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大英帝国虽然架子未倒,但却像个纵欲过度的壮汉,真正的经济实力大不如前了,所以,求人不如求己,在这件事上,我们不能指望任何国家或机构的帮助。”丁少梅原本就是好口才,何况要讲的是自己浸润多年的本行。
雨侬、范小青、包有闲和老关分坐在齐彭代尔式的软椅上,每人膝上摊着一本拍纸簿。宋百万拿只鸡毛掸子在客厅门外晃来晃去,里边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这一次的黄金炒卖行动,资金方面并不充裕,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这笔资金以我个人的名义筹措上来,也就是说,亏本就意味着我个人的破产和一辈子也还不清的巨额债务……。”
包有闲问:“资金来源是你个人的事,我只想知道,这一次行动的目标是什么?”调动一笔巨额资金进行市场投机,是他近年来最大的愿望。两个民族发生战争的时候,能在敌占区里赚大钱,发大财,也该算是对本民族的贡献。抗日不一定拿刀动枪,把日本人的钱赚到自己口袋里,怕是比两军对垒的作用还要巨大,尽管效果不会在短期内显现出来。
“我们的目的很简单,就是大家一起发财!运用一切手段,不惜任何代价发大财。”丁少梅扫视了一圈。
“这是好事,我有兴趣。”包有闲道。
“但你也要承担一部分责任。”丁少梅道。
“没得说,我出4百万。”北京来的那笔钱将近2百万,不足之数,在他也不算太大的难事。
“欢迎你成为本公司的股东。”
“谁是大股东?”这涉及到个人权益,包有闲问得在理。
“是我,1100万法币,已经分别存在了花旗银行和第一商业银行,你的资金?”
“5天就能到位。”他原本就没有想当头儿的意思,这个投资比例正合他意,况且,今后所有的交易都得通过他手下的经纪人,一切全在掌控之下。
“我们也想投资。”雨侬和范小青齐声道,不同的只是声调、表情而已。
“这是个百年一遇的发财机会,至爱亲朋人人有份。”丁少梅收拾起“魔法师”严肃的神情,恢复了快乐面目。
雨侬是有备而来,她刚刚买到了一条绝密情报:设在横滨正金银行天津分行里的黄金市场,可能在5日后宣布一条新规则,今后黄金市场的所有交易,全部以联银券结算。这个消息一旦公布,对法币会有巨大的影响。因为日本人在北方是点线式的占领,所以,联银券自发行以来,主要是在城市内流通,需求量并不大,如果黄金市场改由联银券结算,它的流通量很可能会增加一倍以上,而法币的流通渠道自然会大幅萎缩,币值也会下落。
“英国人和法国人一直在坚持,不允许联银券在租界内流通,日本人这一招,等于是硬在租界里插上一脚。”包有闲手摸圆圆的下巴,眯眯的笑意却很复杂。“克莱琪在东京谈得怎么样了?”
近两个月来,英国代表克莱琪与日本外务大臣有田在东京多次会谈,话题就是日本人在天津英租界的权益问题。
“没有好消息,英国人这一次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雨侬也在为这件事担心,一旦英国人开放租界,像俞长春那样的抗日分子很快就会被抓到宪兵队受刑。
“看起来,法币在5天之内就可能开始贬值了。”包有闲摇头,他们这次筹集的资金全部是法币。想必那些英国洋行早有消息,正好借着丁少梅的手,把库存的大量法币抛出来。尽管这个自命不凡的小子不肯对他讲实情,但他有自己的消息来源。他只是不知道,十几家英商银行和洋行借钱给这小子,凭的是什么?
丁少梅等情况全部摆在面前,这才发问:“我离开国内时间很久了,不大了解情况,包兄,现在市场上的货币情况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包有闲是机械系的毕业生,金融投机不是科班,但他的成功又让他瞧不上那些科班出身,满嘴金融新名词的家伙,他更喜欢他的本地话。他道:“法币是1935年开的张,发行额14亿,十足准备发行,无限制兑换外币,算是叫什么来着?”
