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间木兰和全家从山东回来了。她们出门时房子由襟亚照看,现在素云也来住了。
襟亚这年轻人稳重而寡言,操心办事,按时上下班,对衙门里的例行公事从不感到厌烦,孙亚就受不了这一套。他从不考虑生活的意义是什么,就是说,从不问这徉的日程有何意义:一个青年人每天早晨按时起床,走同样的路到同一个衙门,同意见相仿的同一批人议论同一件事,通过一件公事,从司里层层转到小书记那里,再层层上呈给主管,然后送往另一个部的另一个司,公事里的拟议说不定总共只有四句话,十六个字,加上照录来文的主体,前面冠以“等因”,后面殿以“奉此”——声称凭这个治理国家。他看不出其中的可笑之处,全部过程无非都是照抄而已,因为无论以其长度和内容而论,一件公事的主体都是照录来文,至于拟议通常是提请行文所达的衙门注意,对前述事项予以“明裁”。经手此事的前一衙门的拟议总是原文照录,成为引文中的引文。因此公事往往是引文中套有几重引文,标准的正式公文程式大致如此:
事由:
案据某局呈称:案奉某部令开“……”等因,奉此,理应呈请
钧署如此如此
等因,准此,除附呈原件外,窃审该局拟议尚无不合,是否有当,理合呈请
明察钧裁
“明察”、“钧裁”等字样非抬头另起不可。
中国公文程式里包含的处世哲理可用大小官僚中简短明白的八个字来表述: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番道理又可用这三句话来表述: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说得再周全没有了,是官场明哲保身的全部诀窍。所以下属呈上来的公事总是要上司明察、钧裁。
襟亚诚实、冷静、办公事勤勉。可是他缺少才华,生性不善交际。若有强有力的后台,他多半可以升到总长之职。可是此时他的丈人业已失势,他这小职员不会有出头之日。他的诚实和谨小慎微惹恼了素云,使她感到前程漆黑,毫无希望,因而内心里瞧他不起。此外,他还有许多古怪的毛病。有时候,出门已走了几百步他还要回来查看昨天他的雨伞是否搁在老位置。他吩咐仆人去办事要说上三四遍,仆人早已懂了,还要问他明白没有,仆人走出门外还要叫回来再说一遍。他若要买十二个咸蛋,一定在说了十二个之后还要说十个加两个,旁边的几个丫鬟都感到可笑。有一次同素云出去买顶新呢帽,他从王府井大街南口一路走到北口,再走回来到他看过的头一家铺子才作出决断。素云把这事当他的面告诉婆婆,叹道:“真不敢相信一个男子汉会这么没用。”
曾太太感到该替儿子说几句话了:“他向来谨慎,这才不惹麻烦。小心一点总比这冒冒失失好。”
襟亚回敬妻子道:“反正我不像你哥哥,他可以信口开河,答应下星期一给人一个差使或者下星期六请人吃饭,说得像挺认真的,可是心里根本没那么回事。上次我和他在天津,他请一个人星期六晚上去吃饭,到时候我问他怎么没出去吃饭?他连个道歉或者找借口爽约的电话都不打。下星期见了那位朋友提都没提到。我决做不出那样的事。”
素云说:“要在这世界上混就得这样。你说话太拘谨,所以交不到几个朋友。你看他交了多少朋友。”
木兰回到北京的当天晚上,雪蕊跑来告诉她许多事。雪蕊已提升到俨然府里首屈一指的女仆,曾太太少不了她,就作主把她嫁给同村里自幼订了亲的小伙子。她丈夫自然要派给一个差使,可是那人头脑特别简单,别的干不了,只能当园丁。木兰问过雪蕊,她对丈夫是否满意,她说一向知道他老实,认为他要比城里大批油滑花哨的青年人可靠。所以雪蕊是自得其乐的。
那天晚上雪蕊说的是木兰不在期间家里的情形。
