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过草原吗?
无穷无尽的地平线无穷无尽地来,好像在你身边潜行。
潜行的不光是那黄的绿的地平线,还有嗖嗖地飞的蚂蚱,我那战友李梦管它们叫流弹,他只要被蚂蚱撞上,就会做出烈士的姿势,他总是那么有创意,我真羡慕他。
还有时时从你脚下蹿开的野兔和沙鼠,大腮帮子,蹿开几十米再一动不动地回头琢磨你,它们看起来有很强烈的好奇心。老马说那真他妈像许三多。
老马是我的第二个班长,红三连二排五班的班长。
还有沙鸡,那是薛林和老魏的最爱。他俩是我的另外两位战友。
还有……还有狼,狼是李梦他们吓唬我的一个名词,老马说早没了,可我还是相信有一天晚上站岗的时候,我看见了狼,并不可怕,我们互相盯一会就各有各忙了,方圆几十公里只有我们几个,它在这比我更少同类,何况,大家都不缺吃的。可老马坚持说那是狐狸。
我是个山里人,我从来没想过,地可以这么平又这样起伏,从来没想过这样的地平线也会这样生动。这样的空旷让人完全信服,草原成了让我最少疑惑的地方,人没了疑惑的时候,可以做很多事情,他可以“有那工夫干点别的”。
现在别人说我成了人了,可有些时候,真想再回那里看看。
因为我许三多的神话就是在那里发生的。
走进简易房的时候,许三多简直看傻了。
这里的内务不算太整齐,叠成了豆腐块的被子被人坐过,床上显然是几个屁股痕,桌上放着的那副扑克,说明有人刚才正在打扑克。看见指导员带着许三多进来,李梦几个老兵一言不发地在旁边立正,显得甚是生分。
你们班长呢?指导员说话了,说了今天要来新兵的,怎么也不出来欢迎一下?你瞧这多打击新同志积极性?许三多,行李放下。
报告,在外边没等着,估计您那车半路抛锚了。说话的是李梦。
跟着是老魏:报告,这点是集体活动时间,您知道我们除了扑克没条件搞别项运动。
薛林说:报告,班长输了,罚去伙房煮面条了。
指导员听的头晕:一个人报告不行吗?一人一句说相声呢?
李梦说:报告,指导员,见天就这几人,都呆出默契来了!
班长老马这时进来了:报告指导员,您咋这就到了?我寻思着得黑天才到呢。
大家跟着老马,都把手伸给了许三多,嘴里说了好几句欢迎欢迎。指导员看着总算松了口气,说是得欢迎!知道吗?另外几个我都没下车,就这终点站下来一趟。五班长你让我咋说你好?连个锣鼓都没响……说话间,指导员发现老马的耳后,还贴着一张打扑克时被贴上的纸条,顺手就撕了下来。
李梦,薛林,你们让我咋说?老马不好意思了,忙找个台阶。李梦忙敷衍着,说这就敲,这就敲。真的就要去拿,指导员说算了。薛林见指导员一直站着,忙说您坐指导员。指导员说坐哪?坐床上?五班长,你们这可以坐床啦?没有啊!老马瞪一眼那几个,说你们谁又坐啦?几个兵赶紧把那屁股印扑平了,将扑克收起来,并给指导员和许三多各上了一杯水。薛林说指导员,您喝水,这水含铜量高,也算矿泉水。指导员本来不想喝水的,气得喝了一大口,说:薛林你小子能吃苦也爱说怪话,我这就传达个消息,水管子下半年就接到这了,你们可以喝干净水了,为四个人接根水管子,别说团里心里没你们。
您要是再就手给我们接个俱乐部过来,那就好了。
指导员没有把话接过去,他给李梦指了指许三多:李梦,带新同志不,这是许三多,刚从新兵连出来。去熟悉一下战备环境,别在这鸡一嘴鸭一嘴的。
李梦冲许三多使了个眼神,俩人就出去了。
一出门,李梦就比在指导员跟前得意多了,他问许三多,刚才在车上往外瞅了没有?许三多说,一直在瞅。那你就已经熟悉战备环境了。从新兵连来这跑了几个钟头?许三多问大概得四五个钟头。那你也熟悉地理位置了。李梦甩甩手,说这就完了,咱们回去吧。
许三多却愣着四处乱看,他说我还没熟悉呢。
李梦有点不太耐烦了,瞧你就是个死认真。有什么好熟悉的?就这么四间东倒西歪屋,五个……不,你不算……四个千锤百炼的人。此地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离团部四小时车程,补给车三天一趟,卸下给养信件及其它。咱们的主要任务就是看守输油管道,保证野战部队演习时的燃油供给,以及日常的例行出操,战备训练,巡逻……
在哪?我说那管道。
李梦真想拍一下他脑袋,说在地下呢!自动化操作,不用我们管,原来用一个排看着,发现用不上,全撤了。我们的用途就是像麦田里的守望者,也就是稻草人,往这一戳,起个吓唬人的作用……累死我了,三天也没说过这么多话了,你有烟没有?
