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想与范小青谈谈,怕她因为昨晚的情形耽着心事,或是有什么误解。不曾想,回到家时夜已深了,没见着人。
突然有人敲他的房门,带着快活的韵味。进来的是雨侬。
“雨姐。”他有些难为情,昨夜的事,他早便该与她通个气才好。能帮他管理这个家的,只有雨侬了。
“新郎官儿,我把第二位新娘子也送来啦。”雨侬难得开玩笑。
丁少梅心中一喜,雨姐没有怪他,竟还能把自己送上门来,他被这宽容和理解所感动。“昨天就该是你先来。”他笑道。
“昨晚我喝得大醉,来了也干不成什么。”她一闪身,从门外拉进五妞来,说了句:“这姑娘是个好孩子,你可要疼人啊。”就关门去了。
五妞严严实实地穿一身大红锦缎,上身是宽袖的大袄,下边百褶裙直盖住脚面,在闷热的天气里穿这么身衣裳,让她额头上布满汗珠。她那高大魁梧的身形,竟然窘得瑟缩成一团,脚下却是坚定得很,一步步走到床边,径自坐在床沿上。
“你,”他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五妞不像雨侬和范小青那样开明,那么有知识,这样的女孩子,他还真没接触过。
“晚上吃的什么?”这是没话找话。他只是不明白,如今的家长是怎么了,竟然就这么放心大胆地把女儿打发出来。
五妞双手放在膝上,手指紧紧扭在一处,头低得很深,又粗又黑的头发挽成个妇人的发髻,下边露出雪白的颈项和梳理整齐的发根。
“平日里胆子挺大的,今天怎么啦?”丁少梅在她身边坐下,伸手抚在她的肩上。
她身子猛地一颤,宽阔有力的肩膀像是要挣脱开来,却又无力,半晌方道:“丁爷,我害怕。”
害怕就好办了。他爬到床头,道:“你也把鞋脱了,上床来说话。”
五妞听话地上了床,把脚缩在裙下,依旧低着头,颈项开始发红。
有什么好谈的呢?丁大少犯了愁,他找不出个话题来。“听说左爷手里有几十条船,都走哪条线?”他问。
“你要叫岳父。”五妞终于开口,尽管声音很低。
“好吧,我那岳父……?”
“有多少条船我也不知道,”五妞略抬起头来,浓眉大眼的挺受看。“南到沧州,北到通州,再就是子牙河什么的,有水的地方就有他的船。”
“都运些什么?”
“什么挣钱运什么。”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问:“你父亲是青帮么?”
“你岳父不在帮,他是自立门户。”
“这么说,你也拜过山门?”
“女孩子拜哪家子山门!”她忍不住一笑。
他笑道:“现在还害怕么?”
五妞抬起头,话头恢复了几分力道。“我娘说了,该男人先脱衣服。”
丁少梅道:“你看,咱们还没结婚,就这么住在一块儿,对不起我岳父不是?要不这么着,你还是回房去吧。”
“我不去。我要睡在这儿。”
“为什么?”
“这么回去,太丢人了,她们明天肯定笑话我。”五妞斩钉截铁。
他只好跳下床,取过一套睡衣来。“你要是打算跟着我,就得听我的话,把这个换上。”
“这是什么?”
“睡衣呀!”
“睡觉还穿衣服?”
“跟我睡一张床,就得穿衣服。”反正她也不懂结婚是怎么一回事,先唬着她再说吧。丁少梅发觉自己是个君子,便道:“我的胃病犯了,疼得厉害,什么也干不了。”
“我给你揉揉。”五妞来了精神。
俞长春的到来,让丁少梅省却了早饭时独自面对那仨女孩的尴尬。
“老没见了,也不去瞧我。”他柱着个拐杖,腿脚还不大利落,穿件很旧的麻纱长衫,皱得像块抹布。
众人一见,便长春兄、俞主笔、老俞的一阵乱叫。范小青不住地打着哈哈,说是你这枪子挨得不是时候,错过了丁大少大闹黄金市场的好戏,这回大家伙儿有了钱,你再办两家报纸也是小菜一碟。不过,她的眼风却在丁少梅与五妞脸上来回地点射。
“长春兄的报纸帮了大忙,公司里少不得也该有一份股份。”丁少梅很大方,抗日是一回事,交朋友又是一回事,像俞长春这种抗日的好人,不可多得。
“我们的股份呢?”范小青舌尖口利。
“大家人人有份,都是自家人,不分厚薄。”她们应该能听懂这弦外之音。
“好哇,弄几百根条子,给我们当私房钱。”范小青半开玩笑。
“不用着急,生意这才刚开始做。眼下头一件事,小青你去帮我买辆车。”往后出来进去的要忙了,没辆汽车不方便,好在那东西便宜得很。
“不用,我们俩给你当司机,坐我们的车。”雨侬迅速与范小青联成统一战线。
俞长春向丁少梅挤挤眼道:“老兄,多福不是福啊!”
