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希声有些不安。
父亲的样子像是在生自己的气。
是我太心急了吗?对,是我不好,这件事不急于一时,父亲很忙,今晚还要宴请朋友,我应该多给他点时间。
“对不起,爸。”贺希声几乎同时道歉,“我没考虑到你还有事,晚上的客人也很重要。对了爸,我可以帮你招呼客人,我这就上楼去换衣服,马上……马上就好。”
贺希声回到楼上。
关上门,颤抖地掏出药盒,取出两粒药吞了下去。
刚才,心脏就快要从胸口跳出来了,可他仍是没有胆量在父亲面前吃药,怕父亲觉得自己有病。
“哥你说对了,我真的很怕。我一站到爸的面前就情不自禁开始发抖,我怕他再把我送回精神病院去。”
贺希声对着贺晚成道:“可我以后都要住在这里,和爸朝夕相处,我还要打理公司,要在公司那么多人面前走来走去,开各种各样的会,读各种各样的文件……光想到这些,我就害怕到想吐。”
“可这是我必须做的,我能做好,我一定可以。”贺希声闭上眼睛深呼吸,“我今天就做得很好,我揭穿了贺家明父子的真面目,爸他终于相信了,他说错怪我了。”
说到这里,贺希声又忍不住流下眼泪,他抬起手揉了揉眼角,笑了。“所以我就更不能让他失望。我会努力的,我现在先去洗个澡,换身衣服,等下宴会开始,我就去帮他一起接待客人。对,我可以,我一定可以。”
他喘息着,扶着墙慢慢站起,脚步沉重地走向浴室。
———————————————————————————————-
贺晋年看着这一切。
罗忠良在每个房间都装上了监控,所以他也能轻而易举地看到儿子在房间里的举动。他躲在门背后吃药,他对着空气中并不存在的人说话。
贺晋年叹了口气,阖上电脑。
这就是自己的继承人吗?一个神经质的、上不得台面的废物。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贺晋年对小儿子就有这种深深的厌恶,讨厌他出汗时狼狈的样子,讨厌他一见到自己就手足无措、说话结结巴巴。他那种病,别说作为总裁统领全局,就连稍微人多一点的场合,就会紧张晕倒。他还有阅读障碍,初中时候就表现出典型的阅读拼写困难,虽然医生告诉贺晋年说很多有阅读障碍的孩子在艺术和科学方面都具有惊人的天赋,比如达芬奇、爱因斯坦,可他至今没看出儿子的天赋来,他只知道管理公司每天需要看大量的文件,儿子却连写一封小的邮件都不行。
可他没有别的选择,就像古时候帝王面临立储。
晚成聪明,宽厚,有领袖气质,却英年早逝。家明待人接物手段灵活,也有点小聪明,却胸襟狭窄,心术不正。三个孩子中,他最不看好小希,可老天和他开了个玩笑,最后留在身边的偏偏是这个最不成器的。
助理向他请示,大门外有个叫马成的先生,是小贺总请来的客人,小贺总不在,问他见是不见?
———————————————————————————————-
贺希声在浴室里折腾了一个多小时。
不知道是因为大仇得报心情激动,还是因为等一下要出席宴会而感到恐惧,他吃了药好一会儿症状都没有缓解。心脏剧烈跳动,稍稍移动身体,眼前便一阵发黑。
也许我应该吃点东西,吃点甜的,能缓解紧张。今天是我这么多年第一次站在爸的客人面前,我一定不能给他丢脸。他坐起来,吩咐桂姨给他煮碗酒酿圆子。
十几分钟后,一个宁波阿姨端着酒酿圆子站在门口。
“桂姨呢?”他问。
“桂姨在给客人准备荷花酥。”阿姨回答。
“宴席不是要晚上吗,这么早就有人来了?”
“来了一个,正在大厅候着。”宁波阿姨把酒酿圆子放在桌上,“那人可真滑稽,又瘦又矮,却偏要穿个长衫,就像唱戏的。”
贺希声蓦地一震,“那人是不是剃着板寸,还留着两撇小胡子?”
“对呀,原来二少爷你也认识。”
“对,我认识。”贺希声僵硬地笑了笑,一下跌坐在椅子上。
烽火三月,他怎么来了?
我刚跟爸揭露了大伯他们和烽火勾结,害死哥哥的事,爸怎么还会愿意见他,还把他奉为座上宾?
“大伯和家明哥呢?”贺希声问。
“大先生和家明少爷也在忙,有个股东听说已经八十多了,家明少爷亲自开车去接了。”
“知道了,你去忙吧。”他挥挥手道。
窗外的天开始黑了,贺希声没有开灯。他就坐在这渐渐浓重起来的黑暗里,任夜色将自己包围,又将自己吞噬。
为什么?怎么会一切都没有改变?
我明明已经让真相大白,爸也已经知道当年的网暴是一场蓄意之下的阴谋,可为什么还会重用贺家明,还会和烽火这样的人把酒言欢?
难道爸的心里真的什么都不在乎吗?他也许是不在乎自己,难道也不在乎哥哥吗?
那些自己认为比生命都重要的东西,那些是非、公正、善恶、良知,难道真的比不过某桩生意、某次权利的斡旋吗?
他不知道,他只觉得眼前越来越黑,越来也冷。
就像一个人被沉浸在孤独的深海。
———————————————————————————————-
贺家明打开前大灯。
他左边脖子上贴了一块创可贴,正歪着头,从后视镜里斜眼瞧自己。
“我说,不明显吧?要不要弄个丝巾啥的?”他问坐在副驾上的贺福年。
“我们完了!家明,功亏一篑,功亏一篑啊!”贺福年忿忿道。他现在根本没空管儿子有没有破相,想到从此就要失去继承王位的资格,一路上唉声叹气,愁眉不展,“我说你怎么还有心情看你的脖子!你叔叔他什么都知道了,我们苦心经营了多年的计划现在全完了!”
“所以你苦着个脸就有用了?”贺家明嘲讽。
“那你说怎么办!我还想着下个月董事大会,要是能谈成直播平台的事,你进董事局就又多了几分把握,可现在……”
“别这么悲观!”贺家明轻笑,“叔叔这个人,你还不了解吗?他绝不可能把公司交给一个外姓人。晚成已经死了,能被他列为继承人的,只有我和小希。你说他最后会选一个能掌控大局却心狠手辣的人?还是一个精神病?”
“可我们——我们毕竟弄死了晚成,那是你叔叔心头的一个窟窿!”贺福年忧虑道。
“那是你觉得!照我说,晚成的死根本不关我们的事,真正害死他的是叔叔自己!要不是他作死买什么保时捷,晚成怎么会自寻死路?”贺家明阴沉道,“小希他虽然脑子不好,但今天有句话其实说的还挺对的。”
“什么话?”
“人总是会去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叔叔也是。他需要一个有能力的继承人,就只能选择相信我,相信我那时候年少无知,相信我这些年诚心忏悔。”贺家明摸着脖子上的创可贴,露出自信的笑容,“他愿意相信这些,所以我只要稍微装一装,就成了。”
“可是……”
“只是他以后一定会防备我,会请律师把我所有的利益都卡得死死的,至少在他咽气前,他都会像驯服一头野兽一样,为我准备皮鞭和镣铐,让我替他干活。最后他两腿一蹬,说不定还会把很大一部分遗产留给那个精神病!”
“那怎么办?”
“听过野兽咬掉驯兽师脑袋的故事吗?”贺家明轻蔑笑,斜睨了贺福年一眼,在路边停下车,“下车吧,找个地方吃饭!小希给咱唱了这一出,我当然也要奉还他们父子一场精彩大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