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便到秋季学期,孙平玉为儿子的上学作了充分准备。钱是卖了两只羊湊够的。下户时孙平玉家分到七只羊,五只母羊,这两年孙平玉运气好,翻两年羊就发展到十三只。行李是用家里的旧毡子、旧铺盖。陈福英将珍藏多年的新花布、新白布找出来,撤换了旧铺盖的里子、面子,并把陪嫁来的家中惟一的木箱腾出来给儿子。孙平玉翻了几天皇历,择了个出门的好日子。出发这日,孙平玉半夜就起来,煮了刀头斋饭,烧香烧纸,敬了祖先。吃好饭,孙平玉背了箱子、行李,就带上儿子出发。向西顺河谷而下,天渐热起来,孙天俦便脱了衣服。孙平玉说:“荞麦山还只出苞谷,不算热,米粮坝出得起稻谷和甘蔗,才叫热。”孙天俦见路两边景象已不同,核桃、梨树、棕树、苞谷等,皆是法喇村见不到的东西。渐近公社,孙平玉指路旁建筑,说:“那是水泥房子。”孙天俦跑去一看,大惊,说:“原来水泥是黑色的,开始我还以为像玻璃透明。”到了街上,孙天俦见街道又宽又平,乡政府、派出所、供销社、粮管所、卫生院、新华书店等两边林立,惊叹连连:“这种大城市。”孙平玉笑说:“县城才叫大城市。街上可以并排过两张汽车。”孙平玉也仅到过米粮坝县城而已。
荞麦山中学在公社后面山上,距公社五公里。原是地主陆庆绪的庄园,陆在解放初地霸武装相互倾扎中被杀后,庄园收归国有。三十多年过去,庄园除稍古旧些外,规模依然。园外十几级圆石梯上去,重楼叠院,处处雕檐画栋。天俦不禁又感慨一番:黑梁子和法喇村哪能有此规模的建筑呢!校园正在扩建,东西两面各在修一三层高的水泥楼房。天俦看后又想:法喇村不知要多少年后才能修起这么高的建筑啊!天俦小时从黑梁子到法喇村读书,大开眼界,觉法喇村有个供销社,有个学校,都是瓦房,比全是低矮草房的黑梁子先进多了。如今到公社,好不惭愧:周围都是高大的瓦房,比法喇村的学校还修得好啊!他在这里每天去观察杉树、核桃、棕叶、苞谷,足足兴奋了一个星期。
法喇村这届考取孙天俦、吴耀军等四名学生,再加上原在荞麦山中学就读的王勋杰、岳英贤、谢庆胜、吴明彪等,共有十多人。孙江芳之子秦光朝,刚从米粮坝师范毕业,分到荞麦山中学任教。孙天俦与吴耀军分在一班。学生都是从全县一半以上的公社录取来的。当时米粮坝只有三所中学:米粮坝中学、荞麦山中学和则补中学。荞麦山中学以前每年招两个初中班,一个高中班,自今年始每年招四个初中班。秦光朝任初一两个班的语文,任一个班的班主任。而天俦所在的班,语文老师兼班主任是个昆明人,五十多岁。上课只会在黑板上写中心思想和段落大意,命学生抄,名为“抄资料”,学生便给他个绰号“资料老者”。他从城市到这么偏僻的农村来,看不惯农村生活,上课百分之九十的时间在鞭挞农村:“荞麦山人吃肉,可怕可怕,肥肉大片大片的,巴掌这么大,一片肉能把一个碗口盖住,拈一片肉起来,放进嘴里,狼吞虎咽,就不在了。荞麦山人还好点,像法喇之类的高山人,更糟,肉是切成一坨一坨的,四四方方,豆腐一样,一坨肉放进去,嘴皮一动,不在了,妈呀,把我魂都吓落了。吃肉该怎么吃?