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张,拿盒烟来!
警卫排长的这一声有些大,与平时的缄默成了鲜明的对比。那个朝山下观望的通讯兵小张愣了愣,神情里有些紧张。
愣啥愣,拿盒烟来,不明白吗?
哦!知道了。通讯兵小张答应一声,快步的朝哨所奔去,一路上也不知踏倒了多少颗花花草草。
山麓里那一溜接天密布的上百座的坟茔里,有七座坟竖着石牌,与其他的坟不同,这些石牌上都嵌着一张军人的相片。
或许是日晒雨淋的原因,这些相片依稀已经泛黄,已经开始失去了最初的那种亮色。
那些相片里的面孔都很年青。二十啷当岁,却无比的活鲜亮丽,就象那一族族开在不远处的杜鹃花一样,正是绽放的时候。
那七座坟茔里最前面的一座,被块块青石堆砌,层层环绕。在明媚的阳光下,泛出许多的肃穆和庄重来。
很肃穆庄重的一个场景,没有焚香和冥纸,甚至于没有眼泪。
一行队列开始敬礼脱帽,然后鞠下身去,宛如一个世纪的漫长,也宛如一个铁树花开的等待过程,静默地叫记忆如恢……
小花,哥来看你了。
或许是先前走过了那段石路的缘故,也或许是身子骨还未全面康复的原因。此时,排长额头上泌出了一层薄薄地虚汗。
小花,哥想你了,是真想。你说咱们没一个短命的,可为啥你自己先走了呢?
你知不知道,那些躺在病床上的日子里,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可哥总能记起你,记起哥还欠你一个承诺。
这个承诺哥是没法兑现了,别怪哥,忽悠你,哥以为那是为你好。要不哥早去跟大队长说让你上前线了。世事无常啊!小花,来世咱们还做兄弟。
小花,咱一个连三个,如今就剩哥一个孤孤单单了。
早想来看你了。可哥真不敢,都这些日子了,孬小兵连一点音讯也没有。知道你俩关系好,可那时候,哥是真没法子了。再说他一个狙击手,偏偏跑最前面去了,最前面也就算了,干嘛不见踪影呀!附带着把结巴小兵也给连累了。
你知道的,他两个打断骨头连着筋,老早就想着给你报仇,这一次……
不多说了,小花。喝酒。哥陪你喝!大土匪一班长拿起一瓶酒拧开盖子,一口气灌了半瓶。高度的白酒入喉,仿佛烈焰在燃烧,烧得连血管里都将沸腾了。
小花,知道你是个酒桶。哥是不行了,甘拜下风。一班长语声有些呜咽,要不,还是让老黑继续陪你喝个够吧!
二土匪老黑伸手拿了两瓶,老黑嘴拙,出了名的不善于表达情感。老黑在坟茔前坐下,把酒瓶盖子去了,一半撒在了墓前,另半瓶墩在了墓碑下。
小花。来。喝。二土匪老黑拿了另一瓶在墓碑上一碰,仰首一大口,烈酒入肚,原本脸色就黑出炭来的老黑脸更黑沉了。
老黑说,小花,咱都没你那个海量,你放心,哥,细水长流,怎么也得陪你喝圆满了。
黑哥说的不错。小花哥,咱们不醉不归。赵连城也在坟前坐下,仰首一口。他想起了集训队集训的前两天,那日血性和楼小花初次来到英雄排。那是个秋老虎艳阳的下午,那天与楼小花初次相识的赵连城喝的大醉。
往事如风,可一切都已经是物是人非了。
这个下午,一行人围坐在七座坟茔前,一口酒,一块青石。
很快的那七座坟茔上的青石把从缝隙里生长出来的青草覆盖了,也很快的把那些深刻于记忆颅骨上的伤痕也覆盖了。
这是一个记忆和青春都需要修补的春天,春风暖暖,杜鹃花开。这也是一个感情世界里需要遗忘的春天,有的人有的事一旦失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
……
是呀!再也回不来了。
这一日的站与往日相比,就变得异常的寂寞难耐起来。警卫排长心里老有一种怪怪的感觉,一时想不明白,也说不清楚。看看西去的阳光,他无法知晓这种感觉来自何处。
直到山麓上的那些军人三三两两的起身,在青石的山道上排成最初的队形,腰杆挺直,面容肃穆,在无一丝酒后的醉意。
警卫排长很吃惊,最让他吃惊的是山峰阴影里墓前的那一溜齐整排列的空酒瓶,那么多的酒喝下去,却无一丝醉意,他不能不吃惊。
但接下来的事就更让他吃惊了。
警卫排长猛吸一口,唇间的烟急速燃烧,一圈火光迅捷的烧了尽头。
草!警卫排长怒骂了一声,然后察觉出了唇间的灼热,他吐了烟头时,山麓上的队列开始缓缓地朝山顶移来。
排长的这个临时决定,一班长和老黑起初都持反对态度。
倒不是怕弄出多大的乱来,也不是担心在康复中的排长体力的问题,而是,那有用吗?显然每个人心里都知道这是个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对这场越战,对那场记忆犹新的沉默行军只能是生命中流年的一场殇。已经过去近两个月了,两个孬小兵还活着吗?又怎么样才能活着?