“金汇兑本位制。”丁少梅道。
“就是这么回事,国民政府听了那个英国佬李滋罗斯的蛊惑,把自己拉进了英镑区,可有一件事他们忘了,英国和美国自己在1931年就废除了金本位制。”
“钱是越来越毛啦。”老关感叹。
“要说起来,法币发行的时候,是与英镑联系汇率,1法币兑换英镑1先令2便士半,也就是14个半便士,到昨天为止,上海汇丰银行挂出来的牌价是1法币兑换8便士,毛的速度很快呀!”
丁少梅客气地插言:“作为交战失利的一方,货币只有1:1.8的贬值,已经很不坏了。随着战事的进展,法币大幅度贬值的时间不会太晚,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其实黄金的情况也有些相似,1931年美国放弃金本位之后,罗斯福当选总统,推行他的新经济政策,头一件事,就是让美元自动贬值40%,1英镑兑换美元高达6.85元,已经接近了1914年的最高水平;黄金价格由维持了一个多世纪的1盎司20.79美元,窜升到35美元。这样,他如愿以偿地提高了国内物价,农产品和工业产品大量出口,却把老朋友英国人坑苦啦!不过,现在国内的黄金和外汇情况怎么样?”
包有闲正在猜想,这个丁少梅对国内金融情况知之甚少,凭什么会有那么大的名声,以至于金融界顶尖的几位大人物都对他的到来心存疑虑。他随口道:“两个月来,黄金一直在150元法币上浮动,涨价时日本人就抛货,平价他们就收,应该说控制得不错。外币么,市场价1英镑兑换30元法币,平价是1英镑换16.6法币,但是,只有中央的大人物才能得到这好处。至于美元,昨天市场价是1美元兑换4.39法币,比废两改元时与银元1:3的比价上涨不多,但购买力却差多了……。”
包有闲停住话头,与众人一起拿眼盯住丁少梅。情况就是这样,该拿主意的可是他。
“我听说,”丁少梅不紧不慢。“法币比联银券的信誉高?”
“高两成,1块换1块2。”老关终于有机会插嘴。
“联银券与日元通兑?”
“说是这么说,但没地方给换。”
丁少梅脸上突然浮起一丝狡黠的神情,眼神在众人脸上跳来跳去,问:“这是不是说,黄金市场改由联银券结算,黄金价格必定会涨;我们要是在这之前把法币全部买成黄金,改换结算的方法一实施,我们身不动膀不摇地就能狠赚一笔?”
范小青当先跳起来叫道:“唉呀,你真是聪明绝顶呀,我们怎么会想不到呢?我们能赚多少?”
“法币一旦退出黄金市场,必定贬值,所以,两头加在一起,30%到40%吧。”
包有闲淡淡地说:“要是三五十根条子,明天买进,等几天再卖,倒是能赚这么多。”这是他第一次公开对丁少梅挑战,一起做这么大的生意,不把对方的斤两掂清楚,说不定送死的是自己。“可惜的是,我们的资金太大,集中在三五天里买货,得把金价炒到天上去,这就等于先把法币贬了值,完全是替日本人卖力气,结果可能反倒赔钱。”
众目光又转到丁少梅身上。他问:“如果是在市场外交易呢?”
“日本人抓的经济犯还少么!”包有闲决定,自己出资的事还是得慎重些,眼前这个人是个空想理论家。
“请您多多关照。”丁少梅把雨侬介绍给织田秀吉。雨侬深鞠一躬,口中的日语清朗如吟。
织田秀吉带着老年人见到年轻女孩子特有的欢愉表情,笑道:“你们来晚了一步,今天真子给我弄来条团鱼,烤出金黄的颜色,再来一壶你们的沉缸酒,真是妙不可言哪!”
