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门势力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便渗透了清浦十八滩上的每一个村镇。阮大成梦幻般地在这片依山傍海的饥渴的土地上创造了一个奇迹。开初,他只觉着眼花缭乱,几乎不敢相信这奇迹是真实的,是他一手造成的。他生怕这奇迹背后隐藏着什么致命的陷阱,为此,他私下里卜了一卦,那卦却是“上上大吉”,他便信服了,认定自己将成大事,决定放开手来大干一番。他先用积下来的银两,在南寺坡街面上盘下一个货栈,尔后,三天两头邀着陆牛皮、杨老四、林三狗子之类商谈进一步扩充势力的勾当。开初,他倒是信心十足的,可时间长了,接触多了,也看出了陆牛皮、杨老四、林三狗子之类的许多毛病来。这帮好汉拉人入伙的本事着实很大,上至官府公人,中至肉头户主,下至各色地痞,他们都能拉来、骗来、折腾来,可弄来了这么多人,便也带来了数不清的麻烦。这些人中,有的要寻求保护,有的要拉人打架,有的则口呼仁兄义弟,四处伸手要钱、骗钱。有时候闹急了,他真想给这帮混球一人一顿老拳。
由此,他悟出了一个道理:拉帮容易,成事难——国中之人所依仗的乃群胆,而非孤胆。拉帮结伙便聚起了群胆,众人们围在一起,骂天骂地骂朝廷,这都是敢的,借着帮伙的势力惹是生非,那也是敢的。可真的举起义旗,创一番大业,那就得有一些孤胆英雄,有识之士了,没有这些人,单靠这帮乌合之众是成不了大气候的。就说三国时那个刘备刘皇叔吧,他若是没有关羽、张飞、诸葛亮三人鼎力相助,恐怕也难成大业,尤其是那诸葛亮……
也是巧合,就在阮大成想到要招贤纳士的时候,一个唤做杜世仲的潦倒秀才在他面前出现了。
那一日,阮大成从南寺坡街面的货栈回来,走到北大街的一家酒店里小坐,无意间听到一个年约四十余岁的瘦子正和同桌几个酒客高谈阔论,好像是在谈讲诗书文章、功名仕途什么的。瘦子谈吐不凡,目空一切,把古往今来的许多文章都批了个“不通”,又说那功名不过是灼手的火烛,而求取功名的人便是投火的飞蛾。同桌中有个肉球似的胖子便与他争辩,说是人生在世,总要往高处走,总要求个功名前程,否则便枉度了一生。末了,肉球还讥讽了瘦子几句,说他是吃不到葡萄,才说那葡萄是酸的。瘦子大为恼怒,酒杯一摔,桌子一掀,拂袖而去。肉球落得一身汤菜,十分恼怒,追上去要揪那瘦子的衣服,瘦子一扬手将那肉球推了个踉跄。
这当儿,阮大成赶了过去,将那胖子和一干人等劝住了,而后,扯着瘦子出了店门。
一出店门,那瘦子便叫了起来:“这……这不是阮家的大成兄弟么?”
大成一怔,犹豫地道:“大哥是?”
那瘦子甚为高兴,急急地道:“哎呀呀,我是杜世仲呵!表字天醒,家居阮家集西沟沿!”
这一说,阮大成想了起来。这杜世仲杜天醒确是阮家集老户,十七岁上便中了秀才,众人都道他是个前途无量的栋梁之才哩!却不料这么多年过去,他竟是如此潦倒,竟会对那仕途功名如此庆恶!想来这杜天醒在功名场上是不甚得意吧?
果不其然,叙谈下来,阮大成得知,这杜天醒自打十七岁上中了秀才,便再也不见发达了,回回应试,回回名落孙山,久而久之便生出了不满,四处大骂那些不识高才的阅卷学道,大骂那些取得功名前程的生员举子。这么一来,便犯下了众怒,熟识的人便把他唤做杜疯子。后来,他便越发疯癫起来,再也不去应试,门前贴了一副对子,书道:“功名与我如浮云,琴书相伴百虑清”,横批一个“其乐融融”。
大成甚为欢喜,当即便将杜天醒邀至家中,设酒款待。杜天醒大将风度,隐士派头,不知客气二字为何物,坐下便吃,一边吃着酒,一边谈着话,越谈越投机,谈到最后也就愈发张狂放肆了。杜天醒开初还只是骂骂阅卷学道,最后竟骂到了官府,骂到了当今圣上!杜天醒说大清圣上昏庸无能,说大清圣上是当今当世最大的贼头,说那气焰熏天的满人原本是蛮人、野人、贼人!
