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新人进门,宋嫂操持出一桌好菜,有酒有肉。五妞没有与范小青争夺上首的位子,而是低眉顺眼地坐在雨侬肩下,放量吃喝。
丁少梅着实是有些尴尬,看看这个,瞧瞧那个,都是好女孩子。“我说,今天这日子,不可无酒。”他胡言乱语。
五妞眼睛一亮,又迅捷地把目光放到筷子上,夹了只口蘑丁,却是在听。
雨侬笑道:“人还没齐,这就喝酒,是不是早了点?”
“什么?”众人问询。
“咱们这才仨人,怕是伺候不周全,总得再添两位吧。”她一味地笑。
丁少梅故意高声:“雨姐拿我打趣,我可不饶你。”
雨侬没接这话头,范小青张罗着把酒摆上桌。酒杯只有指头大小,斟满了不过二钱,众人随手干了一个。
五妞说:“二位姐姐,这么干喝没多大意思,咱们是猜拳还是掷骰子?”
范小青自从坐下一言未发,突然对五妞道:“这么闹下去,也不是办法,咱们借着丁大少的酒,谈点儿正经事。”
“你们念书的就知道穷白话,还是喝酒来得通快,咱们酒上见个真章。你划下道来,怎么个喝法?”五妞找着了对手。
“雨侬心眼儿最多,听她的吧。”
“我的心眼哪有你多,不过,赌个东道也不错。”雨侬的主意来得极快。
丁少梅终于明白,他如今被人造了反,这家日后怕是不再由他做主。左劝右劝没有用,反正是眼不见为净,便作了三个大揖,推托银行有事,带着宋百万,溜之乎也。
“我怎么看上了这么个没囊气的爷儿们?”五妞不大满意,便把矛头指向范小青。“你说,怎么个赌法?”
“还怎么赌?谁输了谁请客呗。”雨侬轻描淡写。
五妞抢过来说:“那不行,三个人赌,只能赌赢,铁定是有俩人要输,光赌请吃饭没意思。”
那二人眼神不同,却都在问。
“我告诉你们,今儿晚上谁赢了,谁钻丁爷的被窝。”五妞每一个字都讲得嘎嘣脆。
雨侬可没想到把这事挑上了歪道,连忙反对。
“我赞成,输就输,怕什么,最多不就是跟他晚睡一宿么?”范小青那一双碧绿的眸子晶亮。“谁要是不参加,现在就收拾东西走人,别住在这儿起腻。”这话是冲着雨侬。
“痛快呀!姐儿们。”五妞拍案惊奇。
这事情闹的。雨侬大有自己挖坑自己埋的苦恼。怕什么?老爹爹早把她训练出来,斤半花雕的量,就是条汉子,也能把他喝倒了。只是这个赌注让她心烦,不管谁输谁赢,这场赌酒只说明了一件事——三个女人都铁了心要跟丁少梅。
干!三人举杯,只一会儿,一坛老陈绍就见了底,五妞外带吃下半只烧鸡。
西川一郎苦着脸把丁少梅迎进门,包有闲提着皮包跟在后边。大厅里已经没有了职员,却有不少的保安,手中拿着长枪,一个个罗圈腿小矮个。
左应龙留在大门口,他随身带来的十几个徒弟,七八辆洋车在石阶下排成一排。他朝里喊了一嗓子,把西川一郎吓得一哆嗦。“姑爷,你瞧好吧,今儿个连只苍蝇他也别想靠前儿。”
包有闲对这件事始终有所怀疑,这么一大笔生意,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办了?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不合规矩。只他这一笔,就超过每天正常交易量的几十倍,这会动摇整个市场。这么干,日本人也不会答应。不过,根据他得到的消息,从昨天下午开始,日本人就陆续从英商和美商的银行里提取了大笔的法币现钞,即使是现在,隔着两个街口的麦加利银行那里,仍在替日本人连夜装箱运送法币。他们必定是收了丁少梅的那2000万法币,才会有这么大规模的现钞转移,日本人自己正缺法币,但他们的帐上绝没有这么大的数额,这件事谁也甭瞒谁。
“办手续吧。”丁少梅道。
“请再等一等。”
“等什么?”
“织田先生马上就回来。”
“等他做什么?”
“没有他,生意做不成。”
得,那话来了。包有闲嗅到了日本式阴谋的味道。这事不对头呀,他们是既不想给你黄金,又贪图你的法币,明天早上,我们哥儿俩说不定就成了海河里的浮尸。他对丁少梅道:“董事长,不行咱们回去等?”
