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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秋之歌 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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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玉死前不久姚家收到一封寄“静宜园主人”的信,用工整的小楷写的。发信地点是长江之滨的安庆。写信人说,他在本地报纸上读到了那篇小说,他就是陈妈要找的儿子陈三。北京是当时全国知识界的中心,北京刊物或者报纸副刊上的文章往往被各地报纸转载。

陈三的信寥寥数语,可是附入的给他母亲的信则长千馀字,略叙了他被拉伕以后的经过,如何逃出,先后跟几个师傅干活,后来又参加了巡警,目前在安庆当差,月饷八元大洋。如果他母亲回来了,他请姚府的主人把信念给她听。他又说他只等筹足了大约需要三十元大洋的路费以后就打算辞职,北上寻找母亲。

莫愁和立夫读了信以后兴奋之极,立夫对他这篇小说的效果尤其满意,立即电汇了四十元给陈三,只盼他的来临,好看看陈妈的这个儿子怎么个模样。

环儿说:“看他这一手蝇头小楷,就知道他是如何刻苦自学的了!现在难得看到谁能写这样工整的字了。”

科举废除以后,写这种工楷的技能就几乎要失传了。写这种小楷要有极大的耐心,还要心平气和,一笔一划都要符合规范。说也奇怪,警界却普遍提倡写这种小楷。每日每月的报告上字迹漂亮的人提升得快些。

立夫说:“怎奈他每个月只有八元饷银,恐怕还要拖欠一部分。政界的公务员每月挣四五十块大洋的也没有他写得好。他的文字也简单明了,只在几个成语使用上有点小错。”

陈三在姚太太死后没几天到达北京,姚府上下正在办丧事。他一见到姚思安立即下跪感谢照应他母亲之恩。姚思安赶紧扶起他来请他坐下,可是他一直站着。

他高个子,深色皮肤,天庭饱满,嘴和下巴都很端正,穿的是改制过的警服,扣子换了,符号撕掉。他不能戴普察制帽,又买不起新帽,所以露出剃得精光的头。他站得笔挺,两肩宽阔而强健。从两眼和面貌看,他酷似母亲。他说起话来是清晰的汉口话。

姚思安说:“你母亲是个伟大的女子,你怎么从没有写信或者带个讯给她呢?”

陈三抑制住伤感说:“我写过的。不知怎么她从没有收到过。革命成功以后我在湖北,又写信去,可是退回来了,贴上的条子说母亲已经离家,不知去向。我想回家,可是没钱。我想,一封封信都退回,母亲想必是死了。”

姚思安说:“我们帮你找她,你先在这里住下。”

陈三是沉默寡言的人,他为来到离母亲近些的地方而情绪激动,可是没有表现出来。他被带到立夫的院落里,立夫、莫愁和环儿等着见他。

莫愁说:“给我说说,你的遭遇。”

他说:“少奶奶,说来话长。在军队里我要挑百多斤重的担子。那时我还年轻,一次要行军百多里……我病了,后来又好了……我两腿肿大,有一次,我七天没活干,也没有东西吃,快要倒在路边死掉了,全靠有个好心肠的村姑给我吃的,让我住下,救了我一命……我恢复以后去汉口拉洋车。运气来了,有位老爷让我给他拉自备的车。几个月后这位好心的主人去了外地,我换了几个主人,后来决意独立生活,就参加了警察。”

“你成家了吗?”

他答道:“没有。穷人哪有功夫想到婚配。”然后他问:“你们有我妈的照片吗?”莫愁说:“很对不起,可没有。”他好像大失所望,不说话了。莫愁唯恐他太伤心,没有立即把他母亲缝制并且留给他的一包衣服拿出来;但这时环儿起身一言不发就到后间去拿出一个蓝布包袱来,直接递给他,说:“这是你妈给你做的衣服。”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这位穿得很体面的小姐来到他身边,他有点窘,不知如何是好。她打开包袱,抬头看看他就走开了。陈三在小说里读到过母亲给他缝衣服的事,现在衣服摆右眼前了,他突然像孩子似的哭出声来,泪水沾湿了衣服。立夫和莫愁都深深感动了。过了一会还是莫愁开口说:“你妈总想往哪儿寄,你才能收到。好好保存吧。”

陈三收住眼泪说:“我决不会穿的。”

他们听到隔壁房里有吸泣声。环儿又不见了。莫愁望望立夫,有些惊异,不过他们还是往下谈别的事情了。

立夫说:“你在我们这里做事好吗?我们会给你假期去找你妈。我知道你不愿当仆人,可是你总得有个地方做事。”

陈三说:“只要我能在这个我妈干过活的地方留下,干什么我都情愿。你们能给我点事做我就感激不尽了。我妈会回来的。”

立夫想让他做点文书之类的事,就问他阅读能力如何。可是陈三自己提出他能打枪,就在园子里当个警卫。实际上他是个神枪手,在警察大队射击比赛上得过奖。姚思安虽然说他们从不需要警卫,还是答应了。

陈三回他们村里去了一趟,回来说他母亲一年前回去过,又走了。平时他白天没事可做,可是闲不住,就会来问莫愁有没有什么跑腿的活可以让他干。立夫给他书看,有时给他点稿子抄写,并且交代他不必像绣花那样过于费心。