说到这种火候上,大成便道:“既然如此,咱们何不反了这满人的朝廷,辅佐大明夺回江山!”
杜天醒借着几分酒意,浑身颤动,仰面大笑,笑出了眼泪:“呜呼,大明……大明何在哉?”
大成逼上去道:“倘或那大明天子尚在人世,天醒兄可敢拼将性命,为之一搏?”
杜天醒脱口道:“酒话,大明亡了一百七十八年了,哪还有什么天子?”
大成一惊:这杜天醒端的明白,他一下子竟能说出大明亡国的准确年头,这决不是桩偶然的事情!
阮大成一下子认定:这杜天醒早有反心。
然而,接下去,杜天醒却不再言及大明之事。阮大成不管怎么诱他,他也不答理,只是埋头喝酒,胡说八道,做出一副癫狂的样子。阮大成看出,这癫狂之态是装出来的,显然是为了掩饰方才的失言。由此,阮大成进一步看出,这杜天醒是颇有韬略的,决非一般落魄书生可比。
不过,杜天醒不愿再谈下去,阮大成也就不好相强,当日吃罢酒,他便叫了一顶轿子,将杜天醒送了回去。
第二日,阮大成封了一百两银子,亲自到阮家集西沟沿杜天醒家中登门拜访。坐着轿子行在路上,阮大成就想:这杜天醒的出现,对他,对清浦的洪家大业是个吉祥的兆头。杜天醒的大智大勇,老谋深算暂且不提,就冲着他名字中的天醒二字,便足以说明这确凿的吉祥。天醒吗,天者,老天,皇天之谓也;醒者,醒悟,睁眼之意也;老天爷醒悟了,皇天佛祖睁眼了,暴虐无道的满人朝廷还能不完球吗?大汉的江山还能不光复吗?
到得阮家集,阮大成一不拜本家叔伯,二不见族中兄台,径自往西沟沿去了。上了西沟沿的土坡,阮大成乘坐的便轿在杜天醒破败的家院门前停下。
杜天醒的家院挺大,门楼是青砖砌就的,青砖上雕着花卉、禽兽。最触目的是门楼正中的双凤朝阳和四角上的喜鹊登枝,使人一眼便能看出这户人家当年的殷实和富足。现在,这些砖雕图案已模糊不清了,风吹日晒,雨淋霜打,剥蚀了砖石的表层,那门楼四角上的喜鹊,不仔细分辨已看不真了,门楼正中的双凤朝阳也破损得不成个样子:一只凤的凤头去向不明,另一只凤的翅膀打掉了一块。这户人家的衰败之气,单从这门楼上便可看个明明白白,象征着吉祥如意的喜鹊和凤凰飞走了,这户人家的好时光也飞走了。
然而,他们毕竟是有过好时光的!
有过好时光的人家,对好时光的记忆自是相当的深刻,他们夺回好时光的念头也必然是十分疯狂的。一个见到过光明的人怎么能忍受黑暗中的生活呢?他们拼将性命也要夺回属于他们的光明!
阮大成光看到杜家的门楼,便认定杜天醒是他的同道,认定杜天醒是会被他诱出山门的!他心中很清楚:杜天醒的清高、癫狂都是假的,实际上他是很愿意出头露面干一番惊世骇俗的事业的!满人朝廷不能给他的东西,只要洪门能够给他,他一定会跟着洪门反朝廷的!
阮大成心中已有了一点底数。
院门是虚掩着的,几只鸡正在杂草丛生的院子中飞跑。阮大成敲了敲门,见院中无人应答,便“吱呀”一声,将院门推个大开。
“天醒大哥在家吗?”
话音刚落,正对着院门的堂屋大门支开了,杜天醒眼中巴着白糊糊的眼屎,趿拉着一双破布鞋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伸懒腰,打哈欠:“谁呀?哦……哦……是大成兄弟呀,进来!进来!”
阮大成进得门来,先对杜天醒施了一礼,杜天醒却不还礼,只顾用手背去揉眼屎,边揉边道:“屋里坐,屋里坐!”
阮大成随着杜天醒进了堂屋的大门,一进门便见得一只雄壮的公鸡正蹲在对门的八仙桌上拉屎,杜天醒懒洋洋地将鸡轰走了,随手抓过一本朱熹的《四书集注》“嚓嚓”撕了两页,将桌上的鸡屎擦掉,随便地道:“坐吧,坐吧,我知道你要来的!我候着哩!”