没有……有。许三多马上掏出了烟来。
李梦马上点了一支:你自己不抽烟?这烟给老兵预备的?
许三多傻傻地嗯哪了一声。
李梦笑了,还算是可造。我这么跟你说吧,这任务说惊不惊,说险不险,此地民风纯朴,别说敌特破坏,连偷油这类念头都没有走过脑子,此地风暴冰雹百年罕见,这地下管道并用不着我们维护。这地方说苦不苦,说累也绝对不累,就是两个字:枯燥!
许三多愣愣地听着。
有什么爱好没有?
爱好?许三多想了想:没有。
那我建议你赶紧找一爱好,要不无所事事的,你呆上五分钟就得眼冒金星。我跟你说,刚才跟我站一块那个,你瞧见没有?他叫薛林,他的爱好是把走散的羊群给牧民送回去,得空就在外边找,不图表扬,他就图跟五班以外的人说个话;班长老马现在不下棋了,他正研究桥牌;老魏干脆就爱好一天给人起十个外号……他们都很傻。
许三多听得发愣。
你……您的爱好是什么?
别那么见外的,我叫李梦。李梦忽然间庄严起来:我的爱好,说实话,不来这草原我的理想还没法实现,来了这我就一定能实现了它。
那是什么?
我写小说。李梦说。
他说我平心静气地开始写小说。是关于我的人生的,我已经二十一了,我要写一部两百万字左右的,关于我的人生的小说。如果在繁华闹市,我一定是完成不了啦,可来了这……对,有一位伟大的作家,就是因为坐牢而写出了传世之作,你知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许三多想都不想:我不知道。
李梦说,我原来是知道的,现在忘了,但肯定是像海明威和巴尔扎克一样的伟大作家,我会像他们那样。
许三多顿时肃然起敬。
这事别让你以外的任何人知道。
许三多用力地点了点头:我一定不说。
李梦看了看许三多,忽然笑了,他问,指导员有没有跟你说,来这是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
许三多说,说了。
再给根烟。李梦干脆把烟盒拿了过来,顺手放在兜里:我先拿着吧。他告诉许三多,指导员并不明白这话的意义,光荣在于平淡,艰巨因为漫长,无论如何,我们可以把有限的生命用在无限的事业上,这一切,指导员他明白个蛋。
但许三多好像没有听懂。
当官嘛,鼓励的话总还是得说的。
在伙房里吃面条的时候,指导员就又不忘吩咐老马,说老马卡,你得好好干,这是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老马说可不,每天六点出操,八点巡逻,十二点后就眼光光等天黑,电视电视收不上,几副扑克牌都使得能冒充手纸了。指导员说:我当然会注意你们战备任务外的文娱生活,正建议把连里多的那套卡拉OK送过来。五个人一套卡拉OK,全中国有几个兵有这样好的条件卡老马!
老马随声附和道:那我一个人在这守着套卡拉OK,就赶超世界水平啦?
指导员当然能听出老马的意思,于是放下面碗,盯着老马:你原来不是这样的。老马说我原来那个班是跟全连人一块过日子的呀,当然亚赛小老虎啦!瞧着老马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指导员暗暗地叹了一口气,说,你们的苦处我都知道,而且你们班的任务一直完成得不错,我就是不乐意看你们这副没精打彩的样子。老马,今年连里看看给你争取个三等功,这样退了伍找工作也管用,得想办法不让你在这耗着了。
老马一听就慌了,他说别别,指导员,我乐意在这呆着。
指导员喜欢看老马这样的表情,口气跟着就硬了起来,他说呆着可就得好好干啊?
老马说,我已经在好好干了呀!
指导员说,你得把精神面貌搞上去呀!
老马说我们是兵哪!兵是要抱成团才有精气神的呀!四个人,咋抱?您别以为我没使劲,出操,训练,巡逻,没误过一次事!可别的,你让我胳肢他们呀?
现在是五个人了。指导员说,五个人,你们必须抱成一团。
草原夜色如墨。
空调车空空荡荡地拉着指导员,往回走了。
老马拍拍许三多的肩膀,说咱也回去吧。叫什么名字来着。
许三多。
指导员说你是十八磅锤打不出个屁来,你别在意,我新兵那会也这样,不爱说话也不敢说话。
许三多说我是不会说话。
老马说,那你境界要比我高。怎么样?对五班印象怎么样?
许三多顺口就说:挺好。
挺好?
老马觉得许三多没说实话。
班长,咱们班发枪吗?。
发枪?当然发枪!明儿就给你派枪,这儿站岗都是荷枪不实弹。
那就更好啦!
老马苦笑道:你小子挺会说话。你不像指导员说的那样嘛。
是挺好。指导员说这任务又光荣又艰巨,李梦说光荣因为平淡,艰巨因为漫长,我不明白啥意思,可我觉得……挺好。
他有没有跟你说他在写什么两百万字的小说呀,他的人生什么的。
说了,可他说不让告别人的?
