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台大人俞廉荣未待绿呢大轿停稳,便疾疾地从轿子里钻了出来。轿前,巡抚衙门的几盏红绸布灯笼将县衙门前的一片天地照得如同白昼。原来走在前面的随从兵丁差役站成两排,在灯光闪耀的大门前立着,摆好阵势,恭候抚台大人的驾临。只是那临江府、津口县的人一个未见。
抚台大人俞廉荣觉着事情有些怪。他知道逼发民变的老知县陈荣君已在查赈委员柏钦若刀下毙命,他知道眼下临江知府朱建宁和查赈委员柏钦若俱在津口县衙里——津口反乱的情况,他已在这几日之内不断闻报,进了津口,又从许多义民嘴里听到了不少信息,对整个反乱过程已有了初步了解。他不明白为什么朱建宁和柏钦若闻知他的到来,不到门口迎候?
俞廉荣在通亮的灯光中向县衙门前疾走了两步,面带愠怒地向守在门口的随从们喝问道:“临江知府朱建宁何在?查赈委员柏钦若何在?如此动乱之夜,他们睡死了不成?”
一个随从慌忙禀报道:“启察大人,小的们遵奉大人之命先行赶往县衙,但见得临江知府朱建宁和那姓柏的正在厮杀,眼见着要出人命,小的们将他们一并拿下了,现押在县衙大堂!”
俞廉荣又是一惊:“哦,有这等事?快去看看!”
在四只大灯笼的引导之下,俞廉荣率着抚台衙门的众多官吏,跨上县衙大门台阶,穿过大门,到了县衙大堂门口。
大堂里灯火通明,门口守候着握刀持剑的巡抚衙门公差,大门里更有众多兵丁扭着柏钦若和朱建宁在那儿吵闹。朱建宁大骂柏钦若勾通反贼;柏钦若则口口声声要见抚台大人。
俞廉荣疾步进了大堂,稳稳地在正对大门的太师椅上坐定,遂喝令兵丁们放开朱建宁和柏钦若。
朱建宁一见俞廉荣的面,便料定事情不妙,自知败局已难挽回。可他不甘心,他仍然想在抚台大人掌握事情真相之前,先将水搅浑。
兵丁们一松开他的手,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向前爬了两步,仰脸对抚台大人道:“大人,俞老大人,您老来得好!来得及时哇!您老若是再晚来一步,卑职也要像津口知县陈荣君一样,做反贼柏钦若刀下之鬼了!柏钦若勾通反民,杀了陈荣君,方才又用利器逼着卑职的胸口,要杀卑职呀!老大人,他这是谋反!津口乱民的反叛,便是他挑起的!反民们破城之时,他向反民们说‘官逼民反,反民无罪’,反民们才壮了贼胆,在城里抢掠滋扰。老大人,您老可得为我临江府,为我津口县做主啊!柏钦若今日敢勾通乱民,擅杀朝廷命官,明日未必不敢反到京城去!老大人哇,您老快让左右把他拿下。”
俞廉荣漠然地听着,不置可否。
朱建宁又顿首道:“卑职说的句句是实情,卑职手中有反贼的供单为凭!”
俞廉荣这才动了动青紫的嘴唇,从胸腔里压出一句话:“取供单来看!”
朱建宁连连顿首道:“小的去取,小的这就去取!”
说毕,立起身子,后退几步,往门外走去。
俞廉荣一挥手,身边的泉司大人和几个随从官吏随后跟去了。
待朱建宁出了门,俞廉荣才愠怒地对柏钦若道:“柏钦若,老夫我以为你秉性刚正,才智过人,委你以查赈重任,不曾想你却捅出如此大乱!你……你竟敢擅杀朝廷命官!难道你真的不知晓朝廷的王法纲纪么?现在,你倒给我讲讲,你何以不顾王法,诛杀津口知县陈荣君的?”
柏钦若嘴儿张了张,话未出口,两行热泪先自滚了下来,落到了自己的衣襟上。
俞廉荣一见柏钦若流了泪,心下软了半截,暗道:看光景,这其中必有隐情。柏钦若为人清廉正派,且又刚刚分到此地提补,和陈荣君素无冤隙,决不会假公济私,擅自杀人的。而朱建宁和陈荣君都不是什么清官,这一点他也知道。这一回派柏钦若下巡查赈,他本意就是要抓住贪赃枉法的凭证,借以整肃属下府道州县的贪糜之风。
“说吧!有什么隐情都说出来!大丈夫有泪不轻弹!你如今也不是三岁孩儿了,敢处斩一个七品知县,难道就不敢把事情真相道将出来吗?”
