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府老爷决定杀人灭口。他想以众匪贼的供单为凭据,干掉柏钦若。昨日夜间,他已看出了柏钦若的险恶用心,这个诡计多端的查赈委员,根本没有诚心与他合作,他完全是在做戏。自然,他也在做戏。柏钦若要稳住他,他也要稳住柏钦若。现在,柏钦若无疑是失算了。天亮之后,他赢得了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手中有了匪首阮大成和六七个反贼的供单。在急急忙忙进行讯问的时候,柏钦若被他软禁了,根本无法走出县衙大门一步。
柏钦若必须死,这是毫无疑问的。问题只是个如何的死法?让手下的人把他一刀砍了,未免过于明目张胆,日后麻烦必然不小。另外,柏钦若手里还拿着那本要命的清斋堂笔记,这本笔记不弄到手,他杀了他,自己也要赔上一条性命。
吃罢午饭,知府大人前思后想,反复揣摩,最终决定,在杀死柏钦若之前,尽可能先拿到那本笔记,即便拿不到,也得弄清笔记的下落。杀人的方法多种多样,未必需要动刀——即便动刀,也未必要明目张胆在这里动刀。
主意打定,知府大人在签押房邀见了柏钦若,一见面便苦着脸对柏钦若道:“柏老弟,事情可有些不妙哇!那帮匪寇乱贼个个具了供单,供单上的话,对你可是不利呀!我觉着这样审下去没好处,便不审了,想先和你商量一下,揣摩出一个对上对下都交待得过去的办法!”
知府老爷满脸阴云,一脑门惆怅,声音真挚动人。
“老弟看看这些供单吧!看过之后,也帮着老夫拿拿主意。”
知府老爷从宽大的衣袖里取出一卷供单,放到面前的方桌上,用粗而短的手指轻轻一弹,弹到了柏钦若面前。
柏钦若展开供单,逐一看过,脸孔变了些颜色,拍案叫道:“这些顽匪刁民,个个都在撒谎害人!当初指举陈荣君暴苛待民,贪匿赈银,谋反举事的是他们;现在,举事败了,为洗清自己又这般胡说八道,由此可见,他们所供之词断非实情!”
知府老爷真诚地同情柏钦若,连连应和道:“是的!是的!这帮乱贼确是坏得出奇,恶得出奇!老夫我动了大刑,他们也不改口,这可如何是好?我原想趁着抚台大人知晓之前,将他们先自砍了,灭了口风,可这涉及的人太多,怕是不能杀,怕也杀不绝哩!”
柏钦若反问道:“以大人之见,如何是好呢?”
知府老爷很谦恭:“我听贤弟您的!只要对贤弟您有好处,又能免了朝廷的追究,老夫怎么办都行!”
柏钦若冷冷道:“大人想必有办法喽?”
知府老爷踌躇道:“办法吗,倒也不是没有,只是老夫我和老弟你都要担些风险!”
“大人请为小人指点迷津。”
知府老爷将光亮的肉球似的脑门隔着桌子凑了过来,极机密地道:“三十六计走为上!”
“逃?”
“对!事不宜迟,你须马上改扮动身,逃出临江府地界,待风头过去,事情一一澄清后再作道理!你本是查赈委员,此事原与你无关。”
柏钦若心中一惊,马上想到了这一个逃字后面的诸多致命陷阱。只要一逃,他便无法澄清乱匪的诬陷之词了,自己一生的前程便断送了。另外,他更担心知府大人会将计就计,在他逃跑的途中,派人来追杀。他畏罪潜逃,被追兵杀了,理所当然,朝廷圣上,抚台大人都说不出什么的。
他不上这个当,他相信只要抚台大人一到,只要面前这个狗知府被拿下大狱,一切事情都是可以澄清的。抚台大人俞廉荣是了解他的,朝廷圣上是圣明无比的。
知府老爷却以为柏钦若动了心,又道:“走之前,老弟须把手上的那本清斋堂笔记给我!答应你的一万两银子,老夫不会赖的。”
柏钦若手一摆道:“不忙,卑职不打算逃!”
知府老爷一怔,惊问道:“为何?”