陈三一直没有找到母亲。他心思渐重,面色不开。他不仅不忍穿母亲做的衣服,连类似的蓝布衣料也不肯上身,终身如此。他买了一个贵重的皮枕头套,约两尺长,是鸦片鬼出门时既当枕头又装烟具用的,他用来塞进几件衣服,上床后当枕头。晚上不值班时他驱策自己发奋用功,在环儿给他的照过他母亲夜间干针线活的那盏灯下面勤读立夫借给他的那些书,好像有意在惩罚自己。他在靠近大门的自己的小屋里挂了一副约两尺长的对联,他自己用颜体写下的名句:

树欲静而风不息

子欲养而亲不在

陈三焚香敬书

他有时想到递给他那包衣服的那位小姐,过了一会才意识到她是立夫的妹妹。他在莫愁的院子里遇见她时,她会对他说上几句,但他总是尽可能避开她。莫愁对立夫说,他发表讲陈妈的那篇小说以后环儿变得沉静多了,也不让她母亲提到说亲的事,不管她已经二十二岁,早已过了结婚年龄。她好像老是愁眉苦脸地沉思什么。显然,她见到这位还摸不大透的陈妈的儿子之前早已在想象中对他产生好感了。现在见到本人,也没有失望。

陈三这方面,对任何一个丫鬟都不苟言笑,好像他见女子就恨。后来莫愁听说,他在汉口当别人家里的仆役时有个丫鬟追求他,为了躲开她的献殷勤他只得辞工。


第二年春天暗香变得时常喜怒无常,脾气很坏。这个变化以及其她的情况自然逃不过木兰锐利的目光。

暗香的地位比丫鬟要高些。桂姐和曾太太也知道襟亚有意于她,怎奈现在素云实际上已不是襟亚的妻子,全家也只得接受这种现状,总比他在外面寻花问柳好得多。现在暗香同富家小姐接触多了,学会了她们的一切派头。如今她总是感到快乐和满足,有时襟亚觉得她相当动人。她穿得很好,只是还不敢放肆到平常日子戴耳环和手镯,衣服也不敢剪裁得和各位少奶奶的一样时髦。按习俗,丫鬟模仿太太的衣饰只要时新就好,但不能有心比个高低。高跟鞋这时还是贵妇特有的,北方的女仆从来不敢穿。暗香老穿一件长袖衫来遮盖她左臂上的一个红疤,这是她以前的女主人用热烙铁烫的。家里人看木兰的样,也受木兰的影响,对待她或者谈到她都几乎同姚家姐妹们一样。但她依然是丫鬟,对自己也没有什么非分之想,她受过的严格训练和她的人生经验使她最初对这种比较客气和仁慈的生活方式完全缺乏信心。稍稍习惯于新的环境之后她便感激地接受了人与人之间正常的礼仪,但还是认为自己有些不配。她对这种社会地位的提升很是高兴,表现在愿意讨人欢心也使自己满意。所以她从不去学高等社会那种比较文雅的老谋深算作风。她本来是敬陪末座的,现在让她上挪一个座位已经衷心喜悦了。

襟亚看中她特别使她受宠若惊。他回家以后,木兰几次问他,他可曾找到“山里的姑娘”。他同妻子日益疏远,也就越来越喜欢孙亚和木兰,并且采取他们的生活方式。一天木兰向他暗示,暗香距他理想的妻室很近了。他认真考虑了她的暗示,开始稍稍注意这个姑娘,结果发现她心地纯朴,同自己妻子的性格完全相反。她早已过了历来认为的结婚年龄,早该嫁出去了。这是她自己和她的少奶奶的一件心事。

最后,求爱的形迹已非常明显,锦罗就开始嘲弄暗香是“山区姑娘”了。

一天桂姐来对木兰说:“我看襟亚对你们的暗香很有情意。”

木兰不置可否,只问:“妈知道吗?”

桂姐说:“那天她对我说到这事。你猜她怎么说?她说:‘我那可怜的襟亚。我们不该替他结那门亲事。现在没有一个可以好好照料他的人,他要是认真点的话,应该再娶一个。暗香看来是个单纯又知足的姑娘,这要比娶我们陌生的外面的女子为好。’她老人家对这事也说得很在理。”

“爸爸意思怎样?”

“他还不知道呢。”

“素云呢,看来事情非常复杂。”木兰说。

桂姐说:“那么,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依我看,既然已经开了头,就做到底吧。暗香是个好姑娘,很难得的。与其让别家得了便宜,还不如自己要。我说这话并不是因为自己也是丫鬟出身,不过丫鬟也是人呀。我来对你爸爸说,要是暗香不配嫁给少爷,那我也不配嫁他。再说,襟亚还没有儿子,这条理由就够了。只要爸爸同意,素云就得听从。谁让她不生个子嗣呢?不过,时候未到我们还是要瞒过素云。”

没想到暗香竟然在无意中找到亲生父母,事情就更复杂了。她六岁就丢失了,小小年纪已尝遍了可怖的人生经验,父母的情形,甚至自己姓什么都忘记了。一天她陪木兰去城南的游艺场,经过一个地方,唤起了儿时的记忆。那是古运河畔,有座石桥横跨的地方,河岸上的百年大树枝叶低垂,荫影落在一个红黑两色的小门上。暗香大叫洋车夫停下。她走下车来四处张望,头脑里出现了儿时游戏场地的模样。她肯定小时候在这桥上玩过——桥上的石栏杆和石板是太熟悉了。低垂的树枝,树桩,墙门,石级,门格上的泥雕,全都是熟悉的。她兴奋得颤抖起来,对木兰说:“这是我的家!我在这树下和桥上玩过。没错!”

