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滨正金银行的押款员请雨侬签过手续,这才把装钱的帆布口袋打开来,请她过数。
“放在那吧。”她摆摆手,十几万元花出去了,却没有任何切实的消息。
3年来在情报市场勾心斗角,让她颇有一些积蓄。如果事情顺利,她还不至于破产。只要能救出丁少梅,她的钱如果不够,华盛顿投资公司帐上还有大笔的款项可以使用。
别斯土舍夫悄没声地进来,脸上带着控制不住的笑意,道:“关小姐,下边有人要见您。”
“让他上来吧。”
“他们不上来,您还是下去吧。”
楼下确实是令人吃惊的一幕,餐厅里聚集着二三十人,种族和国籍可以说是五花八门。一位退休的英国海军上尉是他们的首领,他脚跟一碰,行了个军礼,道:“请关小姐检阅营救突击队。”
雨侬只觉得眼前发黑,这是操劳过度的正常反应。
前海军上尉道:“我们得到了确切情报,知道丁先生的下落。这些人自觉组织起来,决定前往营救。”
这个她懂。正常情况下,组织这么一个小规模的雇佣军,连10万块钱也花不了。只是,眼下这件事要难些,又有自己开出来的赏格,费用自然少不了。
“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她明知此话不会有答案,变戏法的怎么可能翻过箱子来让你看?
“是不是人已经在你们手里?”她心存侥幸,只希望自己遇上一批贪财但有本领的绅士。
“明天早上您一定能够见到他。”前海军上尉很有信心。
她让别斯土舍夫上楼,从袋子里取来20万元。这种时候,讲价钱是傻瓜,即使被敲诈,她也心甘情愿,只要能救出人来。
“装备现成么。”她问。
“绝顶精良。”
“我们怎么联系?”
“你可以回家休息,等着迎接你的新郎。”前海军上尉显然是个老油条。
由他们去吧!她再没有其它办法可想。
“整队,立正,出发。”
如果前海军上尉的勇气像他的口令一般雄壮,丁少梅也许真的能被营救出来。但她并没有信心。
天下的卡车都是一个样,只要是坐在车厢里,就如同汤元进了簸箩。丁少梅趴在车厢里,每一颠簸,木制车厢底板就磕碰他的下巴。
灌辣椒水的痛苦已经不太重要了,现在最难过的是脊背,皮肤如同着火一般,不是疼,而是闹心。
友田当时对他讲,灌上一肚皮的辣椒水,再用劈材抽打脊背,产生的那种让人晕头转向的痛苦,只有失恋可以相比。
他没失恋过,不知道这是不是那种滋味,但他确实清楚地知道,现在这滋味不好受。卡车出了杨柳青开上一段土路,颠来颠去,他的鼻子、嘴便开始往外渗水,不是大股大股地呕吐,而是涓涓细流,带着几分胡辣汤的顽强,不一会儿便在脸前积成一片。
手脚没有捆,但他不想坐起身来。眼下将息出一分体力,过后便有一分的耐力,他热切地盼望前边等着他的,是个急性子的刽子手。
不知过了多久,车停下来,他发觉站在地上腿脚发软。抬头一看,认得,前不久他还在这里吃过饭,是敷岛料理店,日租界著名的菜馆,也是著名的情报机关。
小田副官笑模笑样地把他迎进去,拿出件熟罗长衫来给他换上,嘴上道:“司令官要见你。”
丁少梅立刻知道自己死不了了。那个司令官为了赚钱,竟肯拼死贩大烟,所以必定是个爱财如命的主儿,自己手里攥着他500万,便绝对死不了。眼下,就算是有别人来杀他,司令官也必定会跟那人玩命。
他抬手把头发理了理。脚上的鞋是没有办法了,身上的长衫也太不体面,是那种难看的鸭绿色,肥肥大大的,穿起来却短半截,像件估衣。
他对小田道:“今儿个唱哪出?”他觉得自己像个赶场的戏子。
“司令官在等您。”小田的汉语没这么精到。
五妞挨着织田秀吉坐在一边,拿块毛巾正在擦试他头上的汗水,一见丁大少出现,便要跳将起来,却被织田秀吉一把按住。
“丁先生,你的良心坏啦!”司令官要叫扳起唱。
丁少梅拉把椅子坐下来,右腿压左腿,两手将长衫大襟一顺,平整地铺在大腿上,随口道:“要不,咱们俩人把心掏出来比比?”