“三少奶奶,您不知道二少奶奶有多难伺候。太平两三天就有事,高兴起来叫我和卞大嫂陪她打牌到深夜。我们只能输,否则她要大发脾气。第二天早上我们还得早起,她到中午才起床,二少爷早已上衙门几小时了。还有那赌帐!谁说富家太太不计较钱?我们打的是小麻将,可是她一个子儿也不忘记。上个月我领月钱时她说:‘雪蕊,你记得那天晚上你欠我一毛六分钱吗?这里是你的一块八毛四。’我真替她害臊。现在我明白了财神爷是怎么来的。一天她在瑞蚨祥买了块外国衣料,后来又在另一家铺子看中一块外国丝绒,就不要前一块了,第二天要卞大爷去退,可是料子已经剪下了,铺子里怎么肯收?她说:‘当然可以,我在娘家时老退东西的。’卞大爷不得不去办这事,还得贴车钱,因为二少奶奶吩咐他走去的。铺子里掌柜的收下全是为了巴结老主顾,可是他说只能当零头料卖了。她可不在瑞蚨祥再买而是看中了王府井大街一家铺子里的一段丝绒。她去买来了那块料,让裁缝去做,衣服做成送来后她发现裁缝不小心,在衣角上豁了一块滚边的浆糊,只有拇指大,不碍事。可是她生气了,要裁缝拿回去,赔衣料钱。料子值二十八块,裁缝苦苦哀求,才算答应赔十五块。那裁缝说:‘少奶奶,下回您做衣服就另请高明吧。’这样的小事多着呐。”
第二天早上莫愁带了阿非来看木兰和她刚生的儿子。两姐妹和小兄弟分别了几个月,见面非常高兴。木兰问起母亲怎样了,莫愁说她老人家还好,只是变天时她手腕子酸疼,所以她能预报风雨。莫愁细看新生婴儿时,木兰突然问她近来见过立夫没有。
莫愁说:“他有时来咱们家,他和爸爸成了忘年交。”
“哥哥怎样?”
“他变了,戒了大烟,每天晚上按时回家。爸爸妈妈都非常高兴。”
木兰赞道:“是吗?也许他会变成孝顺儿子的。只要他肯回头,是会变得很好的。爸爸还说要出家当道士吗?”
“现在不说了。当然,他很喜欢,最近同哥哥的话多了。那天,爸爸、哥哥和立夫三个谈到后半夜。哥哥说是华大嫂说使他改过自新的。想得到吧!妈正替他说同天津朱家小姐的亲事,他怎么也不要,说他非同自己看中的小姐结婚不可。我听说他在追一个女子——慧能,做过尼姑的,现在是红歌女。”
“你是说那个因为同玉的事进了庵堂的慧能吗?”
“就是,哥哥就是为了那件事非常钦佩她。妈当然不赞成,哥哥很生气,昨天争过以后就出门去了。”
这些消息木兰听得很起劲,又问:“他同素丹的事呢?”
“说来话长呐。她已经嫁给一个南洋富商的儿子名叫王卓的。她上了当。那天我碰上她们两口子,看起来才可怜呢。”
素丹已成为不齿于社会的人了。她是家庭的叛逆,“摩登女郎”的先锋,从学校毕业以后就住到北京来了。她哥哥素同那时是教会医院的学生,极不赞成她那样生活,可是毫无办法。她享有充分自由,追她的人很多,那些青年人都为她大胆的自由和那种妖艳的美丽倾倒。她有时来看木兰,爱上了迪人,两人是否缔结良缘的问题自然出现了。木兰是不赞成的。她喜欢素丹作为同学,可是认为她不会是那不中用的哥哥的得力帮手;反过来她也认为哥哥配不上她,不会使她幸福。不过这些她全没有说出口。倒是莫愁在家里竭力反对这门亲事。所以后来素丹和巴固都不喜欢莫愁。素丹失望之下断绝痴念,同那个富有而目中无人的青年人王卓结了婚。王卓从新加坡来,住在北京饭店一套豪华的房间里寻欢作乐,物色新娘。他有的是钱,不免傲慢,夸口说要娶北京最美的小姐为妻。他达到了目的,至少在自己眼里看来如此。素丹肤色苍白得像个鬼,可是美得出奇,像朵外来的鲜花,诱人的两眼宛如秋水。王卓追得她神魂颠倒,可是婚后不到两个月双方都发现他们的结合是个错误。