她们看看门上的牌子,这是舒家。

“对了,对了!”暗香喊道:“我爸爸是舒先生。这会儿我记起来了。”

她恨不得马上冲进去,可是兴奋得全身颤抖,便不敢轻举妄动。她敲敲门,又转身对木兰说。“如果不是怎么办?”

一个年轻仆人来开了门,暗香回头望望木兰。

木兰问:“这是舒家吗?”

“是的,两位有什么事?”仆人打量了这两位女士,认为是上等人。“要找谁?”

暗香怯生生地说:“如果这是舒家,那么我要见舒先生。”

木兰说:“劳您驾把我们的来意转告他好吗?这位是舒暗香小姐。她要找父母。请您进去问问先生他们是不是丢失过一个叫做暗香的女儿?”

门关上了,暗香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

不久门又开了,出来一位驼背白胡须又戴眼镜的老人。他定睛察看这位长大了的女儿,似乎不认识,女儿也认不出老父亲了。

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暗香。您是不是丢失过一个叫暗香的女孩?差不多是二十年以前的事。”

“你多大了?”

“二十五岁。”

老人想了一会,这才深情地说:“你就是我的暗香吗?”

他迟疑了一会才伸双褚去拥抱女儿。

老人说:“我的孩子!”又回头叫家里人出来。可是不必了。一个青年人和一个小媳妇冲出来看老人和女儿哭成一团。

“这是你兄弟,这是你弟媳妇。”老父亲介绍说。暗香如同对生人一般向他们问好。

“妈呢?”她问道。

“你妈,死啦,有三年哪。”她父亲说。

木兰同女儿阿满站着,也被请进去。舒先生引她们入内,木兰还抓住女儿的手,好像怕再丢了她。

然后就是你一句我一句,有何有答,说个没完。不过失散太久了,他们谈起话来仍然同陌生人一样。木兰察觉到这场面,不久就起身告辞,说:“我带孩子先回家去。锦罗会带她的。”

“那么我什么时候回去呢?”暗香问。

木兰和蔼地说:“你们要欢庆一下团圆。你明天回来给我说说好吗?”

第二天暗香回来,给木兰讲了家里的情形。

木兰急切地问:“现在你还愿意在我们这里做吗?”

“我不知道。现在我觉得家里好像挺生疏的。我弟弟和弟媳妇好像对我回家并不高兴。”

“你要是愿意,回去住上十天八天的。阿满现在不需要太多照应了,我来照看她。”

暗香回去了,过了十天又回来了,说还是愿意在少奶奶这里。母亲已死,那里就不再是她的家了。她父亲只剩下她弟弟这么个儿子。父亲老了,弟媳妇当家,虽然能干,但居心不良,对她并不高兴。

暗香说:“她待我老爸爸不好。那天晚上他说添几个菜,她说临时赶不出来。我爸爸说怎么也得做点面条,她只得做,可是在厨房里嘟嘟嚷嚷的。他私下里流泪告诉我媳妇不孝。我弟弟得知我还没有出嫁看去就很烦恼,后来他说我出嫁又得花一笔钱。”

木兰问:“你们家里景况还可以吗?”

“有点家产,可是爸爸老了,我弟弟掌管钱。爸爸视力不好,由他们给什么吃什么。咱们这里的丫鬟也吃得一比我家里的主子好。”

“你爸爸对你的事怎么说呢?”

“他说要说我找一门好亲事。”

“你要吗?”

“不要。”暗香断然说。

“你会怕素云吗?”

“有时我想还是独立生活比睁眼跳进地狱要好。如果二少爷待我好,又不一样了。”

于是暗香留在木兰身边。他父亲常来看她,可是她弟弟从没有来过,倒为这么容易就甩脱了她而高兴。

两个月以后木兰看出暗香时常心神不定,身体也欠安,就怀疑有什么事,问她道:“暗香,你是怎么回事?”

暗香看上去没精打彩,只是叹气。

“告诉我,是不是襟亚?”

暗香羞惭地掩住面孔,说:“少奶奶,你得救救我,我不敢不依他。”

“他有没有说要娶你?”

暗香点点头。

“他怎么说的?”

“他说二奶奶已经不是他的妻室了,他很孤单。他说只要我愿意,他愿意娶我。我没办法,只怕我爸爸要我嫁给什么人。”

“那就好啦。有他撑腰,你就不用害怕素云。太太和钱姨太已经计议过了。二奶奶没有孩子。女眷们赞成,老爷也会同意的。”

暗香抬眼看她,大大松了一口气。她恳求道:“少奶奶,我的身子已经是他的了,没法回头。您得给我作主。老爷太太要是不准,我这条苦命也就不要了。”

木兰说:“你别怕。我已经和钱姨奶说过了。”

“我这辈子忘不了您。可是这事不能声张。谁也不让知道,对锦罗也别说。”

“几个月了?”