柏钦若狡诈地道:“我若一逃,不是要连累大人您吗?”
知府老爷拍胸顿足,十分义气:“老夫不怕!”
柏钦若笑道:“那就更不必逃了,如今乱匪的供单确是与我柏某不利,可若是三堂对证,事情澄清,对大人您也未必有利吧?在此情急危难之时,我们还要相帮相衬才是!大人说呢?”
知府老爷一下子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提不起精神了,他眼中光泽淡了下去,一脸尴尬的苦笑:“也是!也是!”
“那么,这乱贼的供单?”
知府老爷切齿低吼道:“这当然不算数!本知府再用大刑重审!定要他们说出实情不可,他们陷害老弟你,便也是陷害老夫我!”
柏钦若似乎是受了很大的感动,连称:“大人高明!大人高明!”
当晚,知府老爷宴请柏钦若。老爷一计不成,又生二计,决意在酒宴之中用毒酒毒死柏钦若,老爷自认为这计谋十分完满。中午那场威胁虽说是失败了,可老爷也弄清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清斋堂笔记在柏钦若手里,而不是在别人手里。只要毒死了柏钦若,那本笔记哪怕找不到,对他一时也不会有什么大的威胁了。毒死柏钦若后,他可以制造一个悬梁自尽的场面,对抚台大人禀报时,便可以以匪贼的供单为凭,说他是畏罪自杀,验尸格的忤作已经买通了,只要柏钦若一死,什么麻烦便都没有了。
吃酒的人不多,除了知府老爷和柏钦若之外,还有知府老爷带来的两个幕僚。柏钦若开初推托身体不适,不愿来,后来,硬是被那位幕僚拉来了。为防万一,他带了亲信仆役李兴。
李兴是个聪明机警的人,自昨夜知府老爷进了县衙开始,就觉着事情有些蹊跷,他朦朦胧胧感到柏大人身边罩着一团杀气。下午在书房中,又见得柏大人数着指头计算时日,嘴里还念叨着抚台大人俞廉荣,便斗胆上前问道:
“柏大人可有何为难之事?”
柏钦若点点头,又摇摇头,却不说。
李兴又道:“小的可能为大人帮上一点忙?”
柏钦若这才压低嗓门道:“李兴,有一句话你切要记住,在俞大人到来之前,我若是死了,不论是怎么死的,都是奸人所害!”
李兴吓得跪了下来:“大人,你把话再讲明一些!”
柏钦若正欲开口,却见那王棠和一个津口衙役跨进门来,柏钦若顿时变了脸色,动怒道:“大胆的奴才,竟敢与我顶嘴,要讨打不成!去,快去与我将昨夜问贼的供状拿来,交与知府老爷!”
李兴见状,知道柏大人信不过王棠,做出一副知罪的样子,立起身子,唯唯诺诺退去了。
后来,这一下午,李兴再也没有机会和柏大人单独接触,然而,他心里已明白了一个事实,柏钦若柏大人眼下正处在一个危险的境地里,随时有可能被人干掉。因此,他也想到了自己,他认定,只要柏大人一死,自己定也难逃厄运。乱匪围衙之时,王棠不敢处斩陈荣君,他却仗着人间正义,凭着自己对柏大人的忠心,一刀将那老狗的头砍了,身为仆役,未见圣旨朱批便杀了一个正七品知县,怕是死罪哩!
随柏大人一起去吃酒时,他暗暗在怀里揣了一把护身的匕首,随时准备为柏大人、为自己奋力一拼。
酒宴上的气氛倒还不错,知府老爷见柏钦若带了李兴同来,没有显出丝毫的不快,反倒打破了官场的规矩,要李兴也入席就坐。
李兴口称不敢,自愿为知府老爷和柏大人提壶续酒。
知府老爷真是好人,硬拉着李兴坐下了,说是李兴杀了陈老狗,平了一场大乱,功劳不小哩!
酒宴开始,知府老爷首先提议,为剿平匪乱干上一杯。
柏钦若注意到自己杯中的酒和知府老爷杯中的酒是从同一个酒壶里倒出来的,是亲眼看着倒出来的,便没迟疑,端起杯,和知府老爷的杯碰了个满响,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吃菜!吃菜!”
