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廉老爷认定这是天火。
望着余烟缭绕,水雾弥漫的一片残墙断垣,孝廉老爷庄严的脸膛被哀伤和痛苦扭得变了形。他先是不说话,只在那满是水迹的废墟间踅着步,两眼打量着一些被烟火熏黑了的砖瓦,两耳倾听着一些男男女女的哭号声。后来,孝廉老爷才在一座烧塌了的门楼前站住了,极肯定地对聚在身边的众人说:“这是天火!这必是天火,如今,咱清浦地面被那洋药、洋教、洋毛子闹得还成个样子吗?这必是上天看不下去了,才遣了一条火龙下凡的!”
孝廉老爷认定是天火,众人便也极一致地认为是天火。孝廉老爷学养高深,且又做过多年知县,孝廉老爷的话自然不会错的!
“然而——”
孝廉老爷沙哑着嗓门又说:“然而,天火无情人有义,咱们一个镇上的老少爷们不能眼看着这些人家的死活不管,今日里老夫我牵个头,立个捐册,给这些遭了灾的人家捐些银钱,也盼众位父老乡亲广为传告,多少捐两个。咱们清浦素来最讲仁义,不能让番国的洋毛子小瞧了咱!”
孝廉老爷提到捐钱的事,便极自然地想到了万恶滔天的洋毛子,他料定那天福商号的杰毛子、李毛子会借这场天灾笼络人心的——就像五月闹蝗灾时那样。这一回,孝廉老爷要做到两个洋毛子头里去。
孝廉老爷豪爽的义举博得了众人一片赞叹之声。然而,赞叹归赞叹,当场自报捐钱的,却没有几个,连那发了大财的南寺坡上开商号的杨三爷、钟二爷都绷着脸孔不吭气。
孝廉老爷不高兴了,脸上多少变了些颜色……
恰在这时,一阵鸣锣喝道的喧闹声骤然响起,远远的街面尽头飘来了津口县城陈老父母的蓝呢大轿,轿前轿后拥着许多衙役公人。孝廉老爷一怔,当即扫尽脸面上的不快,疾疾地迎了上去……
对世风的沦丧,陈老父母也深有感触,当清浦百姓在大火面前手忙脚乱的时候,陈老父母却为拯救日渐沦丧的世风做着实实在在的事体——陈老父母那日上午正在大堂上审办一桩偷窃案。偷儿是荷花桥乡民三猫子,那三猫子早先因着做贼,被陈老父母当堂杖责过三十,这一回又夜人民宅试图行盗,被人当场抓获,扭到了陈老父母堂前。陈老父母大为恼怒,先让那刑房衙役把三猫子杖责四十,尔后,又让两个衙役挟着他绕着后庭花圃疾走千步;走罢,未待三猫子喘过气来,便用熬烫的热醋一碗灌与他吃。灌到一半,陈老父母亲自下堂,操起木板猛击其后背,直击得三猫子连咳加喘带叫唤,仿佛丧家之犬一般。
刑毕,陈老父母十分满意,令人将那三猫子放了——陈老父母知道,经过这番调理,那三猫子咳嗽的毛病从此便生了根,一辈子也好不了了,再想做贼实属万难!
正欲退堂时,清浦街面上的保正匆匆跑来禀报了,说是清浦东门外百姓火烛大意,引起了一场大火,烧死男男女女一十四人。
陈老父母大为震惊,一头扎到蓝呢大轿里,匆忙赶来了。随陈老父母一路同行的,除了四个轿夫,十余个衙役公人,还有那检验尸首的老件作。
孝廉老爷待陈老父母的轿子停稳,迎将上前,寒暄了一番,陈老父母也极自然地拱手作揖,行礼如仪。礼毕,陈老父母对着一片残墙断垣,幽暗的眼珠儿转开了。
那废墟上的余烟早已散尽,水雾也已消失,只有盖着草帘的尸身一具具露天摆着,尸身四周,许多人在围着看。陈老父母让老件作验尸,那年迈眼花的件作揭开草帘逐一匆匆看过,对陈老父母禀报道,许多尸身已成枯炭,必是死于火患无疑,无须再验了。陈老父母执意要验,于是,老件作便取出银针,一一探过死者的喉部、胸部、腹部,见那银针并未变色,才唤过保正,问明了死者的姓名、年龄,逐一填写了尸单。
孝廉老爷认为陈老父母是枉费心机,孝廉老爷义不容辞地向陈老父母兜售了他的卜“天火”主义。
陈老父母不信仰“天火”主义。他倒背着手,低垂着头,悻悻地在废墟间踱起步来,两只阴沉的眼睛四处打量着,仿佛固执地要看破些什么。
最终,陈老父母在高老三的户身面前站住了,他觉着这具尸身有些蹊跷,烧得黑黑的,焦焦的,额上还有一块伤。
老件作跑过来又验,验出的结果却又不合乎陈老父母的揣摩。老件作认为,额上的伤迹可能是烧落的屋梁或瓦片什么砸的,也许那物件击中死者时,死者业已断气。