“一两个月。”暗香说,头又低下去了。

“得赶紧办。”木兰说。


襟亚同暗香的韵事以及他同素云的疏离可从他对舅爷的态度上看出来。他现在已回到北京,在水利局当差,可是已经从环玉和他那个圈子分离出来,这使素云大失所望。又谁知政情突然变化,环玉终于丢了官职。袁世凯一死,莺莺花费气力结交他的六姨太太的成果也就化为乌有。环玉在山西时正是保皇派在光天化日之下大肆活动之时,他若在京,必定已和保皇派一齐倒台。袁世凯死后他在公开场合和私下里都抨击袁是个野心勃勃的老朽,不知道时代精神和“民主的力量”。安福系掌权以后环玉巴结上了交通总长曹汝霖,在交通部里弄了个参议当当。他一身兼了三四职,总共月薪在一千五百元以上。

他怀有更大的野心,并不以此为满足。他的看法是,在这混乱动荡的时势下惟有有枪并带兵的人才有实权。只有紧密勾结一个军阀才会成为某个省份的真正长官,有钱有势。在统治阶级看来,中国各省还是非常“富有”的,就是说大有油水可捞。直接掌管一个省份要比在北京政府里当个京官好多了。很少人知道一个像热河那样的边远省份可以聚敛起数千万元的赃款。

所以环玉和莺莺着手对天津的一个吴将军下功夫。吴对莺莺甚为倾倒。有人说环玉曾经正式献上莺莺做将军的情妇,这是古已有之政治手腕;也有人说莺莺还是他的妻室;反正全都一样,因为莺莺成了吴将军公开的情妇,乘他的汽车,在他家里一呆就是几星期。做出这种丑事也得有点勇气。这事同素云也有牵连,不过不那么引人注目罢了。

这时候一场政治风暴正在国内酝酿,是由反对恶名昭著的安福系的学生运动引发的。

安福系由异常活跃的政客组成,贪污受贿,惯使阴谋诡计,又极端无耻。但其中成员则都颇为能干,使人感到可亲。他们掌权的两年左右里留下的一本烂账令人作呕,使这个名称在中国近代史上成为极端腐化的代词——例如王克敏当财政总长时与日本谈成的西原借款。就是这个王克敏到民国二十七年又被日本选中,当了北平傀儡政府的头目。这一笔笔贷款都是以再合法不过的建设项目,如建造铁路、开矿、救灾、防疫,或者购买军火等名义借来的。但政府还是很穷,各机关、大中学校、驻外使领馆都经常欠薪。每一笔贷款都成了设立安插那帮官僚的成千上万的儿子、弟兄、侄儿、外甥和他们庇荫的人的新机构的借口,其中有些人还多处兼差,根本不必到职。

但这时新文化运动已经发挥成效了。中国青年的政治意识的觉醒采取了反抗北京的统治阶级和政府的方式。这个政府仍以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态度行事,在国内毫无威信可言,提不出解决政治分裂和财政混乱的办法,最糟的是这个统治阶级对中国不抱希望,对自己没有信心。

民国八年五月四日北京学生三千多人上街游行,烧了曹汝霖的住宅,痛殴了亲日派官僚章宗祥,引发了全国罢工罢市,迫使政府改组后召回了出席巴黎和会的中国代表团。这个日子是少年中国直接参与政治事务并决定国家命运之始。

运动的中心是日本把大战期间侵占的山东青岛归还中国的问题。有了五四运动,巴黎和会终于不敢擅自决定山东问题。这个问题到民国十年的华盛顿会议上才解决。大战期间中国是英法两国的“盟邦”,曾派十万华工到法国助战,然而两国却欺骗和出卖了中国与日本缔结密约,把山东许给日本。可是,中国的安福系政府同日本也有密约,答应由日本接管山东。一年前,日本的金钱以西原借款的形式像天降金矿石似地落到安福系政府手上时,日本政府的外务相迫使中国驻东京公使章宗祥同意把原先德国在山东的各项权益转让给日本。安福系政府为了那笔两千万元的贷款而同意了,派驻东京的章宗祥在条件上写了“欣然同意”四个字。这事在凡尔赛和会上透露出来以后中国代表团也哑口无言。

中国被出卖的消息用电报传回国内以后全国愤激之情像暴风雨般落到安福系各首领,尤其曹汝霖、章宗样和前驻东京公使、当时已任币制局总裁的陆宗舆三人身上。

五月三日,消息在北京传出,山东已经出卖给日本,而安福系政府业已电令出席凡尔赛和会的中国代表团同意把山东让给日本。本来已计划在七日举行大规模学生游行示威,警方正在逮捕学生领袖。一位钱姓女学生的被捕使学生领袖改变计划,提前于次日集合示威。五月四日下午一点十三个高校的学生和其他各界代表高举写有“打倒卖国贼!”“要求归还山东!”和“废除二十一条!”等口号的大旗齐集天安门。一个姓谢的学生走到主席台上当众咬破指头在白旗上写上血字:“还我青岛。”

