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得像水铃铛一般,却不好生下一场雨,只是细细地飘着粉末样的水滴,包有闲的风镜上一层一层地蒙上水雾,挥之不去,索兴摘下来丢在一边。他小心地驾驶着那辆阿尔法罗密欧,可轮子还是在湿滑的水泥路面上吱吱地打滑。中街上的各国银行门外挤满了人,这几日黄金价格的大涨大落,让所有以联银券为主要流动资金的商号慌了手脚,存钱不是,买货也不是;更有大批市民慌乱之下,纷纷拥到这里,从货币贩子手中高价换取外币,以图保值。
丁少梅的这次失败完全出于意外,包有闲在心底替他开脱。他的所有计划、谋略都无懈开击,但谁能想到国际形势发生了变化呢?若是早能买到日本与苏联合谈的情报,自然不会出这等事,但世事难料。好在他们手中还掌握着40多万盎司的黄金现货,只要能咬牙坚持住,挺过这一场风潮,黄金价格必有回升的那一天。在世界历史上,还没有哪种侵略者的货币能够坚挺不衰的。
他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钱,就算是赔上50%,对他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做这么冒险的生意,大赔就是大赚的先兆。只是有些对不住铁十三少罢了,让他跟着赔了钱。
车子驶进工部局的前院,站岗的锡克族士兵持枪咔地一声敬礼。这里他常来常往,没有人不认得他。
走进休息厅,正是喝下午茶的时间。他看到范小青穿了件黑白两色的裙装,轻快地周旋在一群英国商行的大班中间,来者都是熟人,而范小青是社交界的名星,往日聚会上,这些老家伙要想巴结她,怕是都难凑得上前。
包有闲一路打招呼握手,一路寻找丁少梅,却没见他的踪影。
丁少梅此时正坐在楼上的小茶室里,板着面皮,任由英国领事格雷格·詹森在那里转弯抹角地暗示,他只管一味地装傻。
看到我在黄金市场上刚刚遭到一点小小的挫折,你们就都扑上来拆我的骨头吗?他在半合的眼皮下边,蔑视这个英国小官僚,肚子里的怒火却越烧越旺。我做的一切,是替全世界正直的人讨回公道,可不单单是为了中国,你们把那木头脑袋想清楚了。没有我这番搅和,日本人会一心一意地对付你们英国人,早赶你们回到那个潮湿的小岛上去了。
见丁少梅针插不进,水泼不入,詹森领事很有几分恼怒,便换上白话说:“现在,远东的情况一天比一天糟糕,商人们要抽回资本,以图自保。请你给他们开支票吧,我这里有一张表格,上边是各家的明细……。”
丁少梅终于开了口,说道:“当初那笔钱是谁借的?”
“这话什么意思?当然是您借的啦。”
“错,当初这笔钱,是你替大英帝国政府财政部向他们借的。”丁少梅有意讲的是全称,让这小子听个仔细。
“是有这么回事,可那钱是借给你的呀。”詹森领事一时没转过弯来。丁少梅紧跟了一句,“有借据么?谁的过付?谁的中保?几分行息?什么时候归本?”
詹森抓了抓头发稀疏的头顶,问:“这有关系么?钱交到了你手里,是绅士就不会不认帐吧。”“好话。”丁少梅眼睛一瞬一瞬的,像是瞅着笼子里的猴子。“这钱是财政部出的凭据,你作的中人,没有利钱,也没有还帐这一说。老小子,你没明白财政部的意思?这钱借出来就是要牺牲的,他们也算是替大英帝国的殖民事业做了点贡献。”
“您的意思,这钱就不还了?”
“打收到钱那一天,我脑子里就没有还钱这回事。我的任务是狙击联银券,打狼还得扔块骨头呢?何况是跟日本人的占领区货币开战,这1000多万,只能算是打窝的鱼食。”
格雷格·詹森大张着嘴,半天没缓上气来。丁少梅放下茶杯,站起身来说:“除去那笔钱,我这次还损失了七八百万,你准备准备,过两天我派人过来取。”
英国人自以为绅士,其实也不是东西。丁少梅知道这件事不会就此结束,但挡上一时是一时,我在金钱上战胜不了日本人,难道杀人也不会么?抗击侵略者,没有什么可以顾虑的,杀人放火,投毒挖陷阱,只要是于家国民族有利,放开手干就是了。
他有点羡慕俞长春,那是个真正的抗日分子,那才叫真抗日,投炸弹,印报纸,干得单纯,爽快,不像他,黄金市场本身就是个粘乎事儿。
回家的路上,范小青问:“事情谈得顺利么?”“现在哪还有顺利的事?他们也来要帐了。”他苦笑一声,心中像是泡了黄连,很想大哭一场。在身边的三个女人中,此刻也只有范小青能给他安慰了,她向来不计功利,既没有野心,人又懂事,只是一门心思想当大太太而已,不像雨侬和五妞身上有那么多麻烦。
方才与包有闲道别,他有些羞愧,不知该如何安慰这个合伙人,倒是包有闲大方得很,拍拍他的后背说:“这不算输,咱们还有一座金山,翻本是早晚的事,回家弄点好吃食,睡上一觉,明天一大早,又是一个英雄。”
