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1939年的4月里,你在英租界中街上闲逛,不经意间望见麦加利银行那座结实、丑陋的大楼,就不妨向西拐入狭窄的怡和道,没有必要冒险穿越运货车的洪流,只须停住脚步,便恰好站在1860年划定的老英租界边缘,此刻再扭头向右看,一定会看到一条黑暗、肮脏的小巷,里面的垃圾堵塞得如便秘的肛肠,巷口墙边不知何年何月钉了块木板,上面的白漆字迹斑驳殆尽,依稀可辨的是哥特体英文字母:SEA-EARSERAI(鲍鱼客店)。
民国以来,英租界得以在新辟的扩充界和推广界大兴土木,这里便成为阳光下的阴影,一条小巷,只有一户细高的三层小楼,夹在大货栈与大仓库间,被人冷落、遗忘,如同许多年前穿过的一双旧鞋。
丁少梅将双臂搁在客店的餐桌上,面前是一盆颜色鼠灰的稀汤和切成一寸薄厚的大片粗面包,眼角、眉梢满是猝遭变故才会有的那种复杂的苦痛与忿恨。店主人坐在他对面,犹太式的大鼻子和稀疏、花白的髭须埋在汤盆里,吃得山呼海啸,却不时用潮红的眼睛瞟一瞟对面的年轻人,似是惊异这个中国小伙子的吃相斯文。
长长的橡木餐桌,满能够坐得下16个人进餐,桌面上的积年老尘与肥厚的油腻混合在一起,足足有一个大钱儿厚,却只有他与店主人两个,坐在还算洁净的一头。餐桌的另一头抵住了墙,上边原是窗子的地方被砖头垒住,挂了幅木板小油画。
几天前,丁少梅怀抱父亲的骨灰进店来,第一眼便被这画上的狂暴之气给惊住了,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这画的一定是只三桅大船,他口中念念有词。透过凋敝、破碎的颜料与积尘可以看出,叶脉形的闪电斜刺里劈将下来,直击细高的主桅,桅杆上早已没有了帆,只余下几缕飘零的白色算是狂风的注脚。桅杆下边,可疑的色块与阴影必定是暴虐的海浪在涌动,应该已经淹没了船舷。桅杆后面是一片悲惨的混沌与模糊,挣扎逃生的船员在这样的背景上绝难分辨出来,于是归入想像。这无疑是那种六七十年前活跃于南中国海的纵帆船,在英格兰北部著名的船厂建造,用的是上好的枞树材,满载印度鸦片,正在婆罗洲的夏季飓风中沉没。
对此,他有些许伤感,自己狂乱的心绪竟被这艘破船描绘得如此准确,不应当。他也说不清是自己不应当有这种心境,还是不应当受这幅画的刺激。总之,“不应当!”他的声音很好听,丝绸样柔滑,北平的发音,只是在字尾过于短促了些,舌尖音太过靠后,露出本地人的马脚。
“沙皇俄国的圣像,修道院里的好东西,一位圣人在私室里挂了几十年,直到他升天。”店主人殷勤得像个小博物馆的馆长。“这画的该是耶稣受难,他跟两个强盗一起给人钉在十字架上,忍受着无知者的嘲弄。如此的羞辱让世人无地自容,以色列人的主啊!”店主人有时也挺多话,他告诉丁少梅,这是他拿一块面包从穷老俄手里换来的,用它挡一挡窗口的烂砖头正合用。贵客如有兴趣,他可以割爱。
这东西即使再动人他也没有钱买。5天来,他没给犹太店主付过一个大子儿。
当,当当,当……,巷子外边传来一阵坚硬的鼓声,不甚宏亮却清脆,牵动着他羞涩的钱夹。上次日军封锁英法租界后,租界里的管治松垮得很,一向在华界活动的小买卖人,也乘机溜进租界做生意。这是丁少梅回国后最陌生的感受之一,在日本人入侵华北之前,这是无法想像的事。一向强盛、好体面的大英帝国,此时自顾不暇,对海外这块小小的殖民地看来是听之任之了。
鼓声在黄昏中告诉爱面子而手头又紧的中国人:打小鼓儿的来了,避难进了租界,什么东西都贵,费钱得很,快拿东西来换钱吧,胡吃海塞是福分,过得一日便宜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