可是这场示威游行竟像是变成了“卖国贼”曹汝霖和章宗祥的葬仪,因为队伍中有一副丧仪上用的白幡上面写的联语是:

死心媚外章贼头颅于今有价

卖国求荣曹氏子孙墓碑无文

游行队伍原打算经过东交民巷使馆区,但交涉未获准,群众目的达不到,遂涌向卖国贼曹汝霖的住宅。这时曹正和已奉召回国担任外交总长的章宗祥商谈下一步中日交涉的事。曹宅警卫森严,大门上了栓。有些学生爬过墙头,警卫为学生的爱国要求所感动,后门终于打开了。曹已逃走,躲在院子中间一只木桶里的章则被人发现,拖了出来,从他留的仁丹胡子上认了出来,遭到一顿痛打。群众为没能找到卖国元凶而感到失望,捣毁门窗家具之后放了一把火。

当时傅增湘任教育总长。内阁各总长中数教育总长一职最寒酸,因为既没有钱,学生事情又多而最不受欢迎,所以安福系才肯让系外人士担任。群众散去时,三十二名学生被捕,谣传要枪毙他们并解散国立北京大学。释放学生的交涉失败了,傅增湘和十四位大学校长提出辞呈,学生终于获释。

事态的发展表明学生获得全胜。运动扩展迅速,各大城市的商会也参与爱国行动,于是形成全国性罢市。六月十日声名狼藉的曹、章、陆终于被撤职;六月二十八日巴黎的中国代表团退出凡尔赛和会。

环玉去看望躲入六国饭店的曹汝霖。曹汝霖一伙面对全国的怒潮决定避到天津的日本租界去,环玉别有用心地随他们前往。素云和莺莺随后也去了。襟亚问素云她去干什么,她答道:“不干你事。”

素云赴津的第二天她的异母妹妹黛云来看木兰。她如今是芳龄十七的少女,与自己的父母住在北京。使人惊异的是,她父亲牛似道在六十之年突然带了大部分钱财不顾正妻的反对抛弃了她,回来同黛云的母亲福娘过。福娘当然年轻多了,黛云本人是个激进的姑娘,民国十年前后成人的那一代的典型。腐败官僚的子女不是学父母的样就会成为最彻底的叛逆,毫不妥协地反对父母的为人方式。在对新思潮的热忱的鼓舞下黛云谴责一切旧官僚的生活和家庭生活,那彻底性和坚定的信念不愧为一个内部的叛逆。既然认为家庭纽带是“封建”观念,她便十分坦率地大谈她的父亲、母亲、异母姐姐、嫂子和异母哥哥环玉。她认为父亲心地单纯,所以对他忠心,但她很愿意承认父亲的钱财是不义之财,承认他是个腐败官僚,发生革命的话是应该枪毙的。她的嗓音很粗,不像女子,头发又剪得很短,常穿白色的单衫和短到膝头的黑裙子——这是女学生的日常装束。木兰仿佛在听一篇难以置信的家庭内情。

黛云说:“哈,我哥一听说章宗祥挨了学生一顿打就栓上门躲在屋里不敢动一动。第二天上午曹汝霖叫他到六国饭店去一见,他剃掉了胡子,化妆一番才敢出门。你知道曹汝霖和章宗祥都留了仁丹胡子,所以章躲在旧木桶里也让有的同学认出来。我寻回家时就对嫂子说他们有危险。”

木兰问:“哪个嫂子,正太太还是姨太太?”

“我指的当然是我的嫂子。那一个我只叫她莺莺。我参加了游行,我哥就结结巴巴地骂我,你真该看看那模样。他说那些学生什么事都会做出来,他们为了安全应该搬到六国饭店去。你知道他同爸爸一样口吃,激动时厚嘴唇上下摆动,像鱼嘴——我们全家都是厚嘴唇,我也是……他结结巴巴地骂我,口沫飞溅。我坐着不响,只是笑笑,后来他对我说:‘你们这些男女学生不读书,不尊敬政府!’我说:‘我当然不会尊敬这样的卖国政府。难道你赞成我们应该把山东出卖给日本么?’我想同他讲理。他对我说:‘你们知道什么政治?’‘我至少知道卖国是错的。只有那些黑良心的人才赞成把山东送给日本。’他更加生我的气了,说:‘全是你们这些女学生——上大街同男生一块游行,像婊子一样。不知羞耻。’我顶回去说:‘你当然以为女学生为了爱国上街游行是不要脸。不过,我还不是天津窑子出身的。’你该看到莺莺的脸色怎么变的,我嫂子怎样瞪着大眼望我!”

木兰问:“你敢这么说?”

“我怕什么。他能把我怎样?我不要他一个钱,也不盼做个有钱的阔太太。我自己挣钱过日子。我从不把莺莺当回事;我叫她名字是因为我不肯称她嫂子,她倒是怕我的。”

“莺莺和吴将军的事你知道不?是真的吗?”木兰问。

黛云说:“哈!他们叫我们共产党,共妻共夫。我哥哥和吴将军才是共产党哩,他们共一个妻。用不着我保守秘密,天津北京谁不知道?他把莺莺献给吴做情妇,吴不要她的时候他收下。她还以此为荣呢。有一天环玉当嫂子和我的面告诉她,有个朋友问起他这事,你知道她怎么说?她说:‘由他们说去。他们是眼红。多少场面上的女人想得到吴的宠幸还不成呢。’这也是真事,只怕你不信,他和莺莺双双请到吴宅去吃饭,饭后我哥推说有事就笑着走了,留下莺莺同吴打麻将,过夜。去年开春以后她在吴宅一住七八天。那是开头。”

木兰问:“你看素云也在中间吗?你不妨对我说真话,你我之间。我得保护大伯子的名声。”

黛云说:“那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们两人在天津上哪儿都一块。”

“你嫂子还在北京吗?”