老马不由一笑,他说连耗子都知道,撕了写,写了撕,折腾小一年了还是两百字一个序言!但老马不想坏了李梦的形象,于是说:不过,许三多,我觉得你这人实在,我先给你个底,他们得给自己找个想头,你也得给自己个想头,要不这地方会闷出病来的。
那班长您的想头是什么呀?
你小子爱刨根,我跟你说,李梦肯定说我臭棋篓子,臭牌篓子什么的,那是假的,我的想头就是你们这几个兵,现在这些兵跟以前不一样,好个胡思乱想,没人管要翻了天啦,我得看着你们。但老马的声音却越说越低,低得像没什么自信,他说奉献这两字我是不爱说的,但有时候……哎,人生就是这样吧。
听得许三多,心里在暗暗地佩服。
屋里的李梦,其实哪里写得下小说,写了半天,又把稿纸团巴团巴,然后扔进了自己的字纸篓里。边上的几个就等着他这个时候,最早的是薛林,他赶忙对老魏使了一个眼色,老魏立马就吆喝了起来:
托尔斯泰收工啦!阎锡山,沈万山,哥几个支桌子啊!
牌局又开始了,一边玩一边吵吵嚷嚷的。
薛林没话找话,说老魏,我啥时候又改叫阎锡山呀?
老魏说,你是沈万山,他才叫阎锡山。我打算给咱全班凑出五座大山,这才想出两座山。李梦这时凑过来,说加个胡汉三吧。薛林说,打认识你李梦我就不佩服作家了,敢情连山和三都分不出来。摔牌我上手就是三个K,我B52震死你们……
这时,老马和许三多回来了。
老马一看就把脸沉下了,他说:我说是集体活动时间了吗?
李梦忙看外边,悄悄问道:怎么?指导员还没走啊?
指导员走不走跟这事又有什么相干?收起来收起来。
大家像是愣着,要理不理的样子。
老马说,指导员今儿是正式对咱班这精神状况,表示有看法了,我寻思咱们也该正正风气,大家都该精神抖擞……抱成一团,咱们穿的可是军装……
李梦却听不进去,他说,他要能一天一查,我睡觉都保持立正姿势,可他一月也不来一趟啊!
老马终于火了,喊道:给我起来!牌扔了!全班列队!这还反了你们啦?像个兵吗?现在不许打牌!按团队正常作息时间走,现在……现在看新闻!看后讨论发言!
看来老马这恼火也是日常休闲,几个兵使着眼神只好端正坐下,看着老马使劲地调整着电视,可就是一片雪花。
薛林喜欢闹,嘴巴禁不住,就模拟起播音来:
今儿是经典影片回顾,《大浪淘沙》……
老马听得有些受气,一拳就砸在电视机上,这一砸,电视里倒发出了声音了,可还是没有画面。
李梦跟着也凑起了热闹,说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咋上电视了?这叫侵权……
听着!别说话。老马白了李梦一眼。
电视里影影绰绰的,大概是军事节目,说的是某边防哨所的兵。
看看人家。老马有些感慨。
听听人家。兵们也跟着感慨,这味道明显是对老马的一种嘲弄。
薛林随着对电视感叹起来:千里冰封的边防哨所的同志,你们至少还落个伟岸身影和美好回忆啊!李梦也跟着叹气,说班长,我特想为一件很光辉很伟大的事情献身,救个人什么的,然后我说别问我的名,我是一个兵。可昨儿听着呼救声赶过去一看,你猜怎么着,偷粮的耗子落咱水缸里啦!
无可奈何,老马只好宣布:解散!啥时候咱这能收电视信号了,就必须恢复正常时间!他转过身看了看许三多,不由自我解嘲道:你小子算是赶上啦。要说在咱们中国,像咱们这样的班还真没几个。你吃了没有?许三多摇摇头。老马终于找着什么似的,说那赶紧去吃饭!许三多,今儿抱歉啦,我们真的是很欢迎你来到我们这个小集体啊!领着许三多吃饭去了。
早上,许三多看了看窗外的晨曦,从高低铺上爬了起来,被惊醒的薛林问了一声,换岗啦?然而又蒙蒙胧胧地睡去了。许三多也没有做声,只看了看,就自己蹑手蹑脚地出去了,到外跑步去了。
远处的广漠和土地上的生机,苍茫而壮美。
许三多转眼就跑得气喘吁吁的。
通常到了这种地方,看着远处的日出,任谁都会站住了感叹一回,而许三多这小子却焚琴煮鹤地在那里踢着他的正步。
李梦起来后便在床前抽烟。他看见许三多的床整整齐齐的,心里的感觉有点怪怪的。
许三多的上铺,就是老马。他翻下来时看见李梦发愣,便问道:
大清早犯什么愣登呢?
李梦说,今天是星期六,按规定不出早操。
老马说,我让你们出早操了吗?