肉买来,薄薄地切,细细地切,放上辣子、蒜、酱油,把油狠狠地烧到冒青烟,肉放下去,炒两下,赶紧倒起来。吃起又脆又香,又养人。”天俦明白,农村吃肉,不成坨吃不够,真像这么炒,炒一锅恐怕才够一人吃。对法喇人来讲,吃肉就不错了,还放辣子和蒜,太奢侈了,且谁吃酱油?我孙天俦就没吃过,也没见过酱油。而且法喇人哪家舍得把油在锅里烧到冒青烟啊!那这家人非吵架不可。因此对他不满。又一次,一个学生上课睡觉,这老师便骂全班学生:“你们这些农村娃,就是没出息,一样狗屁不懂,在这里混两年,回去多多生些娃儿,整个背箩,出工时装进背箩背到山上,晚上收工时背箩里牛屎马粪装满了,只好把娃儿放在脖子上背着回来。人是高等动物,生一两个总可以了嘛,不教育的话,生得再多也只是猪。你们见过老鼠和猪吧,生一次一大堆,有什么作用?下一代再生,也是一大堆,还是猪;再下一代生一大堆,还是猪,永远都是猪!”天俦更恨他,自己小时就是被装在背箩里背啊!自己的父母也的确这样生啊!点名时,这老师叫:“孙天寿。”天俦不知叫谁,连叫几声“孙天寿”后,老师火了,冲下讲台朝天俦骂:“你的耳朵长在脚背上去啦?还是聋了?”天俦才明白点自己的名,说:“我叫孙天俦,‘俦侣’的‘俦’。”老师一愕,大手一挥,强词夺理:“这个字既读‘寿’,又读‘俦’,是个多音字。”天俦一听,心中骂道:“狗屁。”搞到头,天俦之名只有数学老师念对了,其余政治、英语、音乐、体育老师都念错了。天俦恨英国发动鸦片战争侵略中国,就不学英语。英语老师不单把天俦名字叫错,在黑板上写的汉字也歪歪斜斜,时常出错,他常叫学生背诵、默写英语单词。天俦时常因无法完成,被罚了站在讲台前。又一次天俦被罚站,老师骂:“是条牛赶到北京城回来也是条牛,你孙天寿就是这样的牛了。”天俦忍不住了,说:“学英语也是这样,英语学得再好,还是条牛,无益于使中国强大。”英语老师大怒,扬长而去,找班主任老师,找校长,要求非把孙天俦开除不可,事情就闹大了。校长和班主任老师提审孙天俦,桌子拍得一片响:“听说你很能狡辩,你就当着我们辩清楚:为何英语学得好是条牛?辩不清楚就对不起你了!”天俦先还想事情难收场了,及听出此题目,心想:有何难哉!便说:“英国侵略中国,输入鸦片,割占香港,此仇不报,何以为国?英语是夷狄之言,不是华夏之音,为何要学?”班主任老师拍桌道:“我们落后,才要学人家的东西,中学生学英语,才能振兴中国,这是国家规定,难道国家领导人还没有你聪明?”天俦倔性发作:“当然没我聪明!”校长大怒:“你就讲明你聪明在什么地方,讲不清楚马上开除。”天俦说:“何用学英语!把世界征服,逼全世界学汉语不就得了?”校长和班主任闻言,大吃一惊,面面相觑,无法下台。后班主任对天俦说:“你先回去上自习,过后我们再叫你。”