“是的,她在北京管家,照料孩子。没人欺负她。”

木兰觉得牛家的这个叛逆很有点意思,要她常来。

当日的中国就是如此。老一代小一代,很难说哪一代更加感到迷惘。各种价值都崩溃了。老辈已无能为力,而且腐败了,小的有叛逆性,却很粗野。老年人对中国和对他们自己已不抱希望,但青年人对未来则是满腔热忱。如果年轻人无权希望,无权抱热忱的话,谁有这权?他们抛弃了一切,看似粗野无礼。他们当然缺少文化教养,可是他们有的是热血,他们的心是正义的。

五四运动不过是后来每逢国家危急,政府里面冷酷的老一代的行事不得人心,引起热血沸腾的中国青年愤怒抗议的时候爆发的多少次学生示威运动的开端。往往是老一代埋怨青年人不念书,青年人则埋怨老人治理不了国家。老与少的冲突越来越剧烈,坏事的是老一代的讥诮,自然而然地引起少一代的反叛。后来到民国十六年国民党利用了青年一代的爱国激情和满腔热血这股巨大的力量才推翻了北京政权,取得了国民革命的成功。

但是五四运动也是改变了木兰和本书中其他人物的命运的一次学生运动。


木兰免不了要同妹妹和立夫谈起莺莺的丑事,黛云常也到王府花园来看她们。

立夫问:“你哥哥何必要干这些事,他已经够发的了。”

“哼,他呀,”黛云说:“这帮狗官不捞到一百万是不肯罢休的。穿大褂的要靠系武装带的。他想发更大的财,就得当某个军阀的舅爷。”

黛云说:“你能写,何不揭他们的皮呢?”

莫愁对立夫说:“你得小心。”

立夫说:“我不怕。全国都对这帮家伙非常愤慨。”

“可是安福系还有许多人还在当权,他多少总还是咱们的近亲呢。”

黛云说:“你太封建了,他也是我的同父异母亲哥哥呢。”

立夫问:“你真的不在乎吗?”

“在乎?我供给你一切材料。”

木兰看着,没有说话。

莫愁说:“按理说这帮狗官应该揭露无遗,可是你多少看在亲戚份上留点情面。你不能署真名。为什么不让别人去写呢?”

立夫说:“没有人制止他们,这帮狗官是不肯住手的。”

莫愁说:“你是念生物的,你何不盯住你的昆虫和显微镜?”

立夫说:“我的昆虫?我只知道两类昆虫。A类:已经当上军阀的小舅子的;B类:想当军阀的小舅子而没当上的。这就是我的昆虫——快把中国吃完了的寄生虫。”

木兰说:“立夫,你真是少见多怪。老天知道,这种寄生虫到处都是。你知道有一个因为促进东西方文化交流而荣获法国政府奖章的大人物吧。他的升迁不就是因为他给袁世凯送去了一个姨太太吗?”

立夫说:“那不一样。他没有送上自己的姨太太,只是买了个他知道袁看上了的青楼女子当作礼物,所以不一样。他还没有无耻到那一步。”

莫愁看到反正立夫是劝阻不住的了,就想了个折衷办法,立夫用了个笔名,真名只告诉编者。环玉、莺莺和吴将军之名都巧妙地隐去了。莺莺改为燕燕,因有莺莺燕燕这个成语。环玉改为卞璞,用卞和发现璞玉的典故。

立夫写成小说,由陈三誊过。他模仿说书人的语调,用许多笔墨描写了莺莺那种迷人的肉感。文章没有说明是小说还是真事,但莺莺这个角色不难辨认,环玉的仁丹胡子一再出现,也写明他是卖国贼曹某的下属和伙计。

小说刊载在北京一家报纸上,一部分读者在猜测,也有的知道燕燕就是莺莺。

莺莺把小说拿去给吴将军看,奇怪的是他不过一笑而已。莺莺说:“多么讨厌!”吴却说:“对你的美色可是恭维得很呢。”文中把他写成个风流人物,偌大年纪还同少妇有染,他还暗自得意呢。“我看没有什么可以查禁的,不过是篇小说罢了。”

这一揭露最恼怒的是环玉。但他又觉得采取公开行动反而难堪,因为这就等于招认自己就是文中的卞璞。他写信给北京的一个同僚,要他查明此事,要求编者道歉,或者至少发表一则编者启事声明此文纯属虚构,并非影射任何时人。不料他那友人对这事置之一笑,没有认真采取措施。那人问编者作者是谁,编者因为是立夫和傅增湘的朋友而不讲。他说如果环玉硬要认为自己就是卞璞不妨以诽谤罪起诉。环玉如果起诉,只会把公众的注意更加吸引到自己身上,而编者则有傅增湘的暗中庇护。傅增湘虽然已经辞去教育总长一职,仍有一批有权势的朋友。于是环玉只能生闷气,怀疑黛云插有一手。几个月以后环玉才发现真正的作者,便发誓要报复。