李梦说,可这新兵蛋子自个出操去了。我在想……
想什么?老马还是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
李梦说,人的惯性和惰性能延续多长时间,这新兵蛋子能保持他的习惯到什么时候呢?老马说这叫惯性和惰性吗?你现在背上三十公斤负荷给我跑个十公里瞧瞧!他忽然闻出了一屋子的烟味儿:你小子抽的什么烟?玉溪啊?给我一根……嗯,你哪来的?李梦说我买的。老马说胡扯,最近的烟摊离此十二公里。你拿人许三多的是不?拿出来。
李梦刚把烟掏出来,许三多回来了,一身汗水淋淋的。老马顺手就把烟递给了许三多,说,李梦忘了把烟还你了。许三多却说,我不抽,李梦抽吧。李梦乘机就把烟抢了回去。
这时,薛林起来了,老魏也起来了,他们刚一转身,许三多就过去将他们床上的被子一一地整得整整齐齐的,弄得他们几个坐在桌前都愣了眼了。
被许三多整过的被子,还有李梦的和老马的。
整完了被子,许三多又开始扫地。
李梦几个人悄悄地嘀咕着,在伙房里弄了一面小纸旗,上边写着:“优秀内务”几个字样,一个拿着盆,一个专管鼓掌,叮叮当当围着许三多转了起来,最后把那面小纸旗放在许三多的被子上,掌声敲盆声,却一直不停。
向荣获五班有史以来第一届优秀内务奖的许三多同志致敬,希望他见好就收,不要再……李梦还没有宣布完毕,在外边被惊动的老马,赶了回来,一进门就喊道:干什么干什么,你们干什么?他一看就明白了。收起来收起来,全都收起来!薛林你把个和面的盆也抄出来了,你咋不用自个的脸盆呢?薛林说不是,班长,这是可忍孰不可忍。老马说行啦!都给我坐下,咱开个班务会!李梦说明开什么班务会,还没到日子呢。老马瞪了他一眼:由你说日子啦?
三人只好坐下。
老马说:班务会现在召开,许三多,这事你别住心里去。看见许三多规规矩矩地站着,一副很高兴的样子,心里一下就替他犯难了。心想这许三多到底咋加回事,这点不怀好意的小荣誉,居然能让他真的高兴?于是改口道:其实这也好,许三多,说实话吧,我是打心眼里喜欢你保持这种良好的军人作风,内务军容加口令,好兵孬兵一眼就能看出来……
许三多却说,报告班长,我做得还很不够,我会继续地努力。
可是,还是说实话吧。老马说,一个班最重要的就是大家和气,不闹内部矛盾,抱成一团,就有了精气神,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许三多说,我一定跟大家搞好关系。
李梦却听出了老马的心思,说班长,这弯子绕得好啊,我看他明白才怪呢。
薛林干脆捅破了那层窗纸,他说实话就是谢谢你,许三多,可是我们的床不用您操心啦!一边说一边望着老马。老马的眼睛在盯着他,老马的眼光里有点犯难。
可是咱们不是应该互相帮助吗?许三多说。
李梦说,这个事情上,我们不需要你的帮助,明白啦?
许三多于是嗯哪了一声,两眼傻傻地看着班长:班长,班务会还有什么要说的?
老马不知还说什么好,一抬手,便吩咐散会,散会散会。
许三多心里有点失落,转身就闷闷地往外走去。
看着许三多的背影,几个兵忽然有点暗暗的内疚,互相看着,老跟着就嘟囔了一句:
这事看你们整的。
许三多出门的时候,拿走了一把枪,然后在草地上玩弄着,然后瞄着草原远处的什么。老魏悄悄地跟在上后边看着,然后回屋悄悄地告诉他们:没啥事,在练枪呢。
老马一听大惊失色:枪?枪都扛出来了还说没事!
老魏说班长,咱五班搜罗通了也没一发子弹,他要整事不如扛根通火棍呢。
老马高了嗓门:重要的是个情绪!那孩子实在,不会整事。我说你们这几个,你们就好意思?要我才懒得管你们那狗窝呢,人家天天给你们操心费力的。
一想也是,老魏又出去看许三多去了。
有什么不好意思呢?不好意思。可我们也得过呀。
怎么过?
得过且过。
可他一个人搅得咱们鸡犬不宁呢。
忽然想起你大作家常说的话来,多数人掌握的不一定是真理。
李梦居然点点头,说很可能他掌握的是真理,可也说不定是虚荣。
薛林说,在你手上是真理,到人那就成虚荣了?你那小说就打算这么写啊?就这么吧,可你啥时候写出来啊?你撕掉的稿纸也得有十几摞了吧?题目到底想好了没啊?
李梦说薛林你别乐,你最近又搜罗到几只羊啊?靠着这羊你又跟牧民小姑娘搭上几句话呀?你没把人家群里的羊给拉过去请功吧?……
话还没完,老魏又回来了,他说没事,他真的是在练瞄准呢。
老马忽然想起了什么,看着老魏火气突然冒大了,他说还有你老魏,我最近的外号是什么能不能公布一下啊?我瞧你们是该觉得闹心,我都觉得你们挺闹心,你们完成了任务,可你们自个都在做些没出息的事情,要不就是把有出息的事情也做没出息了,外面那傻小子却结结实实在当兵!所以你们觉得挺闹心!老马是越说越气。
老魏说怎么啦这是,这么大火?