这是所有特战大队成员必须面对的问题,不管愿不愿,你都必须面对。
排长的声音依然很弱,我没别的意思,用不了多久咱们也该陆陆续续腿伍了,这场仗打得太久,也流了太多的血。
我在军区总院的时候就听说过大裁军的事,或许,这是咱们最后一次了。没别的意思,我就想多看看,多等等,毕竟活着的生命里不会有第二次了。
结巴小兵。我想你了。想你欠踹的憨态,想你和孬小兵千遍一律的斗嘴,想你不合时宜的扮猪吃老虎,结巴,哥是真想你了。
草!二土匪老黑眼框里潮气弥漫,老黑说,排长,你啥也别说了,我同意了还不行吗?
大土匪一班长也觉得没法不同意,排长的话太煽情了,不过话在理,人生有二次吗?
西去的斜阳,把群山点燃,在山顶另一面的血色里一行军人目光宁静。
警卫排长身后的脚底下落了厚厚地一层烟蒂,此时,他嘴唇发干,舌苔发苦,嗓子眼有星火在冒。不过那种怪怪的感觉走了,警卫排长怒意也渐渐消去。
他觉得自己多虑了,根本就是杞人忧天的多余担心。禁地嘛!当然是越南人的禁地。相通了这一点,警卫排长的眼神开始舒缓开始生出无限的暖意来。
斜阳里的山顶,风开始有了微许凉,风把衣襟吹起,把心底里唯一幸存的那点希望吹灭。
一班长目光从远山的暮色葱茏里收回,就象收回空中放飞风筝的那根线。
回吧!一班长说。
回吧!老黑说。
回吧!排长目光宁静地说。
所有的目光都缄默地从远处收回,很宁静的一个画面。没有悲伤的情绪,没有希望幻灭之后的迷惘,甚至于没有即将失去的那种失落。
与上山时的坚持不同,这一次排长没有拒绝,他趟在担架上的时候,头顶的天空里一只鸟飞进了他的视野。
那是一只白色的鸟,它飞过天空残留的轨迹还未逝去,排长下意识的回头,目光再次落在了远处山脊上的那条山路上。
然后定格。然后被五雷击顶。然后两耳布鼓不闻,心动旗摇……
……
……
在斜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消失里,在远山的暮色扑天盖地而至前,山脊上的那条山路上出现了一个黑点。那个黑点仿佛从遥远的暮色深处而来,又仿佛是至亿万里的遥远坠落于群山万壑里的一颗最明亮的星,它把希望点燃,把无数种纷杂繁复的情绪糅杂在一起,糅成一颗颗夺眶而出的硕大泪滴……
山道上,余晖里。
驮负在身形巨大军人背上的孱弱少年军人抬起头,黯淡的目光仿若火炬般燃烧起来。孱弱军人说,结巴,咱们到家了。
是到家了。身形巨大的军人很勉强地抬了抬头,然后,整个身子开始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越抖越裂。抖成了风中的一根残烛……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