柏钦若一开口说话,却把俞廉荣吓了一跳。
“大人!俞老大人,卑职素常不怕什么,卑职这泪不是为自己流的,却是为大人您,为朝廷圣上流的!老大人您在抚台衙门时常向卑职感叹官场之风堕落恶劣,卑职还将信将疑,此番奉委查赈,卑职才知晓,如今为官者简直形同匪贼啊!若我大清天朝所用之府道州县官吏都如朱建宁、陈荣君之流,则我大清天朝其崩在即!断无希望!”
满座皆惊。
俞廉荣怕柏钦若借题发挥,说出冒犯朝廷的话,连忙道:“柏钦若,你不要扯这么远,只说此次查赈的事吧!”
柏钦若遵命述职,从踏进津口亲眼目睹的灾情,说到万余乱民如何攻破县城;从津口知县陈荣君勾结临江知府朱建宁贪匿三万九千四百两赈银,说到津口义妇宁可卖身救夫,不反朝廷。在讲到乱民围住县衙,自己被迫下令斩杀陈荣君时,柏钦若道:“卑职自知无权处斩这狗官,卑职知晓诛了这狗官便会落下罪名,然其时乱民激愤之情已难以遏止,卑职若不诛他,则乱民也要杀他。而若是乱民们杀了他,则朝廷圣上的圣明便荡然无存了,乱民们必得视陈荣君之流的贪匿为朝廷圣上的罪孽,必得反到临江府,反到京师去!卑职诛他,是为了大清江山,为了朝廷圣上啊!若是明哲保身,卑职大可不管不问,落得一个自在轻松!如果老大人以为卑职不该斩这狗官,便即刻将卑职拿入大狱,卑职断无怨言,卑职为大人您,为朝廷圣上尽了心,尽了职,卑职内心无愧!”
俞廉荣大为感动,脸上却不露丝毫声色,又问道:“处斩了陈荣君,乱民们便退了么?”
柏钦若道:“斩了陈荣君,卑职向乱民们申明了大义,大部乱民便退了,只有三五百个乱匪中坚,依然不退,卑职便组织城中义民与之拼杀,一直守到官兵进城,才将反叛平息!”
俞廉荣频频点头道:“听说清浦一位姓陆的老孝廉为此出了大力,支派了五十余名陆姓族人家丁随你同行,可是实情?”
“此是实情!陆老孝廉深明大义,那五十余名族人家丁个个英勇忠心,皆为义民,卑职所言之事,老大人也可找陆府家人核实。”
俞廉荣明白了事情的真相,心下对柏钦若赞叹不已,柏钦若果然是大智大勇,不同凡响,他此番派他来查赈,实在是英明之举,如若不是及时地将他派到津口,津口这场大乱眼下怕是无法收拾了。
然而,要治朱建宁的罪,却要拿到确凿的凭据,于是,俞廉荣又问:“你说朱建宁勾通陈荣君贪匿赈银,可有确证?你说朱建宁要杀你灭口,又有何证据?”
柏钦若道:“贪匿赈银一事,有陈荣君七月二十二日手书笔记为凭。朱建宁杀人灭口就在老大人到来前一刻发生的。他想以毒酒毒杀卑职,不曾想卑职未曾受害,倒是卑职仆役李兴吃了毒酒当场毙命!时下,李兴遗体就在衙内!”
俞廉荣需要的东西全有了,手一抬,对柏钦若道:
“不要说了,老夫一切都明白了,陈荣君为一县之令,贪匿赈银,激发民变,犯了欺君逼反之罪,按律当处斩刑;老夫要上奏朝廷言明实情,不但保你无罪,还要为你请赏……”
正说到这里,知府朱建宁手捧阮大成等人供单,跌跌撞撞进来了。
俞廉荣一声断喝:“跪下!”
朱建宁乖乖跪下了。
“把供单呈上来!”
泉司大人一把夺过朱建宁手中的供单,呈到了俞廉荣案前。
俞廉荣匆匆阅毕,拍案骂道:“满纸胡言乱语,一派荒唐之言!”
朱建宁这才知道事情彻底败露了,慌忙顿首道:“老大人明鉴!卑职问贼之时,并未动用大刑,这……这供状都是贼人自具的哇!卑职以为……”
俞廉荣根本不听朱建宁的辩解之词,又将公案猛击了一下,厉声喝道:“左右,速速与我将这猪狗不如的临江知府拿下!老夫要上奏朝廷问他欺君逼反之罪!”