班长说我就是火大!为你们几个不成器的在这里耽搁,我有家不归,为你们在军队耗着,我图啥呀我?
几个人看他的眼神,发现这天怎么忽然有点显怪。
老马忽然就心虚了,说看我干什么?我说的不对吗?说完往外走去。
外边的许三多仍在练瞄准,但已换到山丘上去了。老马看了会,没精打彩地问道,你干什么呢?许三多说:报告班长,我在练习射击姿势。老马说你姿势挺对,比我标准。
可我就是打不准。
老马说,枪法是拿子弹喂出来的,你要换个像样点的连队,一匣匣子弹喂着,就打准了。
许三多点点头,觉得有理。
老马说,今儿的事你别跟班长见怪。
许三多却好像忘了,他说今儿的什么事?
老马一愣,但嘴巴却停不下来,他说你明白不明白我都跟你说了,我觉得你是对的,我这班长挺想维护原则的,可我先得维护团结,有时候这是个痛苦。许三多,你别瞄了,我实话跟你说,咱们五班配了枪,可不发子弹,咱们一年就打一次实弹射击,跟那些真正的战斗部队比起来,咱们这个班就是空心菜,这你还是得明白。
许三多却不在乎,他若无其事地卸下空空的弹匣,看一眼又装了上去,他说在新兵连,我们连长说,枪造出来就是为了开火,今天明天不开火,也许后天就打个火花绽放。
老马愣了,有点替他难受,又有点失望。想了想,他说我跟你讲个故事吧。
许三多说什么故事?
老马说,有个圆形的房子,房子里关了八条狗,七条狗沿着顺时针方向跑圈,一条狗沿着逆时针方向跑圈。后来猎人就把七条狗拉出去打猎,把那一条狗宰了吃肉。因为那条狗不合群,而七条狗比一条狗值钱,七条狗也比一条狗力量要大,你听明白我的意思吗?
许三多点点头,但没有回答。
这告诉我们,有时候我们做的事情也许是对的,但不要太相信自己是对的,要想大多数人做的事情才是对的。明白了吗?老马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
许三多说话了,他说,不明白,我得想想。
老马忽然就急了,说许三多,你到底是不是笨蛋?就这么个得过且过的理还要想?
许三多还是说:我得想想。
老马暗暗地叹了口气,说等你想好了找我。转身走了。
但许三多似乎怎么也想不好。第二天,老马正在整理凌乱的仓库,许三多匆匆找了过来,他说报告班长,李梦找到一只失散的羊,他们三个一起给牧民送羊去了。老马说他们跟我报告过了,你怎么不去?许三多说我想事。我想明白了,班长。
班长真以为他想明白了,立即兴奋起来:说说,说说你想明白了什么理了?
但许三多明白的却不是班长的理,他说我想明白了,打扑克牌是不对的。老马听得差点噎了过去,他说扑克牌价廉物美,又有内容又能打发时间,有什么不对的?他气得扔了手里的家什事儿:你怎么就能想出这么个八杆子打不着边的理呢?
可许三多还是说:打扑克牌就是没有意义。
那什么是有意义?老马恨恨地盯着他。
许三多说:有意义就是好好活。
那什么是好好活?
好好活就是要做很多很多有意义的事情。
老马还想生气,不想却突然笑了,他说我求你了许三多,你不要老站在真理那边好不好?
可我就是这么想的啊。许三多很认真地看着班长。
老马有点被伤了自尊,吼道:你跟我来!随即把许三多带到门外,然后在眼前一划,把前边的四间屋子统统划两手之间。他说我再跟你讲个故事吧,原来这里驻扎过一个排,这个排想在那里铺一条路,这是个挺有意义的事情,可最后因为资金人力还是搁在一边了。为什么?这说明不是什么有意义我们就做什么,客观条件允许做什么我们才能做什么。知道吗?
许三多思忖了一下说,修路挺有意义。
老马简直一脸的恨,说有意义吗?那好,我命令你铺一条路。
许三多却一脸的高兴,说班长,这是我来五班接到的第一个命令!
转身,他真的执行命令去了。
晚上,李梦几个给老乡送羊回来,就看到了地上的白道道了,那是许三多用石灰给划下,顿时都愣了。看见屋里就老马一人在窗前呆着,老魏不由问道:许木木呢?
老马说捡石头去啦。
捡什么石头?
老马说:我大概是下错了命令啦,他打算修一条路。
什么路?
认真说是四条路,就是从伙房到宿舍,到库房,到岗亭,四通八达的四条路。他觉得这事有意义,他立刻就开干啦。
李梦忽然狠狠地拍了一掌,吓得老马一跳,说你发什么狠?人家修路至少是妨碍不到你们打牌。李梦说何止啊班长?许木木终于向咱们看齐啦!他说你想想啊,一个人修四条路,那不跟我要写两百万字的小说一样,根本是不打算完成的事情嘛!就是个打发时间嘛!对不对?
