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小青越来越不能容忍雨侬的存在,特别是每晚大家在一张餐桌上吃饭,同睡在一层楼里,这都让她烦燥不安。长到二十多岁,她还从来没遇过这么麻烦的事。她有心在丁少梅的卧室门前洒上一层面粉,看看他夜里会不会偷偷地溜出来与雨侬私会,但是,二楼只有一个卫生间,这样以来,搜集到的情报必定不准确。与他大吵一架,逼迫他把雨侬赶出家门?这明显是个败招,一来丁少梅的油滑必定要让她吵不起来,即使吵起来也像是自己无理取闹,反倒给雨侬个机会充当和事佬;二来,她的担忧已经把她软化得像个小家碧玉,往日交际场上的机智与圆通,被一种糨糊般粘稠的情绪所代替,硬气不起来。
雨侬腋下夹着档案袋回来了,一脸的正经模样。
“我有话跟你说。”两个人隔着书桌坐下来,范小青沉着脸道。“请问,你什么时候搬出去?”
“我在这儿住得挺好。”雨侬从保险柜中取出一叠档案袋,压在那只档案袋上。
“但是,你住在这里,让我很不舒服。”
“两个女人跟一个男人同住,当然不舒服。”
“我给你一笔钱当嫁妆,你搬出去。”
“谢谢,我比你有钱。”
“那么,我们打个赌,或是猜硬币,输的人搬走。”范小青手上有只银角子。
“把命运交给它?我没兴趣。”
“难道,你想要嫁给他不成?”
“是的,10年前我就有这想法。”雨侬嘴角浮起一抹笑意。
“不行,该嫁给他的是我。”范小青脸色由白转红。
雨侬打开文件,取过来纸笔,道:“你也可以嫁给他,一个男人娶两个妻子并不多。”她便开始工作,不去理会怒发如狂的范小青。
“我要嫁给他,现在就办。”范小青对着父亲大叫,把她母亲从楼上惊动下来,看到父女二人面色不善,她又退了回去。
老吉格斯没看女儿一眼。这是早晚都要发生的事,只是自己早些时候太纵容她了,没有加以制止,有些失策。
“您听到没有?我要嫁给她。”雨侬引起的气恼让她的智力迟钝了许多,只知一味吼叫。
“你身上流着我的血,一个热爱自由的盎格鲁·撒克森人的血,真要嫁给一个腐朽的中国人么?”老吉格斯尽一切可能压制住心中的火气。
“是的,但他不腐朽。”
“那么,你是想跟着关雨侬一起嫁给他啦?”
“绝不会,丁少梅只会娶我一个人。”这个难题第一次现实地摆在她面前,早先她从未想过。
老吉格斯笑道:“我知道你什么也不怕,你是我女儿,我怎么会不清楚?但是,你清楚丁少梅怎么想的么?你清楚关雨侬的想法么?你有什么能力,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止丁少梅娶她?”
“我要你替我想办法。”她没了底气。雨侬不同于交际场上的女人,是她不熟习的另一类人。
“我不会替你想办法,即使丁少梅不娶关雨侬,我也不会把你嫁给他。我的女儿,竟要嫁给刚刚才剪了辫子的中国人?不能够!”
“那我就跟他私奔。”
“他不会跟你去的,他舍不得现在的一切。”到这个时候,老吉格斯终于感到了一分快意,权力与制约相辅相成,丁少梅现在哪也不会去,我给他的事业满足了他巨大的权力欲和虚荣心,中国人怎么说来着——名缰利索,就是这么一回事。
宋百万端茶进来,道:“关小姐,这几日门外总有几拨儿闲人晃来晃去。”
“看得出来是什么人么?”