日本人的多礼比满洲人一点也不差,双方客气揖让了半天,这才安稳地坐下来。
丁少梅伸出右手到织田秀吉面前,手里是块拳头大小的灵璧石。为了这块石头,他花了一辆洋车的价钱。
织田秀吉脸上一下子变了模样,忙掏出花眼戴上,把石头捧在灯下仔细地把玩。雨侬向丁少梅飞过来一个赞赏的眼色,悄悄伸指示意书案上当镇纸用的另一块灵璧石。
“哎呀,方寸之间,竟是千岩万壑,气象森严。当年米癫任灵璧县令时宝爱的那块尤物,也不过如此吧!”他示意雨侬把书案上那块石头拿过来。“这是我珍爱了三十年的宝物,是天皇的舅舅给我的奖赏。可是,与你的这块比起来,只能算是尘埃中的顽石了。”
他又高声大叫真子,让拿他的放大镜来。
丁少梅很有耐心地坐在那里喝茶,小心地不去惊破这位老人孩童般的快乐。幸亏坐在身边的是雨侬,若换了范小青,她可不理会你有什么深意,早便叽叽呱呱起来。他心下感叹,望着她的目光不觉间柔软如饴。
老人终于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把石头还到丁少梅手上,道:“丁君,人生倏忽几十年,却能够亲近造化间如此的神物,这是多么奢侈的享受!老夫谢谢你。”言罢正经八百地鞠躬。
丁少梅没接这话头,却道:“我们是有件为难事请您帮忙。”1100万法币冒然投入黄金市场,按市价大约得7万多盎司,合日式金条3000多根,远远超过市场正常交易量。包有闲说得不错,这样不记后果地行事,只能是给日本人帮忙。
“一千多万的场外交易,怕是没有那么多的20盎司条子。”织田秀吉亲自给他们倒茶,布点心。“美式的400盎司的金砖又不能流通,拿来给你们也没有用处啊。这么说,你们知道改用联银券结算的事了?”
“是的。”
“若是在马尔林斯基咖啡馆买的消息,那你们最多还有一天半的时间。这样值钱的消息,卖主儿肯替你们保密两天再转卖给第二家,已经是真正的绅士品德了。”看起来,英国人真的是派“魔法师”来狙击联银券的,这倒正好合了自己的意,让军队拖在中国,在军部那些头脑发热的家伙头上泼一瓢冷水,织田秀吉暗想。
“明天早上9点钟,你跟我去银行吧。就你一个人。”织田秀吉起身到书案边开出一张支票来。“这几乎是我全部的财产,请费心替我经营。拜托了。”
这是张麦加利银行的现金支票,金额是法币260万元。此时讲任何话都可能会出错,丁少梅竭尽全力保持住脸上的平静,收起支票。
织田秀吉笑道:“从今天起,我们就是一伙的了,有秘密也要共同分享啊?请别忘记带着你的宝贝石头,明天9点整。”
丁少梅做出慌乱状,道:“我险些忘记,雨侬说要向您学习和歌,这是她送给您的贽敬。”
“啊哈,这下子我高兴了。我还以为你真的要把它拿走,那时我必定是要失眠啦。”他又改用日语对雨侬道:“你喜欢哪位歌仙?”
“思念伊人心,果然如木叶。”雨侬答道。
“随风散乱吹,势必成蝴蝶。”织田秀吉的目光锐利地向丁少梅一闪。“这是小野贞树的《答诗》,姑娘品味甚高哇。请等一等。”他那跑进跑出的劲头,快活得像个小伙子。
“这是幅贯之的画像,不知你可喜欢?”他展开一幅画轴。
小幅画面上,简笔画了个人物的背影,潇潇洒洒,大有出尘之意。“‘心事如花乱,怀人正此时’。贯之我喜欢。”雨侬大大方方地收下画轴。
“孩子你放心,纸鸢飞得再高,也有丝线儿牵挂。请让我作那个替你系线的人。”织田秀吉偷偷一指丁少梅,把雨侬羞得脸红,却没忘记深施一礼,道:“一切全都指望您啦。”
“哈哈哈……。”
他们俩人的日语,早已超出丁少梅的理解力。不过,看雨侬从容酬答的样子,他还是满心欢喜。更让他欢喜的,是织田秀吉的入股,虽然难说是福是祸,但他却相信“祸福无门,唯人自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