第二天,班主任老师叫了天俦,共到校长家里。校长和颜悦色,问:“你怎么想到要征服世界,逼全世界学汉语呢?”天俦说:“这是惟一的解决办法,我们汉语都没学好,学什么英语?学英语既费时,又费力,这都还是小事,大事是我们学英语,就是被同化,中华民族就消失了。只有征服他们,同化他们,才是出路。”校长点头,说:“你家在什么地方?”天俦见问,估约班主任老师早已和校长讲了,便如实答了。校长又问天俦平时读些什么书,天俦也答了。校长说:“你是个有志少年,难能可贵,但征服世界,谈何容易!你说你比国家领导人聪明,其实不见得,国家是通盘、成熟地考虑的。英语是必须要学的,不学不行,你必须要转变观念。林则徐说‘师夷长技以制夷’嘛!要征服它,先只有学习它,不然你怎么征服?还有,你不学英语,以后你升学,英语分数上不去,你也就完了。知不知这厉害?至于这一次,如果你态度好,可以原谅你。”班主任老师接着说:“学校领导觉得你有志向、有抱负,很怜惜你,这一次可以原谅你,但必须向英语老师认错,如果不认错,还是要开除。”天俦想:“开除了我就无处求学了。”于是同意认错。向英语老师认错后,事件才了结。英语老师恨意难消,但校长要如此办,无可奈何。天俦恨的是华人无力推广汉语为世界语言,也并未听取校长劝告,就是不学英语。
孙天俦不单不学英语,这天政治考试,一题“中华人民共和国建于何年”。孙天俦恨西方,不用西方公元纪年,即使考试也宁可丢分,要答“民国三十八年”呢,不妥,想一阵,他就答上“己丑年”。卷子改下来,孙天俦最高,九十九分。政治老师就来问:“你本来应得满分的!这题你怎么答个己丑年?”孙天俦无法辩解,只得说:“我不用西方公元纪年!要答‘民国三十八年’又不妥,所以用己丑年!”政治老师说:“你纯属无聊!这事是国家定的,你管得了?”孙天俦以后在其他科的考试,涉及要填年代,都不按公元纪年,惹了许多麻烦,后学奸了,凡是这类题,孙天俦都装不会,不答,丢分算了。
荞麦山中学有个图书室,那管理员行将退休,马虎得出奇,整天就看朽楼上的蛛网、老鼠、灰尘。天俦是不多的热心读者之一,因来的次数多,渐渐熟了。天俦几乎每日换一本书,不免时时在门前等他来开门。他有些同情,便破例每次借两本书给天俦,有时也借三至四本。他有时要天俦将他的前任就没整理的上千册书,拍了灰尘从地下捡了放到书架上。据管理员讲,从前拟在金沙江白鹤滩上建巨型电站,米粮坝县城将被淹,县城拟搬到荞麦山,米粮坝中学就并到荞麦山中学来。两校并了一年多,因苏联专家撤回,电站修不成,米粮坝中学又迁回去,图书就没拉回去了。所以这里的书很多。天俦每天从那破旧的图书室里汲取营养。
班上统计学生家庭情况,几个班干部都是荞麦山街上的,统计到孙天俦处,一听“法喇”,哈哈大笑:“是不是穷很了,发不起来,才改名‘法喇’,希望‘发了’?”
天俦不理这类低俗、愚蠢的玩笑,倒是被这玩笑提醒,想弄明白“法喇”一词何意。周围的同学都不知其何意。王勋杰是法喇大队队长王元景之子,在荞麦山中学读高一,成绩全校最好,是省级三好生。天俦以为他知道,去问,不知。天俦回家,问爷爷,孙江成也不知。有人说:“估计是雨天雨把山‘发’软了,泥石流流下来,‘拉’成一个坪子吧。”很多人一听,说:“有道理。”孙江成也说:“这个解释最确切。”孙天俦也认为这一解释很完整。
但过了一周,天俦在写一篇有关法喇村的作文时发现:法喇一名是上百年前就有了的,而法喇村数十前都还有原始森林,泥石流只是近十多年才发生的。原先的解释不合。天俦把疑团一讲,众人都说:“对,前面这个解释看来有问题。”但除了原先这一解释外,再无人能有第二种解释。