“有几个穿拷绸,扎裤脚的,肯定是左应龙的人;还有一批是日本人,不知道是盯着咱们还是隔壁?大少爷干的活儿,可是哪一面都得罪了。”
“你觉得该怎么办?”雨侬也站起身来,接过茶,望着宋百万粗壮的小臂,心中挺安稳。
“我可以调几个人过来,守住前后门。不过,那时大少爷怕是要疑心了。”
茶盏有些烫手,她挪动着手指道:“这样不好。我们的行动,怕是不容易被人理解,即使是自己人,知道的也越少越好。”
范小青回来了,把门一摔,顾自上了楼。
她一点也不担心范小青,那不过是个没脑子的玩孩子,不会对她造成太大的麻烦。真正的麻烦还是来自丁少梅。
老吉格斯给她的档案,让她大吃一惊,同时也解答了她许多的疑问。难怪这么多有大本领的人盯住他不放,连德川信雄竟也搬到隔壁来引诱他。方才老吉格斯告知她有关德川信雄的情况时,着实将她吓了一跳,同时也明显感觉到,老吉格斯对此事没有办法,现在是要拉住她作为同盟军。
丁少梅,“魔法师”,眼前他所遇到的困难非同等闲,他真的有办法解决么?雨侬有些发愁。德川信雄的事绝不能对丁少梅提起,即便他产生怀疑,也要想办法打消它。这个老间谍太有用处了,唯一需要小心的,是别上了这位老前辈的当。让她不解的是,德川信雄为什么要帮助丁少梅打击联银券呢?从哪方面讲,那都是对本民族的背叛行为。
“这件事,我就不谢您了!”丁少梅坐在织田秀吉的书房里,把刚刚结算的帐目收好。
“为什么?”织田秀吉没有把目光从手中的玉玦上收回来。
“我想请教一句,您狙击联银券是为什么?”
“个中缘由,不足为外人道也。”老间谍笑了。“不过,你我二人会有一段短期的联盟。”
“您不像宫口贤二那么缺钱用,也不像是个叛国者……。”
“记住了,小子,我是个爱国者。”
“那么,您的这种叛国行为,必定大有深意了?”早摊牌早清静,丁少梅不想再捉迷藏。与老吉格斯的关系已经够微妙,几乎需要他的全部智力,所以,这一方面的关系,还是来得简单些好。毕竟他是日本人。“我只是猜测,未必准确,您大约不赞成贵国政府的现行政策吧?”
“何以见得?”
“按照目前的情况分析,联银券贬值,唯一的后果就是把日军拖在华北。你们日本又小又穷,虽说第一次世界大战你们占了些便宜,货币坚挺,重工业得到机会发展起来,存了一大笔的英磅、美元,但你们仍然是又穷又小。您想想看,货币是什么?自从美国人黄金禁运开始,整个世界的货币就全变成了小纸片和银行里的数目字儿,一旦发生变故,这些钱转眼之间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到那时你们还有什么?”
织田秀吉做了个请继续的手势。
“石油、铁矿石,还是棉花?你们什么都没有。所以你们怕,既怕别人来打你们,又怕你们打我们的时候,别人过来插一杠子。所以……。”
“所以我要把军队拖住在中国,让他们哪也去不成?”
“识时务者为俊杰,您不想由我来揭穿,还是自己讲出来显得坦荡。”
“你错啦孩子,我是让你明确咱们俩人的共同目的。”
“贵国长期占领我国,可不是我的目的。”
“但可以是你的手段。大丈夫这一生,岂能虚度?你把联银券这件事情办成功,你就会赢得世界性的声誉,不论是日本、美国,还是替你出资的英国,都会把你看成世界第一流的人物。到那时,你还愁没有人赏识你?还愁没有机会运用这声誉、这才能来对付我国?魔法师先生!”
“看来,我们两个人之间已经没有秘密了。”丁少梅站起身。
“贵国有云:君子坦荡荡。有秘密是谋略,没有秘密是合作。你我之间有一个为期三两年的联盟。”织田秀吉伸出手来。
“承蒙教诲。”丁少梅仿佛没看见对方的手,只是拱手为礼。
“合作愉快。”织田秀吉收回手,微鞠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