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早上,雨侬起得很早。昨晚她把丁少梅送回来,便又去了报馆,尽管俞长春住在医院里不能工作,但报纸却不能不出,这是她最有利的抗日工具之一,不能荒废掉。回程的路上,她对丁少梅说:“我们大家急得要命,不想你倒高乐去了。”
对整件事,她只讲了这一句怨言。
等到报纸的大样交付给印刷所,她回到家时已经是凌晨。今天,英国驻日本大使克莱琪将与日本外相有田签署一项《英日初步协定》,这件事,美联社、露透社和法新社的报道中,反应大不相同,特别是美国人对这件事大为不满,倒是日本朝日新闻社发的通稿内容较多,显见得大英帝国已经基本放弃了在中国与日本人的争斗。其中有一条最为关键,就是英方允许日军占领区的货币在英租界内流通。
看起来,日本人在黄金市场上强行规定以联银券为结算单位这件事,没有遭到英国人反对的原因就在这里。显然,英国人在利用丁少梅把手中必定要贬值的法币甩掉;而日本人也利用丁少梅,得到了他们急需的法币,用于对战争物资的收购和对抗日力量的收买;丁少梅也无意间占了个大便宜,法币变成黄金,法币贬值,黄金的价格必然上涨,而联银券就会跟着贬值,这样,他最初的每一元法币的购买力至少要上升20%左右。大家都得了好处,总得有人吃亏呀!是谁呢?
物价不稳定,唯一可能吃亏的人大约就是老百姓了。这也难怪,社会变动,经济变动,受伤害的永远是他们,没有办法。对此,她倒没有太多的不安,抗日救国是件大事,要想办成大事,总会有人受伤害,老百姓受点儿伤害,总比国家受伤害要好些。
只睡了两三个钟头,她并没有感到不适。大事当前,她的精力格外充沛。今天早上头一件事,就是替五妞安排房间,下午左应龙就要把闺女送过来。不算是出嫁,只是来占领阵地。左应龙对此暴跳如雷,结果却扭不过五妞,只好答应。不知道自己在外边的这些行为,是不是老父亲也深为不满,只是过于疼爱自己,不忍反对罢了。
还是干活吧!事情越来越多,出入不方便,应该买辆汽车。
织田秀吉是在银行里用的早餐,没有木鱼花,酱汤做出来也不是滋味。专务西川一郎的眼睛一直在留意着他的表情,很是为自己方才报告的消息担心。
昨天,他将丁少梅的黄金交易情况上报了总行与华北司令部,这是必要的程序,凡是大宗交易,都要上报。总行的意见,是让他设法推迟这笔交易,大日本帝国的国策,平白却成了支那人发财的机会,这可不成。司令部那便干脆就反对这宗交易,那么一大笔黄金交给支那人,不论他们是不是按价购买,都对“圣战”不利。
腌萝卜太甜,织田秀吉心中不悦。到了中国,没吃到过一顿像样的家乡饭,即使日租界最正宗的料理店,味道也同样不对。许是自己在中国的时间太多,家乡菜的味道已经成为一种美好的记忆。菜没有变,还是人变了。他把最后一点饭用茶泡上吃掉,这才开口:“我今年八十多岁了,早过了古稀之年,还要为国家奔忙,是不是不应该呀?”
“您说什么?”西川一郎吓了一跳。
“是不是我太老了?脑子太旧,跟不上这世界的发展变化,竟落得这么个结果,让年轻人小视我的建议。”
“不会的,”西川一郎心神不定。眼前这老人,是大日本帝国在中国的活传奇,能够如此接近地听他讲话,这本身就让他激动不已。“这笔交易我们仔细测算过,《有田——克莱琪协定》签署之后,黄金价格的波动都将在预测之中,相对而言,我们毕竟是得到了最急需的法币,而且各方面都不吃亏。”
“可东京的那帮小子自己占便宜还不成,却一定要别人吃亏。这算哪门子交易方法!”