“你资助共产党,大大的坏啦。”司令官戏做得十足。
丁少梅一笑,“我管他们是谁,有玩有闹怎么少得了我丁大少?”
“你把对抗大日本皇军叫玩闹?”
“你们日本有一种活动叫登山,是吧?偏有那些不知死的家伙,专找要人命的险峰去攀登。我也一样,这是一种爱好,冒险的爱好。”
“那么,你是想死喽?”
奶奶的,谁会想要死?活着才叫有趣。丁少梅想回他两句硬话,不巧一股辣椒水涌入口中,他只好低下头生生又把它咽了回去,口中留下不少涩涩的细砂,——小日本就是吝啬,连辣椒面也舍不得买好货,里边掺了太多的红砖粉。
“如果不想死,你把知道的抗日分子都讲出来。”司令官的台词马上就要讲尽了,只好拿眼向丁少梅求救。
他啐出口中的细砂,笑道:“上级的地址我知道,下级的地址我也知道,但是,我不能告诉你……。”
司令官一声断喝,小田副官便把手枪顶在他头上。下边自然该是“把子戏”。
丁少梅望了一眼惊恐万状的五妞,还有闭目养神的织田秀吉,便把手搭在小田的手腕上,道:“劳您大驾,还是让我自己来吧。死在你们手上,让我实在是丢人。”
织田秀吉终于睁开二目,向丁少梅摆了摆手,道:“别闹了,司令官找你有正经事谈。”便又合上沉重的眼皮。
“这够多简单!别跟你大爷我玩花活。”丁少梅乍起肩膀抖了抖,目光直视司令官,满眼玩世不恭。
司令官倒没有别的想法,他只是担心自己在黄金上的投资。
“今天我没去市场,不清楚。照昨天收市看,两成半的利润总是有的。”他有意让司令官在他面前像个要小钱的叫花子。
“今天收市价是287元。照这个价钱,我该有八成的利润。”司令官有数字天才。
这可大是不妙,价钱抬这么高,再往下打就不容易了。虽说耽着心事,他还是懈里逛荡地把脑袋一晃,双手拱起,吊儿郎当地往右肩后一甩道:“恭喜呀,你可发了大财啦!”
“不敢当,不如你发的财大。”
“聪明呀!小子。跟着大财主,必有小钱花。你傍着我,我少不了照应你。”丁少梅站起身来。“真格的,是你请我在这儿吃,还是我自己回家喝面汤?”
织田秀吉也站起身来,与司令官相对行礼告辞。
回程的路上,织田秀吉只对丁少梅讲了一句话:“我与你联手,原是想成全你干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不想你这么不负责任。”
我不负责任吗?丁少梅正想找人对骂一场。你老小子说对了,我对你们任何人都没有责任,从今往后,我要负责任的只有我自己。
白俄医生在丁少梅的脊背上拔下了几十根木刺,然后用绷带把他捆得像只木桶;宋嫂剪下一小缕头发,洗得干干净净,硬逼着他咽下去,这才勾引出他肚子里那大半锅的“胡辣汤”。
止疼药吃了,鸡蛋羹也吃了,他趴在凉爽的蔺草席上睡得挺香。大难不死,正是重新思考人生的大好时机。这才二十几岁,从阎罗殿上走一遭回来,总得要换一种活法,才不枉这次大彻大悟的机会。
早上一睁眼,他发现雨侬小猫一般蜷缩着,睡在旁边,鼻尖上堆着细密的汗珠,薄丝睡裙褪到了大腿上。
她身上是那种淡金色的皮肤,摸上去滑腻如丝绸,温润可爱。能有这一班可爱的女人投怀送抱,该算是自己前世的福田,今生的造化。他原本不信这些因果、宿命,今天醒来,却发现那也许大有道理。这不是寻求自我开解,人一旦经历了生死,因缘果报便是最恰如其分的解释。
不管学了多少洋玩意儿,自己终究还是中国人!
“到今天咱们才成亲,是不是晚了点?”他把汗水洒在雨侬的脸上,口中喘嘘嘘不成语调。
雨侬把头歪在枕上,脚勾着他的脚,一味呻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