莫愁往下说:“有一天我在王府井大街遇见她们,两人显然是刚从北京饭店的餐厅出来。素丹叫住我,想把我介绍给她丈夫,不料他一直向前走去。他穿的洋装,手拿文明棍,手指上套了金戒指。他明明是不想结识妻子的一切朋友。素丹皱了皱眉,不等她开口我已明白了。她说:‘我得赶上去。’我说:‘有空来看我们。’‘没那工夫了。’她说过这话就迈开穿高跟鞋的两脚匆匆追赶丈夫去了。那人站在铺子橱窗前,根本不往我们这边瞧。她装得像个幸福的新娘,可是白搭。她丈夫瞧不起她娘家,他同她结婚是把她当作俘获物向朋友们显示一下而已。她哥哥参加了婚礼,可是没有为从南方接她母亲来参加作准备。现在她一筹莫展,远离了亲友。两人外出时,她丈夫昂首阔步,一直往前走,她紧跟在后,几乎赶不上。”
木兰说。“这样的婚姻要垮的。我敢说不久之后两人就要分手。”莫愁听到的最后消息是两人乘海轮去马尼拉和日本了。
当天下午木兰正准备去探望父母,她家里匆匆派来的一个女仆带来了骇人的消息:迪人坠马,抬回家里,命在旦夕。木兰吩咐锦罗留下带两个孩子,自己赶紧走了,留话让孙亚快来。
迪人刚苏醒过来,疼得叫唤,随即送进了素丹的哥哥工作的那家医院。据护送他回家的几个农民说,他好像是在北郊骑一匹威武的母马,一匹脱缰的公马嗅到了母马的气味就跟随在后,母马开始狂奔,迪人勒不住。马沿小径奔去,一条低垂的树枝横在路上,马以风驰电掣般的速度奔过树枝时,迪人低下头,没料到后脑勺碰在树枝上,当即落马。医生说他得了脑震荡,右臂右腿骨折和体内出血,伤势太重,一时无法动手术。
姚思安固然深为忧虑,但当晚尚能自持。高堂老母则坐在垂死的儿子的床头低泣。迪人苏醒的片刻间想要见华大嫂,做父亲的听从了儿子临终的愿望,把她请来了。她来到后,迪人费劲地说:“爸爸妈妈,我对不起两位大人。我知道我不是个孝顺孩子。告诉珊瑚姐姐对我的儿子博亚严加管束,把他抚育成人,要他比我好。”然后他熟视华大嫂,说:“别误解了华大嫂。她是我唯一的诤友。”
他两眼合上了,声气低到听不出来,终于断气了。
当夜木兰和孙亚听到姚思安说了句奇怪的话:“他还是没结婚就死了的好。”
儿子生下后,木兰本来就打算同以前一样,有事就回娘家陪母亲住几天。可是现在她回来主要是安慰母亲。母亲一天天见老,不到五十头发已几乎全白了。她始终爱迪人,不过现在后悔不该在婚姻上不依迪人的意愿。她说:“要不是我不让他见到慧能那姑娘,他也许不会出去骑马。”
莫愁说:“别胡思乱想了。这些全是命里注定的。他从小喜欢骑马,哪是您的过错。”
姐妹俩和幼弟就这样尽力安慰老母亲,劝说她照常进食。那年夏季来得突然,母亲躺在床上,姐妹俩轮流给她摇鹅毛扇。
迪人和银屏都死了,与活人再无争执,家里人开始想到两人的好处。时间甚至缓解了母亲内心的憎恨,她想起银屏时只把她当作年代久远的古物,是命运安放在她流年里的,再也不怨恨她了。遵从父命把银屏迁葬到玉泉山背后姚家别墅不远的家族墓地中与迪人同穴,教导博亚把这座双人墓当做正式父母的墓来拜祭。
哥哥横死的刺激太大了,木兰的乳汁完全枯竭。恰巧锦罗也有个六个月的婴儿要哺乳,她的乳汁似乎源源不绝,就给自己的孩子断了奶来给阿通喂奶。这样,锦罗就和暗香对调了位置,暗香带领木兰的女儿阿满。
迪人之死使姚思安起了意料不到的变化。迪人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就在他改过自新,在各方面都表现为有出息的儿子,按时回家,开始对买卖感到认真的兴趣之后也还放心不下。他身上总觉得还有什么难以预料的劣性,如慧能的事。他总是自行其是,遇事莽撞,满有可能惹出什么更糟的乱子。做父亲的就有理由转念头分散家产,出家为僧;摆出应付万一的架势。如今家里已没有败家之虞,他就集中精力在幼子身上,小儿子正常成长,还没做什么错事。