天俦只好去问老师,谁也无从解释。校长也不知。天俦便觉这地名是无以解释清了。一日他在图书室翻旧书时,忽见一本《米粮坝县地名志》,查阅才见:“法喇,彝语。‘法’意为‘悬崖’,‘喇’意为‘沟箐’;即悬崖下的大沟。”天俦大喜,原来如此。又看“荞麦山”是为:“海拔高,仅产荞麦,故名。”又看“米粮坝”是为:“因县境皆峡谷巨岭,山河横断,惟金沙江畔一沙滩地势稍夷,出产稻谷,为全县惟一之米、粮供给之所,故名。原县名为彝语,民国始改此。”天俦发现地名中隐含了地理、历史诸多信息,一发不收,又仔细研究省名、地区名之由来。不久他就弄清了:“云南”因在云岭之南而得名。天俦想:省、地、县、公社、大队都以山得名,甚至连黑梁子、横梁子、大红山梁子、光头坡梁子、空欢喜梁子等无不以山得名。看来云南跬步皆山啊!而且这地名上的山,无不显得危险可怕。又一日,他又找到一份民国间修的米粮坝有史以来惟一一部县志,读来更觉凄凉。米粮坝自古蛮荒,清道光时始建县,名米粮坝厅,民国为米粮坝县。咸丰年间,泥石流埋没厅城。新厅城建于旧厅城上,光绪年间又为泥石流吞没。现在的县城,又建于旧厅城上,县城之下已整整埋着两个县城。
回家后,天俦把“法喇”一词确切之意报告爷爷。孙江成说:“有之,法喇这地方原来是彝族居住。”并说:“可惜你老祖死了,要是你老祖还在,你把这层意思告诉他,他一定高兴。我记得以前有一天坐着坐着,他突然说:‘不晓得“法喇”这个词是何意思!’我们当时也晓不得,没有答他,他不知道就死了。”天俦听了,很是难过,便到老祖坟上,叩了头,说:“老祖,重孙知道得晚了,等知‘法喇’之意,您已过世了。重孙今天报告您:‘法喇’一词为彝语,‘法’为‘悬崖’,‘喇’为‘沟箐’,‘法喇’即为‘悬崖下的大沟’。”说完,想想无知识的可悲,天俦泪便要下来了。孙平玉知后,说:“要是你老祖在世得知你今天这话,不知是如何地高兴,再没有这样爱钻好学的老人了,想到一个疑难问题,成年累月地想。他经常跟我讲:‘孙子,学到老,学不了;学了,死了。要赶紧学啊!’丧德他晓不得‘法喇’是什么意思,因为他根本找不到你找到的这些书看啊!他想不清弄不懂的问题还多啊!像有一次他跟我讲:‘孙子,我们是南京来的,我在乌蒙问过孙大老板,孙大老板说南京是我们以前的首都,民国时候,南京也是首都,跟现在的北京一样。既然是首都,肯定繁华得很,不知繁华到什么样的地步。当时我问孙大老板,从乌蒙到南京有多远,他说他也晓不得。我说我们的老祖人不知走好久才走到云南,孙大老板也弄不清楚。我们不知来到云南几百年还是几千年了?要是谁能告诉我,我给他叩几十个头都行啊!可惜我想给他叩头,都没这么个人啊!’要是你把这个算清了,到你老祖坟上告诉他,他在阴冥也一定很高兴。”天俦听了,下泪说:“我一定把它算清,让老祖得知。”出门来泪便止不住,直冲到孙运发坟前,声泪俱下:“老祖,重孙发誓:一定要让你生前想得知的事情都得知,贫寒家庭百事哀,没有知识的人家多么可怜!重孙发誓:一定要振兴这个家庭!让这一类的悲剧不再重演!”