朱建宁一下子瘫倒在地上,翻身打滚地乱喊乱叫:“大人!老大人!卑职冤枉,卑职冤枉啊!柏钦若谋反!柏钦若谋反是实情啊!老大人,老大人啊……”
两个兵丁像拖狗一般,将哀号着的朱建宁拖下了大堂。
俞廉荣又挥了挥手,喝令左右公差闲人统统退下,尔后,径自走向大堂,亲自来扶柏钦若起身。
柏钦若不起,顿首谢恩道:“老大人,小的永生永世忘不了您老的恩德!我大清天朝有大人这样的抚台,是朝廷圣上之幸,我两江之地有老大人这样的青天,是万民百姓之幸;我柏某能随老大人鞍前马后,效犬马之劳,是我柏某三生之幸哩!”
抚台大人深深受了感动,拼力将柏钦若挽起。
将柏钦若按坐在太师椅上,俞廉荣又说道:“如今虽说是大乱已平,可审贼问供安民抚慰之事还有许多,津口无主,你且与我暂代一县之主,了却后事如何?”
柏钦若道:“卑职不才,怕难负如此重托。”
俞廉荣道:“莫说一个津口,就是临江府交与你整治,老夫也是放心的!不是老夫夸口,老夫许有诸多不是,唯有看人,一看便准哩!”
柏钦若再次拜谢了抚台大人的知遇之恩,又道:“既然老大人如此错爱,不才便尽心尽力为津口百姓办些事情吧!但凡有失当之处,还请老大人多多点拨。”
俞廉荣点点头,随即便和柏钦若谈起了大乱之后的津口政事。
俞廉荣问道:“津口灾荒尚未过去,乱民贼党尚未根绝,起乱缘由也未问明,你这县主也不好当哩!老夫倒要听听你打算如何行事?”
柏钦若想了一下道:“首要的事情必得安抚民心,使之不复浮动。卑职曾在乱民围衙之时许了愿,要将朝廷拨发的九万三千五百两赈银悉数放于灾民。此举一则昭信于民,二则可使百姓知晓圣上洪恩,三则可解万民之饥,遏止新的乱萌!”
俞廉荣点头道:“不错!”
“其二,加紧讯问拘押在狱的众贼!查明起乱祸首,起乱原委,起乱之谋划过程。如此大乱,绝非十天半月可鼓噪成功,卑职以为,这其中必有未露之隐情,必有会党帮匪从中煽惑。”
俞廉荣又点了点头:“是的!清浦海路通商,和南洋各地往来频繁,难保没有南地会匪渗入其间!说!你再说!”
柏钦若又道:“据卑职所知,起乱之前,津口各地均办了团练,而那率先请办团练者,便是清浦南寺坡富商,这些人正如老大人所言,和南地交往频繁,我便疑这其中有诈!因而,其三,卑职拟对南寺坡奸商伪号予以彻查,凡出银资助团练——亦即资助乱民反叛者,一体捕拿下狱,以断乱贼财源,根绝后患!”
俞廉荣击节赞道:“好!这帮奸商伪号,早该封它一批了!老夫早就闻知清浦南寺坡一帮为富不仁的奸商富贾,屡违朝廷禁规,转运洋药,四下私售,毒害百姓,致使世风日渐沦丧,而那原县主陈荣君兴许是受了那帮奸商不少好处,从不过问!”
“其四,此次平叛反乱,津口众多义民不畏乱贼淫威,协助官府剿杀乱贼,其殒命者,本县予以厚葬褒奖,其受伤者,本县赏银安抚以示恩德。”
俞廉荣补充道:“除了赏银、安抚,还要为殒命义民立册传世!”
“大人所言极是!卑职遵命,即日便派人查访,撰立义民册。”
“好!你再说!”
“其五,疏通河道,排放倒灌于田中的海水,整治田桑,以定万民百姓长居久安之根基。”
……
这一夜,临危受命的柏钦若头头是道地向抚台大人俞廉荣讲了八条主政之道,俞廉荣都予以首肯了。俞廉荣实在惊叹柏钦若的聪明才智,心中暗想:若是早一些奏明圣上,将柏钦若派到津口,换下那贪婪昏聩的陈荣君,则津口决不会生出如此大乱。
最后,俞廉荣又向柏钦若提醒道:八条主政大计,时下最重要的是肃清乱匪,铲除乱萌。
柏钦若记下了。
翌日,在押的秃头赵老大、独眼费大爷等人供出了洪门密事,津口境内大批官兵衙役倾巢出动,四处搜捕会匪余党,三日之内,又有二百余人被指举为会匪拿获,清浦南寺坡上众多商人都被当做乱匪拿了,津口城里许多没被乱匪抢到的人家也被官兵们借着拿人的机会俱一抢了。
津口境内又凭空生出一场大乱。这一回的大乱不是会匪们搅起的,倒是官府搅起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