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式浓汤中间装点的那块奶油已经融化,香气从保温瓶中蒸腾起来,撩拨着丁少梅的嗅觉,让他的神气不觉间有些迷离。与牛津伯德利图书馆隔着两条街,有对法国夫妇开了家小餐馆,那里的法式浓汤给他留下了极深刻的印像,以至于再到巴黎品尝同样一道汤菜,味道竟有些不适口。今日这味道,依稀是牛津的风味,只是咸味突出了些。看来,法国菜式一旦离开本土,也在适应当地口味。
雨侬是个可人儿,想得这般周到。他暗笑自己有些变化,开始把这位“雨姐”当女人来看了。
“别动别动,边吃边谈。”老关拦住要起身的丁少梅,两手交握放在腹前,上身微躬,站定在他身侧四尺远近的地方,一如当年在丁家。
丁少梅撕了块面包浸在汤中,细品美味,没再留意老关。
“大少爷,吉格斯先生来过啦?怎么说?”
“废话连篇,我不会接受他的善心,也不会替他做事。”
“他提起做事的话了?”
“我也是猜测,要不,他三番五次地往这儿跑,又为了什么?”他把汤中的面包分成小块,用汤勺送入口中。饥饿造就美味!喝了五天鲍鱼客店的涮锅水,又因病喝了两天疙瘩汤,他终于发现了真理。
“也许,他是想给少爷个职业?”
“职业!实在有趣。”不说找个事由,倒说是给个职业,丁少梅品味着这里边的味道。老关不是往日的老关了。“请坐,这是你的家。”
“谢谢大少爷。”老关身着干净的灰市布长衫,尖口布鞋,谦恭地站在餐厅里,不知情者绝不会把他当主人。他并没有坐下,依旧欠身站在一边,声调放得越发地轻巧,尽管嗓音不悦耳,道:“大少爷留洋学成归来,该当有个职业。吉格斯先生是老爷的朋友,三十几年的交情,他来帮忙,您受得起。”
“我还没毕业呢。”这是托辞,俩人都明白。
“您是大才,再学也不过是解闷儿。”老关道。间谍是个当真有大风险的职业,干上这一行,就如同加入了帮会,退路是没有的,所以,非得有大本事,才能干得长久。
“他能给我什么职业?”丁少梅制造出满脸的不屑,又撕了块面包泡在汤中。汤不多了,也有点凉,奶油凉了味膻。“他是给我开家银行?还是让我干个证券交易所?”他在牛津学的是金融、证券专业,是年级中顶尖的学生,二年级便被聘到投资银行兼职,行里的种种手段无所不精。证券这个行当在中国出现才十来年的光景,以他的本领,再加上足够的金钱,操纵市场如同儿戏。
“这个,不知道。”这孩子的兴趣总算给吊了起来。老关心中一喜,就手请了个安,倒退着往门外走。
原来老关是个满人。丁少梅也有了新发现。民国二十多年了,只有真正的满族人才忘不了这随手请安的礼节。往日怎么会没注意?怪道。
绑架他的人必定是早就潜藏在房中,事先没有一点动静。丁少梅的头被黑布袋蒙得严严实实,支起耳朵细听,心中转着念头。他们一共三个人,身材不高,属于矮而粗壮的那一类。是日本人!
“轻巧些,别慌手慌脚的。”凉凉的手铐将他两手铐在身前。“你们要是没用过这个,还不如弄根绳儿好使。”丁少梅的日语是函馆土话,跟他在牛津的室友学的,其它地界的日本人听起来费劲。
那人手上停了停,没言语,牵住他往外走,熟门熟路的样子。整个房子里静悄悄的,没有打斗的声音,也没有吵闹声。
“到哪去?”这是该当要有的台词。丁少梅怀疑这不是真正的绑架,日本人办事性子急,粗鲁,上来至少也该把他打昏才像他们的脾性,不会这么斯文。但他一时又不能肯定。
“去哪?红帽衙门。”关外口音的中国话,声音不年轻。
红帽衙门是本地特有的词,日本住屯军宪兵队的帽子上有一道红箍,本地人简称红帽衙门,以区别于日租界警察署——白帽衙门。
丁少梅自认为看出了一丝门道。红帽衙门是个鬼门关,对成年人的畏吓力量如同吓唬孩子的老妖怪,但只有“七七事变”前的本地人才用这个词。这仨日本小子在本地至少也得住过五年以上,而且不是警察,他们不太会用手铐。他认为自己心思细密,是个天生干间谍的料,难怪他的教授死缠烂打地求着他去参加谍报训练。
汽车左转右转兜了半个钟头的圈子,等着他的是一顿饱打。
“告诉我们,老丁留下了什么东西?东西在哪?”