英雄!他无法面对这一切,他不是英雄,是狗熊。一个自以为是,胆大妄为却又没有能力收拾残局的狗熊。
“晚上想跳舞么?”范小青没话找话。“今晚利顺得大饭店有秋季时装晚会,各界名流都会来。”
丁少梅摇摇头,跳舞是闲情,他现在没有闲情,只想破坏点什么,来平息胸中的郁闷。
“要不,晚上我过去陪你?”范小青又生一计。“好哇。”他装作兴高采烈。
雨侬有两个习惯,一是每晚必定要洗澡,一是睡觉不穿睡衣。今晚她有意把洗澡水调得比平时热一些,好逼出身上阴雨天带来的潮湿之气,同时也能调动起自己的兴致。丁大少是个绝妙的情人,每当她当班的时候,她总能得到出乎意料的快感,第二天离开卧室,她常常会为昨夜自己的行为羞得无地自容,但在卧室之内,那一切又是如此的自然,如此的快乐。不,绝不仅仅是快乐,而是真正的狂喜。
她在床单下脱掉睡衣,丢在梳妆台上,这才留意到丁大少的神气有些怪异。“白天的事你别生气,不吵不闹不是夫妻。”她凑到近前,逼视他的眼睛。这可不大对头,他的目光中多了些陌生的东西,不是愤恨,也不是激情,而像是些神不守舍的狂燥。她笑道:“别气啦,也别想啦,这一定是天气不好,让你三焦上火,泄泄火气对你大有宜处。”
门上一响,范小青走了进来,长长的丝绸睡衣盖到脚面。“嗨。”她抖着手指向雨侬打了个招呼,从丁大少的另一边爬上了床。
“你不该对我这样。”雨侬一时怒气勃发,伸手去拿睡衣。
丁少梅拉住她,口中道:“是我让她过来的,这床挺大,睡得下我们三个。”
“这算怎么一回事呢?五妞要知道该不高兴了。”雨侬没再坚持离开,只是在床单下踢了丁大少一脚。
夜沉人静,丁少梅被两个女人沉睡的胳膊腿儿包裹在中间,独自瞪大眼睛想心事。唉,宫口贤二那老小子说得不错,不管我喝过多少洋墨水,我终究还是个腐朽的中国人。
德国产的闹钟不如瑞士的产品精致,但要结实许多,里里外外全是精钢与黄铜,俞长春向来喜欢德国产品的厚重实在。两只闹钟,两只瑞士马表,串联起来制成两个定时器,一只表管12个小时,两只串联起来就是24小时,马表的作用就是让爆炸时间可以精准到秒,因为镁条燃烧的时间与启爆的时间控制,必须得以秒钟来计算。这样以来,他们可以在十几个小时之前就把炸弹安装完毕,只要是能留给轮船四五个小时的航行时间,它就完全可以行驶到无处停靠的渤海深处,完成几千件珍贵古董的海葬。而他们自己,可以安安稳稳地留在码头上吸烟卷,等消息。
制造炸弹这路事他从不谦虚,大敌当前,谦虚的结果只能误事。况且,自从日本人占领华北,他就开始制造这东西,不论是用来投掷的,还是埋在公路上当地雷使的,少说造了有100个,其中至少有几十个顺顺当当地响了。这一次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只是定时的时间长些而已,精确些。如果需要,他还可以让时间更长——比如3只闹钟的串联。
梯恩梯只有一点点,被分成两包,而电雷管却用了4套,这有点浪费,但由于目标太过重大,必须得保证万无一失。他对日本产的干电池不大放心,但这是市场上能够买到的最好的一种,国产的干电池他连想也没想过要用。抗日是件奢侈的工作,他认为。
由梯恩梯引爆黑索金炸药,这一点他有把握,那东西敏感,弄把榔头敲一下也会响,何况用梯恩梯?启爆装置安装在他上学时使用的一只旧皮箱中,一切装配停当,这也就避免了再到船上装配,平白浪费宝贵的时间,届时只要接上电线,给闹钟和马表上弦、定时即可。当然了,最安全的办法,是制造两套起爆装置,但那样以来就需要增加上船的人手,反而引人注目,太不安全。
真正的难题有两个:一个是在工字龙骨上固定黑索金炸药,另一个是铺设燃烧的混合金属粉管线——他买来十几米长的薄胶皮管,中间通上镁条,再填充上金属粉。镁条采用多点燃烧,保证在短时间内完成燃烧过程,所以,点燃镁条的时间比炸药爆炸的时间要早。为了安全可靠,他在家中搞了十几次实验,以确保一切全在掌控之中,为此,因燃烧金属粉弄出来的刺鼻气体跟二房东没少争吵。
一切准备就绪,那批文物是在劫难逃了。老赵来电话,说是船期已定,本月19、20两日装船,20日晚上启航。
他还需要两个助手,二宝算一个,得让他先把黑索金从海关库房中提出来;另外再找个人帮着往船舱中搬炸药,布管线,这事不能随便找船上的水手帮忙,必须得自己人。
丁少梅像个干大事的,有些个英雄样,也许他会对亲手炸船这种刺激性的活动感兴趣。俞长春一向觉得这位丁大少应该是个好热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