这顿早餐吃得挺热闹,但丁少梅却受到了严格管制,五妞吩咐宋嫂给他单做了一碗羊肉汤面,说她娘说了,胃口有病,只能吃这个。
那批古董还是没有消息,让俞长春愁得不行,便拿饭食解心宽,一口气吃掉6个花卷4碗绿豆粥。“我要是错过了那事,让日本人把它们运走,那可是一辈子的不幸。”
“放心,有消息我通知你。”丁少梅现在对自己很有信心,能在金融市场和情报市场上兜得转的人,整个北方地区大约只有他一个。“另外,你去找一趟包有闲,领笔钱出来,给宫口贤二的家人送过去,事要办得稳妥,不用太着急,也不用太多,两三万就可以了。”
他又转向三位姑娘:“雨姐,咱们那位好邻居你多费点心,有空就过去转转,你知道该干什么。”
雨侬问:“关于这次黄金潮,我们是不是该详细地报道,增加一系列社论?”
“只你们一家不行。”
“这个交给我来办,只是,宣传的口径得有个尺寸。”俞长春正闲得难受。
“这个回头咱们细谈,造谣也得像回事嘛。”丁少梅又转向范小青,道:“你帮我把皮埃尔兄弟找出来,我得跟他们谈谈。”
范小青说:“他们近来跟宫口贤二走得挺近。”
“那咱们就更该下功夫。还有,把那俩门岗撤了,咱们干的是秘密勾当,哪能放俩外人在门口?”还有什么事?眼下该安排的都已妥当,可是……?他望见五妞端着只大碗回来。“五姑娘,有件事要拜托你。”
“丁爷您吩咐。”她头上妇人的发髻耀人二目。
“我们大伙儿在外边忙,家里就拜托给你了。你让二宝也住到这儿来,帮你房前屋后地照应着,过日子的开销回头我都交给你好吗?”这下子,所有人都安排妥当,各司其职,也免得鸡吵鹅斗的不像个人家。得想办法让她把发式改回去。他想。
“你让我当管家?”五妞像是不大高兴。
“哪里,你是当家人兼保安处长,家里的事由你全权处理。”丁少梅嘴甜。
“这是句好话,那你先把这碗药喝了吧。”五妞高兴了。
“什么药?”
“平陈汤,治你的胃病。我可是一大早出去抓来的,不许不喝。”五妞真有个当家人的模样,一手端着药碗,另一只手随时准备着捏鼻子硬灌。
“My,good。”他只好自作自受。众人大笑。
今天这一天要办的事太多了,丁少梅让俞长春和雨侬自己商量报纸的事,他得先奔黄金市场。
回房换衣服的当口,范小青跟了进来,手上拿着条鲜艳的丝领带,说:“过两天得空,我带你去做衣裳?”
“说得也是。”他发现范小青脸上早没了方才的顽皮,代之以幽怨,便伸手将她揽在怀中,隔着薄薄的衣衫,能体会到她胸前的柔软。
她把头抵在他肩头,问:“那天你把我怎么了?”
这话不好回答,若说没怎么着,必定伤她的自尊心;若说是怎么着了,家中还有另外两个难题不好解决。罢了罢了,男子汉大丈夫,何必婆婆妈妈的,便道:“我一定疼你,谁叫你是我太太呢!”
“我不信。”她抬起头,碧绿色的眸子因激动而变成翠绿色。“你不要骗我,上你的床之前,我是个处女;到了昨天,我还是个处女……。”
唉,一个个都是人精,在她们面前撒谎,吃苦头的只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