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政部第三位特使带来了19封同样内容的信件,给本地最重要的英商银行与洋行,以大英帝国政府的名义要求他们贷出大笔资金。按照老吉格斯的要求,信内没有指明持信人是谁,但他们可以在英国领事馆得到最可靠的证实。至于说贷款的用途,信中只字未提。
老吉格斯望着这19封信,咬碎了口中的雪茄。这是政府难得的冒失,逼迫商业资本用于政治行为,自鸦片战争之后,这还是第一次。也许这是因为,政府几年前再次废除金本位之后,国库与英磅面临着民众们难以想象的困境。
商业资本不同于国家资本,大英帝国拿出钱来办事,向来没有将本求利的道理,即使是在资金上赔个精光,只要政治目的达到了,也算是国币的正经用途;而商业资本就不同了,借钱是要还的。让他想破脑袋也弄不清楚的是,这一场金融战,需要损失多少资金才能战胜强大的横滨正金银行和联合准备银行,一千万?还是一个亿?他没有这么多钱去顶这笔冤枉账,也不原意拿出自己的血汗钱来填政府的瞎窟窿。
老吉格斯一向自觉是个爱国者,大英帝国坚定而又忠实的臣民,尽管他看不上政府里那伙子人,但这也不妨碍他对女王与帝国的忠心。然而,眼前明明是件祸事,他不得不犹豫。表面看起来,他就算是把借来的钱完全损失在这场战争中,政府也不会把他送进债务人监狱,但是,借钱不还,他作为一个绅士的声誉,特别是一个正直牧师的自尊便破碎了,这在他是无法忍受的。
“公司的名字想好了?”他问刚刚进门的丁少梅,同时瞪了一眼紧紧挽住丁少梅胳膊的女儿。
“小丁起的名,明天去工部局注册,叫华盛顿投资公司。”范小青嘴快。
这小子聪明,如果冒充是个美国公司,或许能另有妙用。“那么,资金怎么转过去?”
“帐户开在花旗银行和美国第一商业银行。”丁少梅说。
美国商业第一银行在香港和东京都有分行,看来他的野心确实是大,不单是黄金,还要做外汇。
“谁的法人?”这是个关键,老吉格斯不经意地问。
“当然是您啦!”
丁少梅的满面诚恳,却让他心中一惊,忙道:“我如果出面,就对不起死去的老丁。孩子,这是个千金重担,也是打江山,挣大名的大好机会,不可错过,你当仁不让吧。”
把这个法人的位子派到丁少梅身上,便可能割断自己与这公司的联系,不管他怎么干,不论是做出多么不体面的事情,都不会扯到自己身上。老吉格斯对此深思熟虑。
“您错过了百年一遇的发财机会。”丁少梅起身告辞。
“那是你们年轻人的福分。”老吉格斯把心放回了肚子里,与这小子打交道,他越来越感到不自在。几十年了,能让他不自在的人不多,德川信雄算一个,再就是要拐走他女儿的这小子。
刚一坐进汽车,范小青笑道:“我说得没错吧,这个老板果然是你的。你打赌输了,认罚么?”
“怎么个罚法。”丁少梅也嘻着笑脸。怀里这19封信,该有上千万的价值,老吉格斯放弃这么大的权柄,绝不会像他讲的,是为了与爹爹的友谊。这里边很可能有毛病。他心道。
“算我可怜你,不罚啦!”范小青一手搭在他的椅背上,笑容不怀好意。“为了祝贺你的公司开张,我要送你一个货真价实的热吻。”
她的嘴唇湿润、热烈,让他头脑中有些迷朦。“不行啦,我晕啦,还是你来开车吧。”范小青叫道,两个人换坐位时,她竟然在他的屁股上重重拍了一掌。
“你敢调戏我?”
丁少梅对这种高级车不熟习,半天才弄清换挡的卡位,心中却不免惴惴,觉得把调情限制在言语间是正道,不该鼓励她的这种肢体上的挑逗,她若当真放肆起来,就不好控制了。
老吉格斯不参与公司是他最迫切的愿望,有大笔金钱在手,大丈夫什么事情干不成功?他转头来看范小青,意外地发现她眼中竟满是不安与担忧。这丫头不知道是真放肆还是假装疯魔?