陈老父母再唤过街面上的一干人等细细询向,却也没问出什么名堂。
陈老父母像往常办案时那样,带着满腹狐疑,被迫接受了孝廉老爷的“天火”主义,随即便和孝廉老爷一起到南寺坡陆府吃酒聊天去了。
那日,陈老父母吃醉了酒,没来由地哭了起来——陈老父母吃醉了酒总爱哭上两嗓子。哭罢,陈老父母忐忑不安地对孝廉老爷说:他日前做了一个极怪的梦,他梦见津口县东门外的荒坟地里冒出一群无头鬼。那些无头鬼扯着他的辫子,拽着他的衣襟,要把他放在坟地里。孝廉老爷听后,猛然一惊,失手打碎了一只北洋平底沙船舶来的景德镇描金细瓷酒盅……
那三个可怜巴巴的秀才,因着这场大火却一举变得昂昂然了,他们根本不相信什么“天火”地火之类的鬼话,他们私下认定这是阮大成英雄仗义,为清浦地方除了一害。事后不几日,他们便提着礼品谢金,到镖局街拜见阮大成,一见面便都跪下给阮大成磕头。
阮大成收下礼品、谢金,将三位秀才一一扶起。他绝口不谈自己在那个躁动不安的夜里做了些什么,只是一个劲大谈其因果报应,说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高老三毙命于天火之中,实乃天意。
阮大成向三位秀才大肆推销孝廉老爷的“天火”主义,那诡秘闪亮的眼中却隐隐约约透着一个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秘密。
三位秀才自然意会了,也就不再多言,当即声泪俱下的表示,日后定随阮大恩人左右,甘愿为其牵马安镫。
三位秀才很一致地认为:阮大恩人是了不起的伟大人物,必将成就一番大事业!他们的一百首反诗也木及阮大恩人那一副铮铮反骨!
阮大成为此甚是得意!他自己也没有料到这一把火竟烧出了这么好的一个结果!他更没料到,德高望重的孝廉老爷会及时为他提供了一个绝好的“天火”主义!如果说他造出的一把大火只是烧毁了高老三的个人势力,那么,孝廉老爷的“天火”主义又代他把大火不能烧毁、而又碍手碍脚的东西,都摧毁了!
阮大成知道,孝廉老爷的“天火”主义带有强烈的反邪教色彩,而孝廉老爷的主义只要一经出口,便能得到极为广泛的传播,便能成为众人的神圣信仰。于是,阮大成和手下的弟兄不但大肆兜售,还极力使其得以发展和完善,说这场天火原是冲着邪教、洋毛子来的,只因那日风大,火龙误入东门,才酿成了这场惨祸。又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谁若不受神灵教训,再信那邪教,上天诸神必将再降大灾大难于清浦哩!
对上天的敬畏,超过了对杰克逊、李约翰的敬畏,许多贪图好处信了洋教的清浦男女们,明里暗里纷纷退教了,他们或是把珍藏的十字架退还给两个洋毛子,或者将那十字架抛进了炉灶、茅坑里。通过这场活生生的天火,他们看出了中国天界诸神的伟大,也看出了番国圣父、圣母的渺小……
其实,渺小的不但是番国的圣父、圣母,那李约翰、杰克逊也透着渺小哩,别的暂且不论,就说不久前的那场诉讼吧,明明是被别人敲了竹杠,明明是吃了人家的亏,状子告到公堂,这两个洋毛子却挨了板子!李约翰、杰克逊加上他们的圣父、圣子、圣灵也斗不过德高望重的孝廉老爷和英雄仗义的阮大成哩!
清浦百姓是实惠而聪明的,他们信仰上帝自然是希望上帝能给他们带来好处,倘或是上帝不能给他们带来好处,他们还要什么鸟上帝!
风声平息后的一个傍晚,阮大成将杜天醒、齐明达邀到自家宅上痛饮了一回。席间,杜天醒、齐明达异口同声夸赞阮大成的气魄胆略。吃到后来,话便越说越多,齐明达终于说走了嘴,把昔日“算破天”授予他的天机说破了一半——另一半“死于乱刀之下”之语,齐明达齐老爷自然不会说。
阮大成一听齐老爷日后将“贵及天子”,心中不由一惊,恰在这时,杜天醒狠狠在桌下踩了踩他的脚,他当即会意,做出一副吃醉了酒的样子,摇摇晃晃地站将起来,一头扎入了齐老爷的怀里,撞得齐老爷身子向后一仰,刚送到嘴中的一口好酒又原封不动地喷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