“这个意思我已经向各方面汇报过了,只是,他们不同意。”西川一郎觉得有点对不住这位老前辈。
“替我准备一份文件,直接送给司令官本人;另外以我的名义发封电报给总行,说我在这里等回信。”他知道现在总行里真正掌权的是军部派来的人,司令官也一样,对这些顽固不化的军人,简单的说明情况解决不了问题,即使是据理力争也没有用处,这需要一个策略。先以自己的名义试探一下也好。
宫口贤二来了,进门行个大礼,便坐在一边。西川一郎吩咐人安排茶点,自己赶紧退了出去。
织田秀吉问:“丁少梅回家了么?左应龙到底想干什么?”
“好像是与我们无关,是他们自己的内斗。”这老爷子,坐在家里不出门,竟然没有事情能瞒得过他。
“有什么事么?”他觉得眼前这个学生越老越没出息。连家人都照应不好的男人,干不成大事。
宫口贤二来之前下了很大决心,一方面是师恩,一方面是国家,把他夹在中间,实在是难以作人。对待老师,那是一不能绕弯子,二不能说假话的。“军部又来了命令,要求我尽早把魔法师掌握在手中,让他为帝国事业服务。”
“你跟他谈了?”
“我打算今天谈。”
“他不同意怎么办?”织田秀吉相信丁少梅一定会回绝的。这个小伙子的身上,多一半是中国人的东西,少一半是英国人的东西,而他的骨子里,却是个冷酷、自尊并且自私的家伙,在今天这种情况下,他的自私已经很自然地转化为爱国心,转化成对我们日本人的憎恨,不给点由头,怎么可能与你合作?
“那么,只有把他控制起来了。”宫口贤二也是没有办法,命令终归是命令,作为一个间谍,服从政府,服从军队,是他无法推卸的责任。
西川一郎轻手轻脚地进来,送上两封电报。“他们不同意。”他用惋惜的口吻。
织田秀吉拿过信笺,迅速写了两封短信交过去:“用密码电报发出去,要快。”又对宫口贤二道:“你可以走了。”
望着学生行礼,告辞,他的心情很像是早上的酱汤,挺不是滋味。作为一个年老的浪人,不管你当年有过多么巨大的成就与声望,新崛起的一代人总会把你当作绊脚石,你的存在,对他们就是麻烦、不自在与唠唠叨叨。
他刚刚发出的两封电报,一封是给他在陆军部里的学生,让他设法说服华北司令官;另一封是给天皇的表舅狩野公爵,这家伙年轻时在满州荒唐无行,自己替他解决过无数的麻烦,今天该是他还债的时候了。
雨侬回到家时,丁少梅已经出去了,门口多出两个英租界巡捕房的华警在站岗。
宋嫂低声告诉她,这是范小青安排的,怕是丁大少再叫人绑了去。她觉得挺好笑,这就是有钱人家的姑娘想的主意。
今天上午她只有一件事——安置五妞。二楼四间卧房,只有她与范小青中间的那间空着,把五妞放在那里,正好是她们俩人之间的一个缓冲。这真是天造的机缘!她暗笑自己。
黄铜架子的大床、衣柜、梳妆台,她让宋嫂指挥工人往上搬;窗帘、地毯什么的都在她新买的汽车里,也交给宋嫂安排就是了。她实在是不喜欢汽车这种东西,更别说自己开车,若不是老爹爹当年对她严格的训练,这一辈子她也不想摸那玩意。
范小青下来了,依然穿着睡袍,头发蓬松着,脸上也没化妆。还没嫁过来,就摆起原配夫人的懒散派头,雨侬觉得浅薄。
“你这么大张旗鼓地搬家,当真要过来住了?”范小青口气不善。
“要来新人了。”
“谁?”
“比你有钱,而且漂亮。”其实五妞挺好看,只要不开口就行。
“这小子竟然又往家里弄人……。”
你等着吧,好玩的还在后边。这下子,我就省心了。雨侬径自进了书房,从德川信雄那里拍照下来的几份文件还没有翻译出来,丁大少又是个急脾气,已经催了两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