俞长春的手臂伤得不重,子弹穿了出去,两星期就能痊愈。真正的麻烦在腿上,那个南方口音的外科大夫拿X光片当蒲扇,猛赶头上的热汗,对刚刚进门的雨侬道:“看见没有,腓骨小头断裂,得好好躺一阵子啦。”
雨侬担心的不是伤势,好容易把这位碎嘴的大夫应付走,她问:“是日本人?”他说:“3个,不像军人,年纪都不小。”
雨侬的心思转到老吉格斯那4个日本死囚身上。怎么会呢?老吉格斯没道理杀他呀!再说,当街暗杀,是日本年轻一代间谍的拿手戏,老一辈的间谍不干这种引人注目的事。“多大年纪?”她不放心。
“五十来岁吧。”俞长春脸上、身上都是土,还没来得及清理自己。“不像军人,倒像是商人。”
在本地常来常往的日本间谍,雨侬即使不相识,也见过他们的照片,五十来岁,三个人一同行动,还是老吉格斯的嫌疑最大。当她再面次对俞长春时,脸色严峻:“这就是你到处乱闯的结果,如今搅得全城没有不知道你是抗日分子的,日本人不杀你那才怪!”
俞长春把眼闭上,显然不爱听这话。雨侬接着道:“你好好养伤,其它事我来安排吧。”
“我得出去,还有重要的事情等着我。”他根本没把这伤放在心上,只要是不死就能干事,躺床上算怎么回事?
“报纸的事我会安排。”她不能把对老吉格斯的怀疑讲出来,再说,俞长春根本不知道老吉格斯是哪方神圣。
“可炸弹的事你安排不了。”俞长春是个犟脾气。
雨侬上午花了一笔小钱,在马尔林斯基咖啡馆买了份情报,正与俞长春要炸掉的那批古董有关,据说日本人要把这些宝物先运到青岛,放在那里毕竟比放在塘沽安全些,但船期没有确定,所以,她许给对方相当一笔酬劳,为了那船期。
炸船的事她并不反对,但她不想让俞长春亲自动手。可以给他找个帮手干这件事,只要能干成功,便算不上是她自私。俞长春毕竟是她的好朋友,哪有明知危险,却让好朋友去送死的道理?
二宝干这事应该很合适。她想。
老吉格斯有心把依兹柯骂个狗血喷头,但还是锁住了冲到唇边的激烈言词。在日本人的强大压力之下,他的朋友和下属已经显出些动摇与不安来,虽然还不至于公开背叛他,但那份三心二意便让他心中不大安稳,所以,身边这几个老朋友,就要格外地爱护才是。
“可惜了他们3个。”他只是叹了口气,好在他们早便把性命卖给了他。依兹柯知道自己把事办得不漂亮,只得垂下头,不接那话茬。
现在他对俞长春的事倒不着急,反正这家伙受了伤,一时半会儿爬不起来,不能再勾引丁少梅去冒险了。当然,老关的女儿把他保护得也严密,再动手只能自取其辱。
关雨侬是个能干的姑娘,她竟然单枪匹马,在情报市场上赢得了相当一批追随者,不可小觑,更不能把她赶到对立面去。
“你能不能让她过来,我也可以给她个委员,大家伙儿一起干,比你女儿独自冒险可安全得多。”老吉格斯早有吸收雨侬入伙的意思。
“女儿大啦,不由爷,她们自己的主意大着哪。”老关告戒自己,万不能上钩,女儿已经成为他与老吉格斯相抗衡的巨大资本,哪能平白无故地交出去?便连忙岔开话题道:“我刚刚得到情报,今晚大皮埃尔跟小红宝幽会的地方,在交通饭店305号房间。”
“捡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是那法国色狼的恶梦。”老吉格斯兴奋起来。
交通饭店里,大皮埃尔这里方才得趣,还没等到小红宝叫出声来,床头的电话便一阵暴响。干间谍这一行让他养成一个好习惯,绝不相信有偶然发生的事情,向你一闪的眼神或是跟在你身后走上半条街的闲人,都可能是要接你下地狱的使者。他一只手按住小红宝唇膏浓重的嘴,一手拿起听筒,没出声。
大约等了有十来秒钟,里边有个女人笑了起来,说:“皮埃尔叔叔,老吉格斯正赶过来看望您,您想见他么?”
也就一眨眼的功夫,大皮埃尔丢掉听筒,抓起衣服,雪白的大屁股一晃,消失在房门外,丢下小红宝在那里大骂洋鬼子不是东西。如果再过五秒钟你从交通饭店楼后边朝上看,就能发现,大皮埃尔正蹲在消防安全梯上穿衣服,手枪咬在牙齿间。
他脑袋里一刻也没有停止转动,那老关是老吉格斯的走狗,他女儿这两年在情报市场上很是有些作为,可是,彼此没什么交情,她怎么会关心我?他毫不怀疑老吉格斯前来抓奸这件事,那老家伙,要胁、敲诈是他最拿手的本领!他就是靠的这一手段起家的。
消防梯下有人叫他,正是那个关雨侬,一手插在腰间,另一只手招呼他往下走。“老吉格斯已经上楼啦。”她叫道。在她身边,停着两辆洋车,想必是撤退用的交通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