阮大成在八仙桌旁坐下,四处打量了一下,问道:“嫂夫人和侄儿们呢?”
杜天醒道:“走了,出去了!一早就被我赶出去了!”
“为啥?”
“咦?不是为了候你吗?”
杜天醒狡黠地笑了笑,一笑便露出了上下两排歪歪倒倒的黄牙,模样颇为狰狞。据说有一回应试,他的时文做得不错,起讲便不同凡响,起股至束股更是漂亮,他以为有得中的希望,便托人见了一回阅卷学道。不料。那阅卷学道一见他这副嘴脸就生出了许多不快,硬是给他批了一个“不通”,气得他和所有的阅卷学道都结了仇。
“说吧,大成兄弟,我料到你有许多话要对我说的,但说无妨!”
阮大成一怔,心中暗道:这杜天醒端的厉害,只喝了一次酒,见了一次面,便一下子把住了他的命脉。他昨日并未讲明今日到阮家集拜访,这杜天醒却算定他要来,而且显然已思虑好了应对之策。
阮大成一时有了些疑虑,反倒不敢贸然开口了。
愣了一下,阮大成故作轻松地道;“也无甚了不得的大事要谈,只是想拜望一下兄台,请教一些诗书文章什么的。兄台乃当今旷世奇才,别人不知,小弟我是知晓的,今日里还请兄台指教一二!”
杜天醒冷冷盯着阮大成,并不讲话。
阮大成又道:“小弟在清浦镇上开了个货栈,初来乍到,也缺个帮衬,若是兄台不嫌弃,还想请兄台给小弟帮个忙,支撑个门面。”
杜天醒还是不说话,嘴角已挂上了嘲弄的微笑。
阮大成有点吃不住劲了,心中的怯弱透了出来,竟又错了一步棋。他将携来的一百两银子提到桌上:“这点银子不成敬意,权当……”
一句话没说完,杜天醒便拂袖立起,仿佛受了什么污辱似的,冷冷地道:“阮家兄弟,用区区一百两银子便要买我首级吗!”
阮大成惊问道:“此话怎讲?”
杜天醒放肆地笑道:“你不是要反了这个满人的朝廷吗?送我这一百两银子,还不是想让我杜某和你一起反朝廷吗?反朝廷不是要杀头的吗?一百两银子便买我杜某一个脑袋岂不是太便宜了一些?”
阮大成见杜天醒把话挑明了,索性收起了假面孔,准备认真地谈一谈了。他想:今日反正只有他们两人,话讲得再露骨,别人也不得知晓,若是杜天醒存有异心,到时,他便反咬他一口,到了官府,他也是说不清的。于是,便道:“反了朝廷便又如何呢?反了朝廷,灭了满清,不但丢不了脑袋,说不准还能做个开国的功臣哩!满清非我族类,却要据我河山,占我土地,役我民众,兄台难道就没有点羞辱之感吗?难道就不想复我大明,重整河山吗?兄台乃旷世奇才,想来不是不辨事理的。别的不说,就说兄台你,满腹经纶,雄才大略,满人可曾把你做个栋梁之才来用?那考场上的功名它都不愿给你一个哩?”
杜天醒哈哈大笑了一阵,笑毕却正色道:“试问老弟生着几颗脑袋,能死上几回?”
阮大成激昂慷慨道:“人固有一死,一死而开民智,一死而醒民心,一死而千古留名,死上一回也是值得的!”
杜天醒叹了口气:“老弟志向可嘉,只是上面那番话却是不好轻易说的。自古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反满复明,光复大汉江山,伟丈夫之大业也,成则将军王侯,败则满门抄斩。”
阮大成听得杜天醒这番话,心里不禁打了个激灵,敬佩之情溢之于表。他不顾地下的肮脏,直直地跪下,心悦诚服地道:“杜哥哥有何高见,请赐教。”
杜天醒缓缓道:“反了满清,扶回大明江山,我杜某也有此心,满人的朝廷气数已尽了,为什么这样说呢?自古以来,开国武将称雄,定国文相安邦,而当今朝廷不识贤才,尽用些昏庸无道之人,国何以安乎?又道是国家将兴而呈祥兆,国家将灭必现凶象,近几年来,各地灾难频起,黄河溃决,海啸频繁,就在本地,前几个月还有恶龙入海,世道还能有个好吗!”
“那么,满清亡灭,应于何年?”
“必在这道光年间!”
杜天醒讲得很肯定。
阮大成击节叫道:
“看来,这实乃天意了!”