说来奇怪,他的心思再转回这个尘世以后仍是缺乏信心。这个本来很可能出家为僧的人物开始游戏人间,那劲头就好像在遨游太空似地,他既在尘世,又是出世之人。他在读书和沉思中达到了自我意识烟消云散和自我非我合一的境界——这正是高僧的修行目标。既然家庭不外乎高一级的自我,他对家庭的真正信仰也就消失了。这种态度倒使他可能享用人生,享用只有少数巨富才比得上的他的财产。他当然是视财产如浮云的。
这么说,是因为他决定购置一个旗人爵爷的花园。全家意想不到的这件事情是这样的:
华大嫂从迪人咽气的床边离去时,姚思安向她致谢,说有什么事尽管来找他。葬仪也邀她参加,她对迪人四岁的儿子博亚极为关心。
中秋前夕华大嫂带了些月饼来给博亚,并说要见姚先生。他在书斋里真心诚意地接待了她。华大嫂是学成的歌女,口齿的伶俐自不用说,她以最悠闲不过的态度谈了几句天气之类的客气话以后才说:
“姚大伯,我是来向您察报一个有趣的消息的。我今天的地位全亏您的公子,也就是间接地仰仗您。您想必知道,我不知怎么报答您。所以真有什么有趣的事,我觉得我应该让您比旁人先知道,这里的确有个让人动心的好机会。”
姚思安说:“古玩吗?我已经厌烦了,多年没买过。”
“不,不,不是的。我知道您现在对古玩不感兴趣了。还有,姚大伯,别以为我是来跟您做买卖的。是这么回事,北城有座花园,是一位爵爷的,他为了过八月节,愿意贱价脱手。于是我想,这北京城里除了您姚大伯,有谁有那笔钱和那份福气住进爵爷的花园呢?”
“我何必住爵爷的花园呢?”他说。话虽这么说,这主意毕竟引起了他的兴趣。
华大嫂往下说:“这样的事,一要有钱,还要会享清福才行。大官有的是,有了钱可没那份闲暇来享用园林的雅趣。有了闲暇还不够,还要欣赏得了这些玩意儿。让这些呆头呆脑的京官占有这样的地方岂不可惜?”
歌女一类人物太熟悉京官了,所以最喜欢嘲骂他们。为了饭碗不得不同他们周旋应酬,所以他们的事情没有不知道的。前清末叶还有一批琴棋书画兼通的歌女最瞧不起那批做官的,却爱结交骚人墨客,拿官僚做话题。所以华大嫂议论做官的这番话表明了她的好恶和教养。
姚思安笑笑,问道。“他要价多少?”
“我说了您可别笑。只要十万银洋。光园里的房屋当初就少不了二三十万,现在根本没人造得起。爵爷现在要钱用,只等房子脱手以后搬到天津去,所以要价这么低。我知道他会卖掉的。要是您有兴致,我今天或者明天带您去看看。”
姚思安敏捷的头脑里已经把这座花园买下了。第二天他带了家人去看。木兰头一个得知这事,是珊瑚过来说的:“咱们要住到王爷的花园里去了!明天我们去看房子,你一定要来。”
部分建筑和亭台楼阁已很旧了,不过住家的房屋还很好。这是咸丰年间为当今爵爷的祖父,一位王爷建造的,使用的木料非常坚固,足以保持几百年。
姚思安同舅爷一商量,决定买下。旗人爵爷放不下架子,一定要这个整数,少一个不行;姚思安也十分高傲,在他眼里这个价钱已经够便宜的了,也就不愿再还价。
冯舅爷在归途上说:“那个华大嫂真是我遇到过的最能干的女人。这笔买卖她少说也有五千可赚。我一定要同她搭伙。这年头,古玩店是好买卖,她不是说她没钱买下爵爷的古玩吗?你看如何?”
姚思安说:“你愿意就干吧。”他对华大嫂有好感,要是舅爷入了股,他的字号自然就成为古玩铺的靠山了。
冯舅爷说:“既然我们买下了爵爷的府邸,把他的假古玩都当真品卖也不难办到。他会信任我们,还可以拿来卖了再付款呢。”
事情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决定了。姚思安买下这座花园是因为他早已把钱财看得很轻,冯舅爷赞成是因为这是笔好买卖,阿非、珊瑚和莫愁起劲是因为他们要搬进去住。他们全都认为给母亲换个环境是好的,因为迪人死后她哀痛不已。
姚太太问:“这所房子怎么办?卖掉吗?”
