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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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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点是真的:所罗门现在不跟我们抢生意,我们就没生意被别人抢。”张天师说完,让猎狗珂赛特代他向苏姨要纸烟抽。“去,珂赛特。”

    苏姨在厨房里磨蹭了好久,才塞了一根纸烟给珂赛特,狗衔着纸烟到张天师跟前。他点上火,吸起来,整个人才安顿住了。

    “我恨腻你!做鬼收脚迹也别来!”

    兰胡儿突然非常来气,加里你要走就永远走,这儿没你才真实。一滴泪接着一滴泪涌出来,她用手抹去,却涌出更多。

    小山或是燕飞飞偶尔提加里的名字,她就会血压升高,喘不过气。养伤期间,她眼睛忽儿看得见,忽儿全是迷迷糊糊,忽儿满世界光色灿烂。

    她不睡枕头,枕头只放一小枚指南针。所有的梦全跟加里无关,混乱之极,大都是她在走路,奔跑在弄堂里,在找大世界的门,穿过马路让开电车。她仰起脸来看电车,上面没一个人是加里。

    受兰胡儿之托,燕飞飞每天照常在在摆地摊后抽时间去找加里。苏姨带着珂赛特去江边洗衣服,家里静如墓地。她额头上的伤也落疤了,好运气,一点也没痕迹,不过头发反正从未规矩梳过,刘海搭下来,半遮住脸颊,她照镜认不出里面那冰冷人。脑顶的伤敷了苏姨的药粉后,好得很慢,上药前,苏姨将她受伤处头发剪了。脚上的扭伤,很应天气,天气一阴,就痛,天气好则无碍事。

    兰胡儿被苏姨看得紧,出门必抽掉阁楼木梯。她只能等到燕飞飞回来,看有没有关于加里的消息。

    张天师告诉苏姨,那天找不到所罗门时,就有个预感,所罗门像幽灵飘入魔道去了。张天师的声音听上去很高兴,可是过了一阵子,他开始叹气,坐也不是卧也不是,神情非常不安:“怎么这个洋东西走了,我心里怎么想都想不出一个道道来。”

    燕飞飞爬在楼梯上,对兰胡儿说,“对不起,今天那没心肝的还是没影子。”

    “真有种!”兰胡儿声音轻得像吐了口气。“他变成灰也会回来的,他不会不回来的。”

    兰胡儿在这天晚上突然全部失明了,连自己的鞋在面前也瞧不见,她蹲在地板上摸着。燕飞飞一看,马上哭了。

    张天师坐在破藤椅里,抽着烟。他说,最担心的事发生,兰胡儿为了那个该死的坏小子伤心到这个程度――命都不要了!眼睛是命的根,这东西竟然一意孤行,甘心去做惊世骇俗的痴情鬼。

    苏姨叫张天师上床睡觉时,张天师朝她吼起来:“叫什么瘟神?人倒霉倒在一块了!”

    这是张天师头一回朝她发火,苏姨气得说:“啥逞能,就只有说狠话的劲!”

    张天师气得跳起来,把桌上的一个碗一拂,那碗在桌下珂赛特的身上跳了一下,掉在地上只是缺了一个小口,倒吓着珂赛特直往楼上窜。

    “摔吧,这屋里一人一碗,没多一个,摔了就甭吃饭了。”苏姨说完头也不回地上楼了。

    张天师脚踢着碎碗,他说自己没作孽,怎么会弄到这地步?你死妮子想瞎,什么时候不能瞎,就想那臭小子里瞎,活活气我这半截入土之人!真是丢人现眼。

    随由师父在楼下骂,兰胡儿就是不说一句话,师父的样子,必是脖子红,脸红,眼睛也红。她静静地呆在窄木床上,这眼睛一瞎,就是注定加里和她今生不能再见。他可以去无踪影,她也可以去上吊抹脖子,谁离了谁照样活得光生。

    她恨定他,还不如恨定自己,难道她就不该对这世界充满愤怒?难道她就不可以把一切悲痛齐斩斩扔还给这世界?冲着她来好了,她绝不后退半个脚趾拇。

    兰胡儿已习惯用手和耳朵,好像天生瞎。没眼睛,更听得见人心里声音。在完全放弃任何希望后,不知察觉中,她成了另一个人。

    这些日子过得阴惨惨的,谁都没什么话讲:本来进了大世界,苦日子快熬到头来了,结果被踢出大世界,天天愁云满城。早早熄了灯,早早入睡,可是没有一个人睡得着。

    弄堂口每日排着大小马桶,靠墙那端有个小沟槽,男人背着身解裤带小便,天热尿腥气浓到走过得捂着鼻。破烂的衣服挂在门前,女人家趁太阳毒用竹竿拍打着晒着棉被,扑腾起脏脏的灰尘。墙上挂着萝卜片,收了形缩成细丝丝。

