远地远离他的生活了。
“有何不可?天气这么好,不利用就太可惜了。”他说。
斯佳丽拉了拉他的手臂。“好了,快走吧!时候不早了,我要早一点出发。”
瑞特停住脚。“斯佳丽,我们再走一、两条街就到了,小心着走,否则跌断了脖子,我就没法带你去航行了。”
斯佳丽于是又放慢了脚步,心中暗喜。有所期待真是太好了。
快到家时,瑞特突然停了下来,让她也跟着打住。“等等。”他头抬得高高的倾听着。
斯佳丽真想知道他在听什么。哦,天哪!又是圣米迦勒教堂的钟声。钟声结束了,深沉回荡的单钟一共响了三次。在温暖的黑暗中,从远处清晰地传来尖塔看守人对沉睡中的旧城喊叫的声音。
“三……点……钟……一切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