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堑是从河岸过来的,借着升腾起的水雾,黑暗里杨堑背脊靠在了河床下的石墙上,有一种很刺骨的冰凉从石隙间渗透过体,这种刺骨的冰凉对于体力状况濒临崩溃的杨堑来说,无疑于雪上加霜。
自从离开五棵松的这段时间里,杨堑一直碌碌鸡肠,食不果腹,这个身高一米八的铁血大汉,除了皮抱着骨,骨撑着皮,已经是颧骨高耸,两腮无肉了。
之所以毫无顾忌,丝毫不在掩饰,很大的一个原因是杨堑已经很疲惫了,疲惫到已经无法细致到谨慎杜微,无论是胸口的枪伤还是躯体里的精神气都接近了临界点。
他需要食物,大量的食物。
在石壁上靠了一会,觉得缓过了气,直到此时,杨堑才意识到有些不对劲。
这种不对劲来之于直觉。
黎明前的山寨太安静了,安静到以至于耳畔不闻犬吠鸡鸣声。
这个山寨给人的感觉似乎是在时光的静止中沉睡过去了,不过这种感觉对于此时的杨堑来说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活下去。
杨堑是在一户篱笆院落的屋角找到食物的,此时天光见晓,东面的天空泛着鱼肚白。
水汽很重,四野里都飘荡着如絮状的雾气。
杨堑的嗅觉破开雾气找到了那既熟悉又陌生的食物气息,那种气息象风筝的绳,顺着这根绳杨堑面前出现了一个简单的灶台。
简单的灶台,巨大的锅。仿佛余热未去,杨堑俯下身子揭开锅时,突然之间就很想流泪。杨堑没有流泪,一年前在五棵松的山麓,上百座坟茔前,杨堑就已经无泪可流了。
他甚至也不能流血,躯体里也没有多少可流的血了。
杨堑整个身体趴倒在灶台上,鱼肚白的晨光透过狭小的窗口映着他那颧骨高耸的面颊有几分狰狞。不知什么时候枪落在了地上,杨堑象一匹穿越了数百上千里大漠见到食物的孤狼一样,大口大口的吞噬着捧在掌心的黏稠状食物。
灶台的沿角挤压着伤口,有不在鲜艳的血透衣而出。可杨堑察觉不出,他的意识甚于身体已经完全被食物巨大的诱惑力所左右。
他忘了身临险境,忘了这是一场战争,甚于忘了一切。
黎明的山寨依然很凄清,河边淡淡地水汽飘起,在群山环抱间升腾起一层迷蒙,远的山和近的山都很宁静,远的天和近的天都很安然,鱼白渐清。
其实,这个山寨不大,十几户,稀稀拉拉依山伴水而筑。
当一支黑洞洞地枪管突然抵住了后脑时,嘴里填满了食物的杨堑没有动,流质性的黏稠食物顺着嘴角滑落,那种强烈需求食物的感觉依旧没有消减。
杨堑很愤怒,非常的愤怒。这种愤怒来自体内那些还未完全缓解的饿感神经,直到此时,杨堑仍处于一种精神恍惚的状态。
别动!动一动,打爆你的脑袋。
那管枪顶的有些紧,杨堑恍惚的大脑感觉出了剧痛,那种痛一下子让他清醒了。
清醒的杨堑也听懂了身后那弱带沙哑的越南语,竟管不同种族,从小生活在一山相隔中国境内的杨堑,还是听懂了。
那是一个老年人发出的声音,事实上持枪的越南人没有杨堑想象中的那么老,不过老人瘦削精悍,双眼如炬,一双手稳如磐石。
他看见了杨堑的落魄,就象看见了久困笼中已经失去了野性的困兽一样,要不老人一早就开了枪。
杨堑不是困兽,只要有一口气在,这个身高体长的铁血军人,即便是困兽也是只能咬人的困兽。
就在枪抵后脑,剧痛让他清醒的那一瞬间,杨堑覆倒的身子出乎预料的斜立了起来,几乎同时,那杆枪贴着杨堑的脖颈枪响了。
越南人很吃惊,一生中从来没有如此的吃惊过,未能想到的是在这种死局的状态下,这个中国军人依然能够扭转乾坤,这得要有怎么样的一种悍不畏死的精神支撑起这样的勇气呀!
没等越南人感概完,一把锋利的匕首反手划过了老人的脖颈,老人没有感觉出痛,他无法理解这个形似困兽落魄的中国军人怎么就突然成了猛虎哩?
或许猛虎也不及他凶悍!
然后越南人栽倒,从他脖颈中飞洒出的鲜血雾般笼罩了灶台。
黎明里的这声枪响,把整个群山环绕的宁静世界震碎了。
似乎一下子鸡飞狗叫,人喊马嘶起来。
鱼白色的天光映着灶台,映着满屋开始弥漫的血腥。
就在血腥中杨堑从新拿起枪,他再一次覆倒在灶台上,大口大口的开始进食。似乎这一切都从来未曾发生过。
杨堑是半个小时候后,离开山寨的。那时候,天光大亮,环山河水里的雾气还未消尽。
那个山寨尸横遍野,十几户山民,几乎被屠灭殆尽。
全民皆兵的越南人比想象中更凶悍,或许此时用凶悍这个词,绝对是种嘲讽。
在这之前的半个小时里,杨堑使出浑身数解,活了下来。
整个山寨能入眼的活物都失去了生命,在无边无际的弥漫血腥中,杨堑看见了内心里的那个魔。
魔由心生。
直到这个黎明,杨堑才真正抛去了潜意识里的最后一道防线,作茧自缚,他成了一个杀人机器。
一条山道,那个离去的背影孑然孤独。没有想象中的那种解脱,也没有想象中的快感,相反杨堑忽然感到很失落很失落,失落到内心深处成空。
那个空,在无尽的走里,开始情绪化,开始作茧自缚。
一个仇恨的开始,并不是另一个仇恨的结束。
这一天闻声赶来的武元铠蓇葖了双眼,几乎牙关咬碎,他发誓要让这个中国军人付出代价。
事实上在其后的追逐里武元铠的确让杨堑付出了代价,几番交手,杨堑从这个同样铁血的军人身上发现了许多与自己相同的东西。
或许,他们都是活在仇恨中。
杨堑不知道二十八年前,武元铠就是出生在这个山寨,作为他母亲的那个女人,就是在这年在这个山寨遇上了他的中国父亲,也是在这一年里这个创造出他的中国男人,象风一样的飘走了,对于襁褓中的武元铠来说,没有记忆。
武元铠突然很恨自己拥有的这一半血统,此刻,这个血统带来的是无尽的耻辱与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