姚思安说:“我可以在莫愁出嫁时给她。她如果愿意住到这花园里来陪你,我们可以卖掉,也可以捐给学校。”
姚家诸事遂意之时,曾府却显出败落的光景。纵有曾太太的精明治家,有几房儿子媳妇的大家庭里要保持和气也是件难事,有时维持得了也是全靠以礼相处和各方的忍让——这是任何人类社会里和平相处的生活艺术的诸要素——再加上对最高权威的共同尊敬。曾太太虽然体弱,却能使大家各守本分。然而别人是否有礼且能忍让不是她控制得了的。几房儿媳带来了各自娘家的家教,个性怎么也改变不了。
素云总是闷闷不乐,可是仍然回到婆家,牵着襟亚的鼻子走。她喜欢天津,恨她在北京的生活。可是北京毕竟是首都,这里有的是权势,高层政坛和聚敛钱财的机会——只可惜她丈夫不像她哥哥!她哥哥又回北京来了。他是素云心目中的英雄好汉,男子的榜样,相比之下,襟亚胆怯、懦弱,缺乏敢说敢干的男子气概。她多么祟敬她哥哥在天津股票交易所的运气和能力!他开口总是几百几千的,不声不响的可怜的襟亚在这里挣他的三百大洋月薪!要是他们租房子住,还不够房租呢。每见到她那口吃的丈夫对仆人反复叮咛一件事她就忍不住要火冒三丈。可是她母亲给她讲过:“瞧你们爸爸。我一手扶起来的!”看来她只须把又夫捏在掌心,让哥哥再起掌权来辅助他。因此,在她驱策下,襟亚结交了局长第三房姨太太的第五个兄弟,一个乐天的年轻人,又在官府的清理处里给环玉谋了个临时差使。
曾家两弟兄也日益疏远了。孙亚无所事还自得其乐,襟亚按时上衙门,还讨好不了他太太。他也常想反抗她,怎奈生性善良懦弱,显然还是只得忍耐下去。表面上看,朋辈都认为他是惧内的,但他内心里的不满到多年以后才发泄出来。素云对他和他这一家子的埋怨没完没了,每当他气到极点时才回敬一句,点出她的娘家有多体面。有一次,生了一上午气,他来到孙亚的院落对弟弟说了句:“我真后悔娶这门亲!”
奇怪的是,拨开襟亚的眼睛让他看着两弟兄间的不平等的是素云。
一天她说:“为什么孙亚可以闲逛,而你得做事?你们俩是一母所生,都在花父母的钱。大家吃的用的都是全家共同的财产,可是你每月挣三百大洋,他什么也不干。他干吗不谋个差使?这样下去还不如分家。分了家我们至少有一笔自己的钱,花掉或者投资随我们便。我们可以托我哥哥替我们投资。上星期,他给证券交易所打了几个电话,一夜之间就赚了两万五千元。还有,你虽然是长子,他们遇事却同孙亚和木兰商量,不管什么事你都听到兰儿这兰儿那的。一家子都让那个狐狸精迷住了,要不是有我在这里,你还要保不住你那份。”
这话又是指他无用,襟亚感到面子过不去,就说:“保住我这份,保什么,针对谁呀?”
“针对他们,他们大家。连那班仆人也要讨好三少奶奶,因为她是当家的。曼妮和她站在一起,看到她俩拉住手,好像久别重逢,真让我恶心。”
襟亚说:“这全是你自己想出来的。我们终究是一家人哪,你干吗不能也同他们交个朋友呢?我们为什么不能和和气气住在一块呢?”
“我想出来的!所以我要说你死心眼。你没见阿通在地下爬的时候,从奶奶到仆人没一个不喝采吗?儿媳妇生个孙子真像大将凯旋回京一样。”
说大家宠爱木兰是千真万确的。仅仅生下个孙子,木兰就好像轻而易举地在几个媳妇中间独占鳌头。没有生育当然不是素云的过失。怎奈老式家庭里压力极大,无从逃避的。对木兰的宝贝儿子的一挑一逗都好像成了对素云不育的无声指摘。襟亚听人说奶奶说素云不能生育,老太太可不承认有过这话,但不愉快终竟还是不愉快。曾文伯和曾太太也没说什么。可有时饭后全家团坐在厅里,纵然没有人挑逗,阿通也自然而然地会表演一番。他开始在地上爬,大家叫好鼓励他多爬几步。“昨天他站起来只能跨上三步,今天会跨四步了!”木兰这话得意之情溢于言表,阿通一举一动都会引起阵阵喝采和笑声。
素云甚至去看过医生,请教有何办法可以消除她的无颜见人。可是医生束手无策。
实在拗不过妻子的纠缠,一天襟亚去对孙亚说是否找个差使干干。“只要你愿意,满可以找份事做。你看我不是替环玉谋了个差使吗。”
孙亚顶过去:“我知道赋闲不是个办法。可我也眼见你怎样盯住局长的三姨太的五弟才给环玉找了个事。”
襟亚说:“我是你哥哥才说这话的。父母一天天老了,我们全部家产,除了这座公馆以外,现钱和其他财物总共也不过十万挂零,照现在这样开销下去,每年吃掉六七千块钱的老本。大家全花家里的钱,谁也不考虑怎样赚个子儿进门。因此我想办法把环玉塞进衙门;现在他进去了,说不定会替我们弄个肥缺。”
孙亚说:“你对你那位舅爷还是提防着点,他说不定把你搅进什么是非,那就悔之晚矣。他姘上那个莺莺是在玩火。”孙亚说的全是木兰的看法。
“莺莺同咱们有什么相干?她有什么可危害我们的?”