这个时期北京大量出现的通讯社唯一的目的就是按月从某个政府集团领取津贴,此外无所事事。其存在不过是为了经常可以按时敲诈勒索,而所有的政府头目都愿意同他们搞好关系。像甘霖一般洒在北京的财政荒漠上的一笔笔日本贷款也一定少不了这些通讯社的一份,因为政府总是同他们分享这笔油水的。有些通讯社哪儿的津贴都要,甚至同时向两个对立的政治派系要。有一家通讯社原是安福系的政敌的,见到立夫的小说认为这是沉重打击曹章集团的良机,就发表了一篇一模一样的小说,透露了环玉和莺莺的真名,惟对吴某只称“某”将军。环玉在北京的一个朋友事先听说这回事,因为丑闻已经成为家家饭桌上的话题,曾想贿赂这家通讯社,但遭到拒绝。

第二天北京许多报纸上发表了全文。其中三次提到环玉的妹妹素云,都是极不名誉的角色。吴将军这回真的发怒了,有人撺掇他采取行动。扩大事态没有好处,不过有必要动用某些惩戒手段以满足他们的报复欲并且挽回点将军的面子。但将军不能直接要求段祺瑞行事,因为自己是奉系军人,而这时直奉两系的军人正联合起来对付段的皖系将领。但他写了封私人函件给京师警察厅厅长吴某,要他查封这家通讯社。通讯社封掉了,但其编辑没事,立即换个新名称又开办了一家通讯社。唯一的实际结果就是北京市民又有了新的闲谈资料,莺莺的事成了全国皆知的丑闻。

素云牵涉到这桩丑闻的事更产生了直接的后果。黛云来讲了她父亲读了那篇小说的感觉。

“他正在读报,可是读得脸色越来越白了。我母亲和我都在那间屋里,因为我们刚吃完早饭,在他之先读过那张报,已经知道一切。我说:‘爸爸,这里又有一家报纸登了这件事。’他不想看,哼了一声把报摔掉。‘瞧你哥哥姐姐干了些什么!使咱们一家多么丢人!全是莺莺干的事,不是环玉,我知道。’他见我在笑就瞪着我,说:‘小坏蛋,你笑什么?’我说:‘爸爸,咱们也得考虑考虑自己。哥哥在卖国贼曹汝霖下面做事,也是不体面的。’他问:‘你怎么知道曹汝霖是卖国贼?’我说:‘国人都骂他是卖国贼,他就是的。’爸爸严厉地瞪着我,不说话了。我就逗乐,说:‘爸爸,您的子女并不全是坏的。如果我去当军阀的情妇你会赞成吗?’‘当然不许,怎么回事?’我说:‘我是说笑话。您老说我哥和我姐像他们的娘。’他说:‘可不是。全都是那个老太婆的种,同我不相干。’他恨环玉和素云的母亲,他又痛斥他的大太太。我妈和我坐着不动,听他骂我的那位母亲。我的亲妈当然暗地里高兴。”

事情对襟亚影响更深,而且直接涉及曾家的名声。

襟亚来问孙亚和木兰:“文章是谁写的?”

孙亚说:“谁知道?”木兰不响。暗香也知道谁是作者,也不说话。

襟亚说:“我想是立夫写的。”

木兰问他:“你为什么这么想呢?”

“我不过是感觉,他向来恨环玉。”

“即使他写的,里面也没有提到二嫂呀。”木兰说。

襟亚说:“别害怕。从现在起我同她一刀两断。我想在报上登个广告,同她断绝一切关系。”他看了暗香一眼。暗香也抬头看,那种胜利的表情已隐藏不住了。可是孙亚说:“二哥,这样的步骤总该得到爸爸同意罢。我们想尽办法瞒过他,也不知道他听到的话会怎么着。他病得那么重。”

木兰说:“事情可难办。他要是得知咱家的名声也受到牵连,说不定会完全不认这个儿媳妇,正合你的意思。另一方面,他已经非常虚弱,这一来也许会把他气死。要是我们不让他知道,他以后知道了又会怪我们,因为这有关家族名声。”

襟亚说:“这一着迟早要采取的。我要是不同这个女人一刀两断,她不知要把我拖累到什么地步。我到局里有什么脸见同事?我要同她离婚,娶暗香为妻,不让她当小。”

暗香听到这话便起身走出去了,木兰想起这门亲事不宜太迟。

木兰说:“暗香也是好人家的女儿,你要明媒正娶。依我看你得同妈和桂姐商量。”

襟亚去同母亲说他决定同素云离婚,娶暗香为妻。曾太太知道素云出了丑使曾家蒙受耻辱,虽然木兰还没有告诉她真相也疑心暗香已经有点不对劲。她觉得不该让这个家族再出一件丑事,遂和桂姐把事情告知曾文伯。

这时曾文伯一刻也离不开床。说也奇怪,体弱的曾太太倒比丈夫寿长得多。桂姐想出的理由是襟亚没有子嗣,曾文伯似乎愿意考虑这类问题。

曾太太和襟亚一起进房去。她说:“我觉得咱们老二可受罪啦,没人照料他,二媳妇又没有生育。”

曾文伯问:“你看怎么办?”