    张天师牵着珂赛特准备到江边去,走到弄堂口时,看见小山与大岗跑过来。大岗手里挥舞着一张报纸,与小山嘴里嚷着什么。

    大岗做事一向踏实,又是半个哑巴,从不惊咋咋的,识字也不多,从不读报,拿着一报纸做什么斯文样?张天师走近,才听清小山嘴里嚷着:“日本吃了一颗,叫什么蒸汤‘圆子蛋’。开笼,一口热气,吹死二十二万人!”

    张天师扔下牵狗绳,拿过一看,脸色陡然大变:“西洋魔术还真玩得!”

    半夜里兰胡儿听到张天师唉声叹气,睡不着在床上翻身的声音,用拳头捶墙。天气一闷热,又久不下雨降气温,人就更烦躁。

    兰胡儿腿伤已全好了。她在小阁楼里走着,活动脚劲,突然鞭炮炸响,欢呼声一潮接一潮涌起,沸腾一片。第一个冲出去的小山马上回来嚷:“小日本投降了!胜利了!”

    张天师奔跳下楼去,那掀翻整幢房子的架势,使兰胡儿一下站了起来,她摸着走下楼梯。厨房里只有苏姨坐在那里折叠晾干的衣服。两分钟后张天师进房门来,颓然坐下。胜利了,中国人胜利了,他们却没有胜利――明天的饭钱都不知道到哪里赚。

    摊开在面前的是一条伤心之路:他们是街头卖艺弄几个小钱的江湖末流,说不好哪天更沦落,连珂赛特这条狗也养不活。

    兰胡儿听着街上锣鼓喧天,说,“我不呆家,盲女能唱街,我眼瞎了还能演柔骨。”她给狗拴上绳子,叫珂赛特带着上街,这样她也能帮着赚几个小钱。珂赛特欢快地叫起来,往门前走去,真的领着兰胡儿往街上走。

    张天师盯着兰胡儿的背影,半晌才说,“兰胡儿是对的!天无绝人之路,就算没进过大世界,天师班多少年了不也摆地摊糊上嘴?”他招呼天师班的人跟上兰胡儿。

    街上有吹鼓手在击打着节奏强烈的曲子。他们兴高采烈地欢笑着。暗淡的天色下,珂赛特走远几步,必回过来嗅兰胡儿腿,她跟着狗走着。从受伤砸场后,这是她第一次走出弄堂来。

    加里呀加里,你这混沌小子,断梦劳魂成了过去。我和珂赛特上街卖艺,月亮出,太阳现,我们全得活下去。该什么命就什么命。瘸子有瘸子的讨饭经,瞎子有瞎子的贱活路,卖艺人认准草台命,玉皇大帝也无奈何。

    珂赛特站住了,磨蹭兰胡儿的腿,提醒她停下来。

    四周嘈杂的欢呼,有乐队奏节奏明快的曲子。兰胡儿听着,一只熟悉的大手这时握住她的手臂,她被牵到一个地方,能感觉到空气中有火药味,鞭炮刚炸响过。那手松开了,她走着圆圈,脚步往外移开。“扑”地一下,她倒翻过来,做成一个稳稳的翻天庭。她说:

    “小山你先上来吧。”

    看客的声音,在议论她的样子,也有人说,看看瞎子能做什么?也听到铜钱落地的叮当声,她心明透亮啥时该加火候。纤细的身躯像在颤抖,头发零乱点,脸憔悴忧伤了些,技艺一厘一毫却不差。大岗要上来时,先摸摸她的脸,像是可怜她,犹豫着。

    但是她只说:“别忧事,上吧。”

    哪怕一个天庭撑不住,气绝命毙,也不能皱眉。就是身上站上两百斤,也得笑。

    正月里来是新春

    家家户户挂彩灯

    听一曲喜鹊报信来

    小娘子急等着嫁出门

    是燕飞飞站在圈内怯生生地唱时髦小曲,她摆动的两只手,撩起轻巧莫名的风。荒唐情歌漂浮在远远近近欢庆声中,几乎被吞没,但是兰胡儿听到了,她哪怕被人踩着,笑得也比先前更甜。庆祝胜利的人看了心里舒坦,多丢了几文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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