孙亚问道:“你愿意咱们家里来个青楼女子吗?”
“那管我们什么事?是他自己的事。”
孙亚说:“我不愿意说你舅爷的坏话。可我是你兄弟,我劝你离他远点。他太不检点了,你知道的。”
那莺莺是天津名妓,蜂拥来到津埠外国祖界做寓公的失意政客和交际场上没份的老权贵手里的大红人。她年方二十三四,天生丽质,但不是老派青楼女子,而是在这个妓女竞相模仿新派女学生打扮和谈吐的新旧交替时代的产物。她的女性本能可使男子为之倾倒,她落落大方的交际能力又是与生而俱来的,不用怎么学就能施展出来,她那种冷酷无情的策划本领,在女子身上是怪吓人的。她受的是青楼教养,能够不动声色地玩弄嫖客,让他们去争风吃醋,而自己又有巧妙以至高明的手段可以不涉嫌疑,置身事外。她那套哄骗挑逗,向男子灌迷汤的手段可说已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似乎成了她日常经验的一部分。多少男子明知上了这个聪明伶俐的小婊子的当却还是迷恋她,天津市长的兄弟发现了她,一位制台大人的前任秘书为她写了一首诗,她就成了津门无人不知、红得发紫的青楼中人了。
环玉由市长兄弟介绍给她之后,两人一拍即合,打得火热。莺莺满知道他在前清末年的那些功业,只有更加崇敬他。他讲得出那些高层政坛密谋和耗资数百万的大规模计划的种种内幕情况——他醉心的计划中有一项是组织一个资金三千万元的公司去开发垦殖遥远的黑龙江。他谈的这些莺莺很听得进,即使不相信他的计划也佩服他的想象力。很显然,她受的教养使她要嫁的即使不是有权有势的至少也是前程似锦的政客。她毕竟身为女子,环玉是又翩翩年少;另一方面,外国租界上的那些寓公华年已过,非老即丑。他们早已刮饱了民脂民膏,如今只想过太太平平、舒舒服服、吃喝玩乐的日子。他们没有理想,也不再希望什么,全都看厌了自己的黄脸婆;无不想要娶个新派女郎。凭她的开通和能力,可以在社交场合挎住男子的胳膊袅袅而行。自己娶不到就眼红旁人的艳福。他们个个咒骂新派女郎不讲道德,自己笃信道学,全都想保护自己的儿女不在现代社会的道德沦丧潮流中沦落;他们一致认为制止不了这股潮流,却都去狎妓。那些风月场中的女子都袭用前代琴棋书画无不精通的名妓的名字,却连报上拿自己当主角的连载都一字不识,这是丧失灵魂的一代,住在称为“外国租界”的华洋杂处的地界而自以为牢靠,在最新的物质文明中醉生梦死。
环玉不顾两个老官僚——其中一个就是那个市长的兄弟——的醋劲而求莺莺做他的偏房莺莺答应了。京津各报都登了这条消息,因为她鼎鼎大名,也因为原先牛财神的公子的韵事仍不失为一则趣闻。莺莺也姓牛,这事就有点古怪。环玉娶同姓女子是违反古来习俗的——这是道德观念混乱的先兆,不过现代中国对这等现象也渐渐不以为怪了。
高兴的是素云。哥哥的姨太太成了她气味相投的朋友,使她此后在北京的生活有点乐趣了。
襟亚仍然认为父亲偏爱孙亚和木兰。不过他也相信有人天生要干活,也有人才华出众,生来可以虚度年华,安享富贵,而自己是前一类。他也相信有人生来命好,有人生来命苦;娶了素云以后他又深信自己一辈子灾星当头,目前还不得不逆来顺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