谈得投机,阮大成便毫无顾忌地将自己的底牌和盘端出了,他将天地会近几年的活动,将清浦天地会香堂的建立,甚至将夸大了几倍的清浦天地会党羽的数目都报了出来,明确要求杜天醒入伙做个军师。
杜天醒没料到清浦洪门已有了这么强大的势力,开初他还有些不信,待到阮大成将杨老四、陆牛皮、林三狗子一干人等的尊名大号报将出来,他才击案叫道:“甚好!甚好!便也算上愚兄一个吧!”
阮大成闻听此言,不胜欣喜,当即便道:“既然如此,杜哥哥便是我们的头领了,小弟我虽救国救民有心,无奈得济世济时无术,日后,清浦洪姓弟兄愿随左右,以供驱遣!”
杜天醒倒还并不麻木,并未将得意之色溢之于表,慌忙道:“岂敢!岂敢!哥哥我乃一介书生,没有贤弟这般雄才大略!日后要哥哥我出点谋略倒还使得,做个出头露面的首领却是不行的!有道是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吗!”
阮大成道:“哥哥既然谈到谋略,小弟倒要请教一二了!”
杜天醒大手一挥,豪爽地道:“贤弟但说无妨!”
阮大成沉思一下,将自己近来的烦恼道将出来,这烦恼有二:其一是洪门势力发展过快,鱼龙混杂,惹出的是非太多;其二是高老三香堂尚在,而高老三的香堂不言洪门大义,败坏洪门声号。阮大成想整肃门风,收服高老三的势力。
杜天醒道:“高老三其人我是知道的,他手下有一帮人,我也是知道的,收服他不是难事,只是目前怕还不宜动手。”
“我不动手,他却杀到我门上来了!”
杜天醒笑笑道:“那也需一个忍字,有道是小不忍则乱大谋!贤弟的对手不是区区一个高老三,而是官府,是满清朝廷。你杀掉高老三极容易,可收服他手下的那帮势力,却还要费些气力的!再则,干掉高老三便惹下了命案,倘或官府探得风声,势必牵扯许多洪姓弟兄,你又如何对付?以愚兄之见,时下倒是要以整肃门风,扎稳根基为头等大事。而整肃门风,却又不宜将洪门大义道将出来。你方才讲到高老三不讲洪门大义,我以为这倒正是他的精明之处,若是讲出洪门大义,讲出反清复明,‘犯上作乱’这层意思,还有多少人敢来会盟呢?孔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阮大成道:“洪门弟兄,不明洪门大义,将来何以举事反清,成其大业呢?”
杜天醒狡黠地一笑:“这倒无需忧虑,只要他会了盟,不怕他到时不造反!只要他们姓洪,洪门若是起事,他们参加不参加,都要被杀头的。那么,与其不造反被杀头,倒不如反了一回再被杀来得合算。再者,洪门起事也得有个由头,只要这由头合着他们的胃口,他们也会跟着反上一回的。故尔,愚兄以为,对会盟的下层弟兄,以不言洪门大义为上上之策。”
阮大成想了一下,认可了杜天醒的分析,脱口赞道:“哥哥高见,所言极是!”
杜天醒显见着得意起来,二郎腿一跷,又道:“名目上也可变些花样,天地会三字轻易不要端出,倒是可以立些‘添弟会’、‘添地会’,‘香火会’什么名目的。这一来可以欺哄官府耳目,二来也可投民众之所好,吸引更多人前来会盟!”
阮大成顿觉耳目一新,又赞道:“好极!好极!添弟者,增口添丁之谓也,添地,也就是置地发家的意思,百姓们自然会接受的!好!兄台再说下去!”
“起事则不要过急,以愚兄之见,须得抓住天时地利人和之机缘,须得有个极好的由头才可发动,就时下看,至少得有三五年的准备和联络,起事时还得有外地应和,否则孤据一隅,难以成功!”
这一点,阮大成也认为有道理,梅县天地会起事、福建天地会起事都因为准备不足,外面无人响应而归于失败了,这些教训是极惨痛的,他至今不敢忘记。今日里,杜天醒又给他敲了一次警钟,他心中愈加对杜天醒敬重不已了。
他认定杜天醒是当今诸葛亮,是个十分了不得的人物。
晌午时分,杜天醒的妻小们回来了,带回了一包猪耳朵,两条猪舌头,二人就着猪耳朵、猪舌头痛饮了一回,饮至半酣,点燃香烛,拜了皇天佛祖。
临别时,杜天醒又向阮大成郑重推举了一个了不起的人物,要阮大成前去会会,这人叫齐明达,家居新市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