一屋子的人顿时都哈哈地大笑起来。
就这样,屋里的人在打牌,屋外则多了一种漫长的修路声,几乎无休无止。
慢慢的,半个月的时间就过去了。
这天,薛林放下牌往外看了看,不由替那许三多有点暗暗的忧虑,他说这他妈的许三多,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老马说他忙他的关你啥事?
薛林像没听见,他冲着窗外的许三多就大喊了一声:许三多,我教你打升级好吗?
许三多只要管敲着他的石头,回道:我不爱打牌。
薛林说你乐意干什么?
许三多说,我什么都不会。
李梦告诉薛林,你就忍一会,再忍一会,再忍个三五天他就歇啦。
薛林却压不住,他说这话你三五天前就说过啦!
老魏说三五天前的三五天前就说过啦!我恨不得就……
恨不得什么?老马说我跟你们几个说,他本来就不算做错,你们要再做有损安定团结的事情,我就……老马一气就摔下了手里的扑克牌。
薛林只好老老实实回身继续打牌。
日子,就这样又一天天地下去;那条路却在许三多的手里,慢慢地显出了一些样子来了。
李梦有点觉得不可思议,这天,他在窗口瞧着许三多哈着腰在那里砸石头,看着草原上的阳光辉煌地洒在许三多的身上,他有点激动,也有点感觉好玩,于是啊地一声,像是演讲一般:看……!他根本就是块木头,对着那么好的景色不会抬头去看。他也根本不是在修路,他是在造路,我以为他拿石头砌出个路沿来就算了,结果他是要把这条路用石头铺上,这是在草原上,我都不知道那些石头他都从哪里捡回来的,他还把砸碎的石头按色分成堆……李梦突然停下来,朝外边问道:
许三多,你把石头弄成一个色一堆干什么?
许三多说:我想在路面上砌上一些……
许三多竟找不着词。
李梦说:是要砌上一些图案?
许三多笑了,他说对,是图案。
李梦转身又给屋里的人演讲起来:听见没有?他还要砌图案,他以为他在搞艺术。他是一个爱表现狂,他以为他在这个地方表现好会有人看得见的。我要把他写进我的小说,我一定要把他写进我的小说。
但没有人给李梦回应,薛林和老魏觉得李梦的表演也挺无聊的,与外边的许三多一样的无聊。直到老马离开了屋子,看看许三多也不知去了哪里,才和李梦一起,悄悄地跑到许三多的那些石堆上,连踢带刨,把那些石头洒得遍地都是,以泄他们心中的怨气。
许三多回来看见了那些被踢飞的石头,但他没想到是他们干的。
他一进屋就告诉他们:草原上的风好大!把我捡的石头都吹跑啦!
说得一脸的兴高采烈。
薛林几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乐一次竟都乐不起来。
都想不明白,怎么来了这么一个兵?
今儿是个大风天,阴着,满场飞沙。
窗外的路已经延伸得很远很远了,李梦看着路尽头的许三多,发现只是一个小小的人影,不觉又是一阵感叹:这傻子!凭什么给他个什么鸟事他都干得这么充实?转头找同盟大伙儿心照不宣吧,为什么能心安理得?因为咱们说要做的事情都是不打算完成的,现在来了这么个傻子,一门心思要把他那件事情做完。我不讨厌他,我真不讨厌他,我就是烦他,现在砸石头的声音是听不到啦,可外边有个人在干活,总让你觉得也应该出去干活。干是绝对不会干的,每天的任务都完成了,上级并没让咱们做苦工可弄得你心里老有股火冒出来……薛林,老魏,你们要不要也来骂两句。他听不见的。
白痴!!
薛林走到窗前,声嘶力竭地骂道。
二百五!!
老魏提了半天气,也骂了过去。
只有老马不骂,他说你们闹完了没有?你们好不好意思?说人二百五,我看二百五的就是你们。
李梦看了一眼老马,对薛林说:班长嘴上不说,心里可比谁都烦。
老马说我为什么要烦?
我们至少在这事上心里跟明镜似的,三年兵役一完,回家好好工作挣钱。班长你呢?你真是为了咱们这几个不成气候的不离开部队呀?李梦说。
老马一听急了:你什么意思?
薛林一看情况异常,忙说没什么意思,他王八蛋。可是班长,我求求你了,你下个命令让这小子停工了吧?这么大间屋子,这么几个人,我们都不好意思出去,因为他在干活我们没干。除了那傻子有事情干咱们全闷着,再闷两天咱们自己就得咬起来!
你们可以去干哪?老马挑衅着他们。
那班长你咋不去呀?
你别以为我不想去,我保持中立是为了维护本班安定团结。
直白地说吧,班长你要维护安定团结就下令让他停工成不?
我不能下这命令,修路的命令就是我下的,人不能出尔反尔。
老马犹豫一下,补充说:我是老兵,更不能。
老魏说,他已经修完一条路了,昨天他跟我说,他打算修第二条,这我们还活不活了?