天俦回校后,全力研究南京隔法喇有多远。不久他就研究清楚。既而他又研究孙家从南京到云南已多少年,不久他从一张报纸上得知:汉族大规模进云南,是在明初。明洪武帝朱元璋派三十万大军扫灭元朝残余梁王势力后,三十万大军多半留守云南,这些军士的后代再未回到故土。三十万军队出发时,驻地在南京应天府城外,名高石坎、柳树湾,因此这些军人后人便多以高石坎、柳树湾为祖籍。明军进军云南,是在洪武十四年,距今刚好六百年。天俦大喜,下周回家,立即报告孙江成,孙江成听后大惊:“我们家来云南六百年了?”啧啧有声:“天啊!我以为我们是从盘古开天地就到云南来了,哪想到富贵竟把它算出来了。”孙江华不信一个黄毛小子能把孙家的千古之秘算出来,便来考天俦,天俦对答如流。孙江华考了一上午,服了,说:“六百年,是多少代人啊?”孙天俦说:“二十年一代,已是三十代人了。”孙江华说:“那我们才知我爹的老祖辈,才知四代人,那上面还有二十多代无踪影?”孙天俦的说法震惊了孙家全族。孙运周也不相信,来考天俦,左右盘问,天俦都答得有根有据。孙运周无奈,说:“没有家谱,始终无法相信你说的这些东西,过了多少代人都说不清的东西,你凭几个月的所谓‘研究’就得出结论,始终令人怀疑。”便转而问:“从法喇到南京多远?”天俦说:“八九千里。”孙运周大惊,说:“八九千里啊?”又问:“到南京怎么走?”天俦说:“从法喇坐汽车经乌蒙到昆明,从昆明坐火车,顶多七八天就可到南京。”众人一片惊呼:“我们以为要走几十年才能到南京啊!”天俦又说:“我们法喇村的水,就是淌到南京去的,水顺河沟流下荞麦山,流入柿花河,进入金沙江,经四川、湖北、湖南、江西、安徽,就流到南京。”众人又惊:“我们这里的水都流回老家去了?”屋内如炸了营,纷纷嗟叹。惊讶、骇异各种情状,不可言喻。孙运周目光炯炯,极为难过,拐棍敲在火塘石上教育众人说:“如何?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长百岁,我活七十几,都不如这个重孙了,平时教育你们:要读书,要读书,不信,见了吧?”孙江华等无不嫉妒得要命,把天俦从头观察到脚,从脚观察到头,似不明白这小子得吃了什么金丹妙药,厉害到这等地步。
听说孙家小孩能把祖先到云南的时间、法喇到南京的距离算出来,便不断有人来请教。陈明贺问:“富贵,外公家也是南京高石坎来的,来云南有多少年了?”天俦说:“六百年了。”陈福英亲小舅丁家朝问:“富贵,舅外公家也是祖籍南京,是不是一样?”天俦说:“也是一样。”杜奓脚家也祖籍南京,听天俦说了,便说:“对了,不然我时常怀疑:这家祖籍高石坎柳树湾,那家祖籍柳树湾高石坎,怎么这么巧?那柳树湾高石坎能有多大,住得下这么多人?原来我们的祖先都是一起当兵来的,当时从一个村子出来,过了几百年,还在一个村子,真有缘分!”陈明德的亲表弟傅恩平抱了家谱来问天俦:“外孙,外公家也是南京,但跟你们不同的是无竹子巷、柳树湾,请你看看。”天俦看了家谱,说:“你家祖上是明初功臣、南京贵族,是建文帝党。明成祖朱棣打进南京,恼恨力主削藩、遣军北伐的南京权贵,因此将你家发配蛮荒之地云南,到云南后,又被安置到更艰苦、恶劣的乌蒙。你家就这样来的。”傅恩平仅进小学一年级,读过几天书,只会写自己的名字,不懂什么是建文帝、明成祖,又请教天俦,天俦把二人争夺帝位的历史讲了,他对“贵族”一词又不懂,孙运周便说:“贵族,就是当大官,掌大权,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穿的绫罗绸缎,坐的八抬大轿,出门有人捧,进门有人扶,其他的好处还有,我也说不出来了。反正比你现在强多了。也可能比你见到的活得最好的人强几十万倍。”傅恩平先是高兴,听说比自己强,讷讷地说:“当然,当然。绫罗绸缎肯定比我这羊毛毡衫强,我也不敢奢望有大轿坐,只要一天在山上放羊,我的羊吃得饱,我一天一背柴不打脱就行了。”在听孙运周说完后说:“干小爸,不可能吧,能比这些小学老师强几十万倍?”孙运周听了,蔑视他一眼,轻轻哼一声,就不予理睬。孙江华高声说:“哦哦哦!枉自,枉自!可惜,可惜!傅恩平啊傅恩平!你家祖上可是贵族啊!怎么贵族的子孙竟日脓到这种地步!竟拿小学教师跟贵族比!怪不得你只有命当个干农民!”