即使是用皮鞋的前脸来踢大腿肉厚的地方,也会很疼。开始丁少梅有些害怕,用带着手铐的手抱住头,在地上滚来滚去,这样以来,踢他的那几个人就找不好准头,鞋尖免不了会落在他的肋部,或是迎面骨上。等到他想明白这一点,早就挨了二三十脚。
应该躬起上身,蜷曲双腿,把肉最多的地方露出来,不再翻滚,这样才会避免受伤。如果这些人真的是老吉格斯的人,给派来考验他,那这老小子经营的必定不是善堂。他口中哼哼着,暗想。
“把东西拿出来吧,拿出来就放了你。”这次改了日语。
“东西在我住的地方。”父亲的骨殖让老关请入了他家的祖先堂,享受着早晚一炉香的礼遇。
“早就搜过了,没有。”另一个日语旁白。
“老丁有没有留下什么文件,或是什么奇怪的小东西。”再问,加上一脚,踢在背上,极痛。
他们别是问那张字条?莫非他们是德川信雄的人?丁少梅心中一凛,却开口道:“叫吉格斯来。”这也是一诈。
三个人收住脚,退到一边商议。“看来他真没有。”“没有就没有,他却没用了。”“要真没用,也不能放了他。”“把他干掉最省心。”“干掉?”“干掉。”
一根绳子拴在他脖子上,绳扣很沉,像是绞索的扣。他挣了两挣,让绳子松些,手指扣住了喉结前的绳圈,若真给吊起来,这样他多少能支持得长久些。
吊起一个大活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干这活的仨人显然不是熟手,弄得头顶的吊灯晃得像风铃,水晶饰件丁当撞击,声音悦耳得很。
他们想必把绳子系在了吊灯的铁勾上,那里吊不住人,必定是在吓唬他。丁少梅心中有了底,这才大叫一声:“吉格斯,艾伦·吉格斯,你再不出来我可要开骂了。”
“你怎么会猜出是我?”黑布口袋给拿了下来,老吉格斯就站在他眼前。
“想听听?”丁少梅随手一抖,手铐滑落在地上,指间捏着支发夹。他的间谍教授叮嘱他,每一件衣服的袖头、裤脚里都要藏一支发夹。
“我洗耳恭听。”房中只剩下他们二人,那三个日本人都是五旬老汉,向丁少梅深鞠一躬,退了出去。
其实道理很简单,整个的绑架过程有几处破绽,其中之一就是把他拉来的那辆汽车。“那车后座宽敞得很,座椅是小牛皮面,摸上去细滑得像丝绸,有股子好闻的皮革清洗剂味,后边乘客要跟车夫讲话,得用话筒。”
“那又怎么样?”老吉格斯的目光里难得浮起一丝笑影,带着自我赞赏的意味。
“若单是这些个,也有可能是部美国大轿车,卡迪拉克之类的。可一下车,我就明白了,这车高得像马车,还有个长长的脚踏板,是29年型号的罗尔斯·罗伊斯。日本人穷气,用不起这么高级的车。”
我早就看出你这小子不是凡物,果然。老吉格斯告戒自己要冷静,不能一时高兴,被蒙蔽了双眼,但对丁少梅的考验却不能不紧不慢地来,时间紧迫,等着用他呢。
“佩服,佩服。”老吉格斯鼓掌,眼中的笑影却收了起来。“既然事情挑明了,咱们就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