老马犹豫着,心眼里暗暗地想着什么。
傍晚,老马给李梦几个训话时许三多不在,他们刚一解散,许三多朝他跑来了,他刚说了一声报告班长,老马就把他的话劫住了。
你是要去修路是吧?以后这事不用报告啦。
许三多说:不是,班长。
那几个便立刻竖起了耳朵。
许三多说:明儿是休息日,我请一天假,不修路了,成吧?
老马说:成成,太成了。你要干嘛?
许三多说,我想在路边再种上花,明儿我想去镇上买几块钱花籽,我来这快半年了,还没去团部看过,我也想上团部看看,我还想看看我老乡。
行,行,这要求合理,一天假够不够?要不我给你两天?这路可远,你自个会走吗?
我记路特厉害。
那就好。你一定要上团部看看,看看真正的部队是什么样的,你得开开眼。老马希望许三多去了好好开开窍:别天天就想着眼前这点小事。
嗯哪。
一旁的薛林就禁不住了,笑着说:
我觉得许三多同志这愚公移山的精神是可敬的,但早该看看山那边是啥样了。
李梦也上来拍了一下许三多的肩头:
三多同志,好好地去吧。
许三多却听得有点不大明白,好在他都给他们一一地点头。
草原上的空气很好,草原上的大道很直,走着走着,许三多看到一辆牧民的拖拉机开过来,他想朝他们招手,他想搭个便车,车子到了却不好意思伸手。但那车却在他不远的前边停了下来。
同志,你要上车吗?
要,要。
许三多的回答倒让牧民嗔怪了:
那你咋不招手呢?要去哪?
白沟子镇。
一趟就给你带到咧!我去白沟子买兽药。
许三多笑笑地着坐下了。
那开车的是一位口若悬河的牧民,头不时回过来,看着许三多。好在草原上闭眼也不会翻车,他说我跟你们军队没少打交道呢!你看这路,全是坦克车辙,一到打演习,全炸了雾起来啦,根本看不见人。我就捡弹皮。朝勒门有摩托车,我一看炮弹落下来,我就说朝勒门,那边!我们就开车去!
他说的朝勒门,是与许三多一同坐在后边的人,那人跟许三多一样,一直地一声不吭。
他说打榴弹炮没意思,最好是打火箭炮,跑一趟我能捡一大口袋。别看你是个兵,很沉得住气呢,你见过将军没有?
许三多说:没有。
我见过呢,两颗星,后来人说那是中将,军长。我去捡弹皮,他就给我递烟,挺和气的,他跟我说:老乡,你行行好,你捡弹皮不要紧,我一个装甲营都堵在山下不敢冲锋,要不以后我让他们给你捡了搁旁边?
那牧民说着自己倒先朗朗地笑了:我说算了,等你们打完我再来。
许三多像听故事。
团部大门非同一般。许三多看看门上的八一军徽,看看门前那几个雕塑般的士兵,心里有点发毛,不敢直直地往里走,而是一点一点地往里挪,没等走进,一只手将他拦住:
证件。
我,我是机步团的。许三多说。
哨兵的手往旁一指:登记。
许三多登记的时候,正碰着一队步战车打靶归来,引擎声和口令声响彻营门。
突然有人喊了他一声:许三多!是不是许三多?
许三多晃眼一看,一个浑身迷彩抹得看不清脸的人,从车子的后舱门跳下,出现在他眼前。
我是许三多,你是?……
那人气得狠狠地揍了他一拳:我是成才呀!
许三多一愣:成才,今天,今天不是休息日吗?
成才说:战斗部队,训练一紧就不休息啦!
正想再说些什么,有人命令道:成才归队!成才只好丢下许三多,说我先归队。走了两步,回头道:你等我,你就在那旗杆下等我!说完一跃,上车去了。许三多怔怔地看着开进车场的那队车,傻了一般。
他走到操场的旗杆下,老老实实地站着等着。如果说以前一直没有见过一个像样的军营,那么眼前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军营了。正想着什么,有两个警侦连的执勤士兵朝他走来。
请把您的衣领翻进去。他们站在他的跟前对他说道。
许三多忙把被风吹乱的衬衣领子,翻到了军装的里边。
请出示您的证件。
许三多赶忙又掏出了证件,本团的人在本团被查证件,连许三多都觉得有些屈辱。
这时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他说,他是我的朋友!他红三连五班的,驻扎在训练基地!
以后请注意军容。执勤士兵一个敬礼之后,走开了。许三多的要给人家还礼,但是晚了,人家看不见了。成才没在意许三多的这些情绪,他问:怎么样?你觉得这怎么样?许三多没说话,转头看着一辆正在练习原地转向的坦克,那引擎声也震得他根本无法说话。但成才早习惯了:走!我带你去看看!拉着他走了。
一路走,成才一路就没停过嘴,他说我现在在钢七连,就是原来新兵连高连长的那个连,钢七连可好可好呢,我和史班长在一个连,和伍班副也在一个连,不过我是七班他们是三班,钢七连是这个团最牛皮的尖刀部队,刚换装的,是个装甲侦察连,我现在是班里的机枪副射手,我和班长排长关系都可好可好呢……
许三多听得简直喘不过来气。
有一个声音突然从后边喊来:成才?