法喇村几近一半的祖籍江西,拿谱书请天俦看时,多是清初迁入。还有两户祖籍山东,一是孔繁绍家,一是鲁成民家。孔繁绍脸上多斑,人称“孔麻子”,性格、脾气与杜奓脚一样,走到哪家火塘边,总先把火钳拿过来,边拨灰边高声大言,荒唐无稽。杜奓脚被其父称为“白儿子”,孔繁绍被其岳父称为“白姑爷”。一日二人到张家。火塘边的人要捉弄二人,先将两把火钳烧在火里。听二人声到门外,才将火钳刨出,一边摆上一把,二人进门,火塘边的人都起来让坐,将两人让到火塘两边,正对火钳。二人刚落座,就去拿火钳,一时只见青烟冒起,肉被烙的嚓嚓响,孔繁绍被烫,又跳又叫。杜奓脚强忍疼痛,装作无事,批评孔繁绍:“叫什么!”尽管肉在响,手在冒烟,仍将火钳抓了,扔出火塘。从此二人便不再抓火钳。当下孔繁绍便问天俦:“我家祖先是孔子,是圣人。也请你看看。”去拿了家谱,打开递来,众人哄然大笑,原来谱书拿倒了。杜奓脚说:“孔麻子,天天吹你是圣人的后代,怎么连个家谱正倒都认不得?‘孔’字是怎么写的?”孔繁绍说:“杜奓脚你猴哪样?我一天书没读过,不会写‘孔’字不要紧。你会写‘孔’字,也会写‘杜’字,我一样都不会,怎么你还跟我一样,一个当‘白姑爷’,一个当‘白儿子’?” 杜奓脚倒被抢白,辩说:“白不白你莫管!‘白儿子’虽然白了,但姑娘不白。我婆娘不会写她娘家的‘刘’字,我罚她三天,会写了。我姑娘,书我不准她读,但我这个‘杜’字,我教了她,她就会写,孔麻子,你是圣人之后,怎么不如我婆娘啦?”孔繁绍输了,就不理杜奓脚,而请教孙天俦:“从法喇到我老家有多远?”天俦说了,他吃一惊:“我还以为有几十万里远!”
鲁成民也拿了家谱来。天俦看后说:“你的祖先是周文王和周公,封在鲁国,号鲁周公。”鲁成民一惊:“我家原来不在中国?在外国?”天俦说:“在中国。”便细讲了。鲁成民不解:“他姓他的周,我姓我的鲁,怎么又出来个姬?”天俦说:“文王姓姬,周公也姓姬。周公的后代才姓鲁。”杜奓脚又笑鲁成民:“鲁小三啊!文王家姓姬,周公封在鲁国,后人就姓鲁,你还大言不惭‘他姓他的周,我姓我的鲁’!‘他’是谁?你是谁?‘他’姓什么?你姓什么?”引的众人大笑。鲁成民说:“杜奓脚你不要猴!你听富贵讲了吧?原来八百年的周天子,就是我家。你家被我家领导过。鲁国又是几百年!你家杜家,出了谁?”杜奓脚说:“你领导过谁?你领导得起我?你家既然以前当领导,为何现在不当了?”
不觉就是半年,孙平玉已觉供书的艰难,说:“以前觉日子过得慢,一个星期长得很。现在发觉短得很,感觉富贵才来拿了钱去,转眼又到家要钱了。”只好又卖了两只羊。除转粮食进校外,每月要八元的伙食钱。饭是苞谷饭,菜汤上根本不见油花。大一点的学生,那饭根本不够吃,天俦个小,够吃了。但吃饭时无论怎么拼命地撑,感觉肠、胃都已塞满,快到脖子了,但次日天明,即已感觉饿。上课时只觉饿的慌,老师讲到哪里,根本不知道。大家互授抗饥之法:用裤带拼命往里勒,或用双手紧紧捏住肚子,或双手搂住桌子前面,把肠胃紧压在桌子棱上。荞麦山公社的学生还好些,耐不了饥饿,就从家里背了洋芋、锅、柴到校做饭吃。其余公社的学生,就无法了。天俦到学期要结束,也采取了背洋芋到校煮吃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