曾太太说:“木兰有个丫头叫暗香。我们大人从小看她长大,觉得是个合适的姑娘,脸上没有‘异相’,她可以成为襟亚的贤内助。他也同意了。”

襟亚不开口,想靠母亲和桂姐替他说话。

曾文伯说:“那就娶她吧。素云同意吗?”

襟亚说:“爸爸,如果我娶暗香,是要当作正妻的。她不是什么丫鬟,她已经找到了父母,是好人家……我要同素云离婚。”

曾文伯说:“为什么?要是牛家不同意怎么办?”

“他们非同意不可。”

“为什么?你有什么理由?”

襟亚注视母亲,她说:“我们不想告诉您这个,您可别生气。只当她不是咱家的人就是了,这对咱们家的名声也有好处。”

曾文伯问:“怎么回事?”

“咱们不想声张这事,可是没有用。如今我们越快同她分开对咱们家和咱们孩子越好。现在牛家没有理由反对了,因为事情已经在报上登了出来。”

曾文伯脸色大变,两穴青筋突起。他说:“我知道的,是她随那个窑姐儿进出的事。报上登的是什么?”

襟亚把登在报上的事情尽可能简短而且轻描淡写地对父亲讲了。曾文伯要那张报来看,襟亚递给了他。他戴上老花镜细细读过,气得手都抖了。

他吼道:“牛家的娼妇!咱家走了什么厄运才让她玷污了清白的家声!不用考虑,离掉她!在报上登个启事就行了。别管牛家怎么说。”过了一会他又说:“襟亚,你不妨说你同她已经几年不在一块,就说一年,两年,三年吧。还要说我们同牛家也已多年不来往,洗清你的名声和你父母的名声。不,待会儿,启事用我自己的名义去登,拿纸笔来。”

曾文伯就在他妻子和桂姐面前口述启事的文字,宣称自己的儿子同素云永远脱离关系。然后他又想了一会,口述一封信给素云的父亲牛似道,说采取这个步骤实非得已,但“曾家清白家声不容玷污”,务请原宥。

怒气已过,他躺在床上喘气,筋疲力竭。

他对儿子说:“襟亚,我们给你结下这门亲事是结错了,让你受了罪。我们完全想不到会糟到这个地步。现在我们要给你办一门好的,把暗香叫来让我瞧瞧,咱们不能一错再错了。”

雪蕊在外间从头至尾听到了,到这里就去向暗香道喜,把她带来见老爷。

暗香进来了,后面跟进来木兰和孙亚。她向老爷躬身为礼,就低下了头。曾文伯把她打量了一番。

老爷问:“你会缝衣做饭吗?”

“会的,老爷。”暗香答道。

“那么看书写字呢?”

暗香脸红了,不作声。

木兰说:“她读了《百家姓》,会写各种水果和蔬菜的名称。”

“你能忠心伺候我儿子,照料他的衣食起居吗?”

暗香羞得无地自容,回答不出,头更低了。可是曾文伯却认为这种羞颜和谦逊在一个姑娘便是最令人满意的回答。他又看了一会她低下的脸,就简短地说:“我同意了。”

桂姐说:“赶快跪下给老爷磕头谢恩。”

暗香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桂姐说:“再给老太太磕头。”

暗香再跪下给襟亚的母亲磕头,然后桂姐带她走了。

离婚启事第二天见报,又派出媒人去同暗香的父亲正式商谈婚事。

媒人对暗香的父亲说新郎的父亲病重,想尽快办喜事,最好下星期。她弟弟和弟媳妇听说姐姐要正式成为曾家的媳妇了,对她万分殷勤,给她干什么都很起劲,极力讨她喜欢。

襟亚和暗香喜气洋洋,第二天过来感谢木兰帮了大忙。好事临近,暗香分外俊美。

木兰说:“好啊,现在你是我嫂子了,你得称我木兰。”

暗香说:“这怎么使得?您比我大,我就称您姐姐吧。”

“可我还得称你二嫂。”

孙亚说:“别管这套。彼此称名字吧,像姐妹一样。”

暗香说:“我称她姐姐,她就叫我名字吧。看来真奇怪。你最初在山东找到我的时候,我情愿称您妈妈。我这辈子多么怪!别人的命像河水那样流过去,我的却是想不到的蹦起来又转变,好像‘九龙瀑’。变得太快了,实在想不到。”

木兰说:“好人自有天佑。我有个想法,现在你是少奶奶了,不必再穿长袖袄来遮住你胳膊上的疤痕了。这可以使你想起你如今的好运,使你更加快乐。”

不过暗香还是穿长袖袄。襟亚爱她,因为她从前吃过许多苦而对她格外体贴。他把那个红疤当做她那些艰难日子的标记,常去亲吻它。他也愿意把这个当做珍贵的秘密,只让他一个人见到和抚摸。

暗香则时常去按摩襟亚额头的皱纹。这些皱纹是他前几年不幸的婚姻生活形成的,暗香凭她爱的魔力不久便摩平了这些皱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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