成才掉过头一看排长,忙说:排长好!
干啥呢?
我带我战友来看看咱们的704号车。
看吧看吧。今儿靶打得不错,明儿接着好好练。
成才大喊了声谢谢排长,转头对许三多道:到了,就是这,我上的704号车。
成才给许三多指了指车库里的那辆全封闭的步战车。然后又继续说他的:我们今天打靶了,我是副射手,今儿一天打了两百发子弹,轻机枪射击真带劲以。许三多,你用的什么枪?
许三多说:自动步枪。
大部分人都用自动步枪。你们打靶吗?
许三多说:一年打一次,再八个月就打。
那你这兵当得太没意思了。成才不由摇头咋舌起来:我以前也以为端上杆枪就很威风,现在知道才不是那么回事呢。兵有飞在天上的,带着降落伞往下跳,那叫空降兵;有坐着直升机飞来飞去的,那叫空中骑兵;我们坐在战车里打仗的,那叫机械化步兵。要说最能打的,那还是我们这些重装备部队。
看着成才的车,许三多禁不住问道: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成才说,按说是不让看的……可你进去吧。
可许三多根本找不着门,成才拧了一下把手,许三多才看见后舱门开了,车内紧凑而有序,让许三多一阵发呆。
这是车载炮,炮塔上有重机枪和反坦克导弹发射器,还有航向机枪和同步机枪,这都是专业名词,说你也听不懂啦,我就跟你说,光咱们这个重机枪就能打穿墙壁了。成才往里边一坐,摆足了架势,说我们在车上是这么坐着的,枪放在这,战车冲击,我们下车,战车在后边火力掩护,说一声敌人火力太猛烈,我们就在车里射击,就从这是射击孔开火。
许三多从身后的射击孔潜望镜里往外瞧了瞧,正好看见外边的史今。
成才赶忙提醒许三多:别出声,别让他瞧见啦,这人可讲原则啦。
许三多默默地瞧着史今,动也不动。史今是在外边检查车辆。史今走后,许三多突然默默地坐着,眼圈慢慢地就有点发红了起来。成才好像感受到了许三多的什么情绪,便问:你怎么不说话?你怎么啦?难受?是不是想家啦?……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呵,我明白了,谁让你在新兵连不好好表现呢?我早说过啦。
当时的许三多是真的难受,难受得只想哭,哭他不如成才。
随后,成才把许三多事进团队家属们开的一个餐厅,要了几个菜,还有几瓶啤酒,许三多一看眼睛都大了:你会喝酒啦?成才说当然会。每次打完演习都要会餐的,会餐就要喝酒。你们不会餐吗?
许三多说:我们只有五个人。
成才简直不敢相信:你们那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许三多说:我们人少,地方也小,可是挺有意思的,老马好像个大哥一样,可别人老在背后取笑他,李梦天天嚷着要写小说,可我看他那样又不像要写什么……
成才说:那你们那没意思。我还是跟你说我们这吧,我们班有一枝狙击步枪,我的理想是年底做到狙击手,我们机枪手希望我接他的班,可那机枪加上弹箱加上枪架可就太沉啦。我还是想干狙击手,拿着一杆狙击步枪多COOL啊,而且我们是侦察连,狙击手每次比赛演习都有露脸的机会……
许三多听不懂:什么是COOL?
成才说:就是很神气的意思啦!
许三多觉得听起来是很神气。
成才接着说:所以我现在很忙,但是很充实……
许三多说:我也很忙,也,也很充实……
成才朝许三多立时就瞪大了眼:你怎么会也很忙很充实?世界上还有比在战车里打行进射击更有意思的事情吗?我跟你说啊,今天一个射击日,我就打掉了四百发子弹……
不想许三多记性好,马上提醒他:不是两百发吗?
成才说,我说了两百发吗?成才喝了口啤酒,接着问:你说忙什么?你怎么也很充实?
我修路。
修路?修什么路?
许三多忽然看见史今拎着两个饭盒过来,赶忙喊了一声排长,然后给史今敬了一个礼。史今看了一眼许三多,一时愣了,他告诉许三多我:我是班长,排长是在新兵连时临时调的。许三多,你……还好吗?
我好,挺好挺好。
听说你在三连五班,那是个挺重要的地方,没你们看着输油管道,我们的车就要在草原上抛锚。
许三多说我知道,这工作特别特别有意义。许三多的口气很坚决,仿佛那是真理。史今也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他从许三多眼里看见些莫名的感动。
挺苦吧,委屈你了。
不苦。他们对我特别好,我们……我们每天也出操,也训练,我们每年也打靶,他们……他们还专给我发了一次优秀内务。
史今只好拍了拍许三多的肩膀,算是鼓励了。他说,许三多,我一直相信你是个好样的,是班长没做好。
不不,不是的……许三多除了否认,也不知道说啥好。
史今只好又拍了拍许三多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