知府老爷很热情。
“吃!吃!”
柏钦若也极客气。
知府老爷的象牙筷子伸到了海蜇盘中,夹起了一片湿淋淋的海蜇。柏钦若便也在那海蜇盘中夹了一块。而那李兴却对海蜇不感兴趣,径自将筷子探入了一个扣肉海碗中,夹起了一块五花扣肉送入了嘴里。
知府老爷很响亮地嚼着海蜇,呜呜噜噜地说:“此番津口起乱,实在是因陈荣君贪赃枉法所致!这姓陈的即便不被你们杀了,朝廷圣上也不能容他,必得办他一个逼反之罪!”
李兴受了些感动,诚挚地道:“老爷所言极是!那姓陈的知县确乎不是东西哩!老爷有所不知,潮灾之后,津口百姓真苦哇!那日小的随着柏大人进了津口县境亲眼见着一个妇人唱曲卖身!柏大人实在看不下去,把带在身上的五十两银子全给了那妇人!”
“哦,有这事?呀!呀!柏老弟,你可真是爱民如子呀!”
知府老爷一边说着,一边又自顾自地呷了口酒:“喝!柏老弟,多喝一些!这二日你可是够辛苦的了!”
柏钦若也呷了口酒,奉承道:“朱大人更辛苦!不是大人随官兵及时赶来,灭了匪贼,我等此刻哪有闲情在此饮酒?朱大人才是劳苦功高哩!”
“哪里!哪里!柏老弟过奖了,过奖了!来来!吃菜!吃菜!”
知府老爷这一回瞄准的目标是一碗海参。
柏钦若也冲着那海参去了。
各自咀嚼海参的时候,酒又续了一回,那个白面书生模样的仆人续酒时,柏钦若眼睛注视着他手上的动作。
又喝了几杯,知府老爷道:“柏老弟,你一到我地提补,老夫就闻知你学养深渊,才华过人,今日里咱们便借着酒兴,吟些诗句如何?”
柏钦若忙道:“不敢!不敢!”
插在知府老爷身边的一位幕僚说道:“柏老弟莫要谦让,今日好月光,便即席吟一首明月诗如何?”
另一位也女里女气地道:“甚好!甚好!就以月为题吧!”
柏钦若想了一下,怀疑这其中有诈,然而不吟却又不好,知府老爷需要一个和谐而热烈的气氛,他也需要这么一种气氛。
他用手罩住自己的酒杯,眼睛盯着桌上的碗碟,略一沉思,说道:“承蒙朱大人和各位抬举,不才便胡乱凑合几句,大人和各位仁兄不要见笑。”
言毕,信口吟道:“一轮皎月贮银盘,津口古城夜未阑。”
“好!起句不凡!”
知府老爷击节赞道。
柏钦若又吟道:
不是平分秋色里,如何还上暮云端。
漷门滟滟千家照,青树沉沉万影寒。
傅作列星虺作月,光留千秋任人看。
“好!”
“妙!”
“绝好!”
“吃菜!吃菜!”知府老爷适时地劝道。
柏钦若夹了块海蜇吃了,吃海蜇时,他耳边还是响着知府老爷的声音,他觉着知府老爷说的不是“吃菜!吃菜”,而是杀才!杀才!偏在这时,李兴出事了。举杯的手一抖,脑袋一歪,身子支撑不住,“扑通”一声,连人带椅子一齐倒下,当即口鼻出血。
知府老爷大惊,他万没想到手下的奴才如此无能,没先毒死柏钦若,倒先弄倒了李兴!老爷脸孔变了颜色,立起身子掩饰道:“这奴才,定是喝醉了!快!快唤人把他架出去,灌点醋,醒醒酒!”
知府老爷说这话时,柏钦若已及时地起身离座,扑到了李兴身边,李兴哆嗦着手从怀里摸出了那把没派上用场的匕首,声嘶力竭地说了一句话:“大……大人快……快走!”
匕首很响亮地落到了地上。
柏钦若连忙抓住匕首,猛然立起,急速转过身子……
一场酒宴转眼间变成了一场血淋淋的格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