“就在这里等。”这位新任董事长也是个一根筋。
“那么,我到门口去照应一下?”金蝉脱壳不失为一条妙计。
“到了这会儿,你我怕是走不了。”原来丁少梅不糊涂。
可怜啊!贪心害死人,这是爷爷说的至理名言。一时间起了贪念,却把大好头颅,没来由地让这小子给断送了。包有闲倒并不是害怕,他只是觉得不值,自己是有用之身,怎么就一时鬼迷心窍,信了这个跑“洋江湖”的小子?昨天一天在黄金市场上抢进来三百万的金条,明天就算是开市便出手,也是两成半的利。这也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老包家的万贯家财,不知道要便宜哪个穷亲戚,他一死,老包家算是绝了后了。抗日,抗日,哪有这么抗的?大丈夫使智不使力,怎么就上了这亡命徒的船呢!
“你没事吧?”丁少梅问他。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们撤吧。”
丁少梅一笑:“往哪撤?就这一条路了,咱哥儿俩一块闯吧。”
他竟然不怕?包有闲从怨尤中生出一股子钦佩,他立刻断定眼前这人必有个好出身,穷人家中生不出这等沉稳。
西川一郎泥塑般坐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口,像个不得志的神仙。这个人他过去常打交道,是那种锯子、搬手式的人物,脑子长在脚后跟上,一切行动听指挥。遇上这样的事,他是指望不上了。
丁少梅突然说道:“枯坐无聊,西川专务,带我们参观参观你的金库吧。”
司令官对织田秀吉的接待倒是中规中矩,守着敬老的礼节,但是,对方的一番说辞,并没有把他打动。他们占领这块地方是明抢明夺,真刀真枪,没功夫费脑筋玩阴谋耍诡计,占了就占了,不服就杀,服了就干活,简单,实用,省多大的心!
司令官有着日本军人少有的肥胖身材,鼓鼓的肚子,鼓鼓的腮帮,细长的小眼睛中,闪烁的目光简单到极处。这是织田秀吉最怕打交道的那种人,这种人脑子里没有想象、推理、谋略,只有命令,命令,命令,外加自私。然而,自己没有权力给他下命令。
“来中国多少年啦?”已经过了8点钟,丁少梅该等急了,失信于他,对自己的计划大为不利。
“5年,先生。”
“吸过鸦片烟么?”这可不是漫无边际的胡扯。织田秀吉看出对方的目光中增添了一丝疑虑。你小子绝不像装的那么浑蛋。
“没有。”司令官的回答仍是士官学校的口吻。
“可惜了。没吸过鸦片烟,就无法了解中国人。”他把心境放松下来。老了老了,还得给小辈们上课,说服教育。大日本帝国没多大的希望,全是因为教育体制的僵化。“中国真是个了不起的大地方,咱们住在关西的人,去趟北海道,或是南下到四国走一遭,便以为大日本帝国了不得。你最初驻军在满洲吧?”
“海拉尔。”
“从海拉尔到山海关,你得走多少天?”
“汽车倒火车,得一天半。”
“可惜我们国内没这么长的铁路,否则,从最北端到最南端,坐火车也就一天半的时间,而在中国,这也就刚刚走过了树叶的尖端。”见司令官发愣,他便道:“难道中国的地图不像只树叶么?”
司令官没有想象力,只是瞪着小眼睛。
“所以,中国之大,不是我们小国岛民可以想象的。单拿鸦片来讲吧,中国的西边,甘肃、宁夏,还有山陕四省,出产的叫西土,对吧?东边呢,有热河土;最南边,有云土,上等的好东西,比印度大土不差;而最北边,就是满洲国,那边出产的叫北土,听说那里的交易都是由满铁株式会社控制,不知我这消息是否准确。”
司令官没有反应。
织田秀吉进一步逼迫:“这割烟的日子已经到了,市面上好像热河土的价格涨了不少?这也难怪,云土运不过来,北方的出产,只有热河土质地最佳了。”
司令官把脸转向一边,任由他讲。
“听说热河的驻军也是你的属下?我近来得到了些不利于你的消息,也不知他们是在造谣,还是当真有那事。”他慢条斯理地摸出张纸,从桌上推给对方。
今天下午,他拿出师道尊严,连吓唬带哄,从宫口贤二手中把这情报弄过来。司令官爱财如命,私下里经营鸦片烟的生意,这对于军人来讲,足以断送他的前程。
司令官把纸捏成一团,那上面准确地记录着他近半年来的交易情况。
“你不用发狠,目光杀不死人的。”织田秀吉的口吻和缓到像个可亲的长辈。“你知道,你们这些当兵的杀人,一次只能成百上千地杀,那才合情合理。但是,你如果只挑出一个来杀,别说是我,就是随便什么人,都会触犯法律。要说随便杀人,世间大约只有间谍有这权力。”
司令官终于投降了。“好吧,我给你放行,但只能是一半。”
织田秀吉笑道:“你是个野战军人,没有军部发的特许状,做鸦片生意太过危险。眼前就有生大利的办法,何必去冒那个险呢?”
司令官凝神聚气地听。
“为这点小事,我要是给你钱吧,怕是玷污了你的军服。这样吧,你拿出笔资金来,加入华盛顿投资公司,算是入股。回头,我把那位了不起的金融家介绍给你。”
“他是什么人?”
“中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