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隍院里在开会,一直开到后半夜,伙夫给煮了龙须挂面,刚把饭端放在座子上,屋梁上掉下来一只老鼠,正好砸在一个碗里。众人往梁上看去,那里爬着几只老鼠,同时在吱吱吱地叫,而屋角也有几只正从门槛下往出跑。井宗秀说:这多的老鼠!关了门,和杜鲁成周一山拿了笤帚、木棍就打,打死了三只,屋里没有了,可刚才在地上跑的不止这三只呀,就移动了屋里的一些东西,还是没有。靠北边墙是一个顶箱柜,柜子的板面大,并没有紧靠墙,杜鲁成用木棍在柜子下乱捅,还是没有老鼠,端灯往柜子后一照,竟然有七八只老鼠在那里,都是身子贴着墙,而四条腿蹬着柜板就撑在半空。忙掀开柜子,老鼠掉下来又在满地跑,就一一都打死了。
把死老鼠扔出去,三人继续吃饭,周一山就恶心得吃不下,他没怪花生却骂伙夫屋里怎么有这么多老鼠,往常的饭都是老鼠吃过的?伙夫忙赔话:往常就没有老鼠呀,今日不知咋这么多。其实老鼠吃过的东西于净着的,我在老家时,二三月春荒里常掏地洞里老鼠描的粮食。周一山捧着掉进过老鼠的那半碗饭,说:干净?你把它吃了!伙夫就把那半碗饭吃了。
从伙房出来,井宗秀问周一山:梁上的老鼠在吱吱地叫,你听到它们在说什么话?周一山说:我没留神听,咱就打开老鼠了,我也听不懂它们话。三人分了手,杜鲁成和周一山名住处去歇息,井宗秀还是骑了马巡查,马仍是两匹,一匹他坐了,一匹上放着井宗丞的灵牌。走到中街上,街上空无一人,店铺都关着,偶有儿家檐下灯笼亮着,在微风中摇晃着一团黄光。他正走着,听到有细碎的声响,便有一道水从街面上漫过,勒住马定睛一看,竟然是几百只老鼠往过跑,就觉得奇怪,这是发大水呀还是老鼠也要开什么会呀?巡查完毕,回到旅部屋院,花生还是叫来了戏班的两个旦角儿,还有石条巷那个曾来过的温家的女子,四个人正打着麻将。
花生见井宗秀进了门,忙去了迎接,把马鞭和盒子枪就挂在柱子上,说:就等称你回来哩,今日咋这么晚,你去打一圈吧。井宗秀解了皮带,说:我累了,天也快亮了。花生就从炉子上取水壶,壶里的水早烧开了就煨在炉子上,在盆子里倒了热水,试了试太烫,又加了冷水,又试了试,再加了一点热水,把毛巾搭在盘沿上了,端给已坐在躺椅上的井宗秀,说:那你烫烫脚。天快亮了?那我让收拾了桌子。井宗秀说:你们玩,我爱看你们玩。他把脚放在了盆里,点着了一支纸烟,身子一仰,靠在躺椅上吸起来。
花生见井宗秀心情不错,就继续打牌,她的手气出奇的好,连和了两把,第三把又和了,没想上手打出了个三饼,另两人也同时把牌推倒,就大呼小叫者怪了怪了!井宗秀一只脚已趿上了鞋,男一只脚还水淋淋地翘着,说:是怪?今日真怪了,刚才在街上就有几百只老鼠一块跑的。这时候有了叭的一声响,声音不大。花生以为谁把一张牌掉在了地上,弯腰低头寻,她说:几百只老鼠跑呀,要发大水了吗,前五年那次发水,我家院里的蔷薇蔓上都爬着老鼠。井宗秀没有回应。温家的女子说:井旅长,你过来给我看看牌么。井宗秀还是没回应。花生回头一看,井宗秀头垂在胸前,一条胳膊吊在躺椅扶手外。花生说:你瞌睡了?我扶你到炕上去睡。走过去了,突然哇一叫。三个女人忙跑过来,说:咋啦,咋啦?便见井宗秀前面喉耳骨处一个窟隆,后脑上也是一个窟窿,血水往外冒泡。赶紧扶起来,在炕上包扎,解开上衣,怀里的半截黑布巾全被血水浸湿。花生叫:你咋啦,宗秀!宗秀!井宗秀睁开了眼,说了句:我还要吸点。地上是掉着一根纸烟,还燃着,捡起来给他塞进嘴唇里,纸烧头还红了一下,再没有动,人就死了。四个女人全瘫下来,一哇声地哭叫。前院的警卫跑进来三个,见躺椅后的窗子开着,窗外一丈多远就是一棵梨树,翻身从窗子跳出,树上没有人,树下却落着一些叶子。有一个警卫已风一样去城隍院报告,而别的警卫再搜查后院,后院里有一堆柴禾,柴禾里没人,还有一条绳上晾着衣服,衣服后没人,蛐蛐一片繁响,而墙根的草窝里有了一页瓦,瓦是墙头上的瓦。
屋子里,花生立不起身,给温家的女子说:快去叫我姐!温家的女子跑到门口了,却问:你姐,你姐是谁?花生说:陆菊人,她在茶行里。
天己经大亮,茶行的大门刚刚开,温家的女子一进门槛扑倒了,拉长哭声赋:井旅长死了!井旅长被人打死了!账房一下子捂住她的嘴,骂道:大清早的你胡说啥?!温家女子嘴被挺着,硬挣着说:快叫陆……竟昏了过去,账房这才看见那女子身上也是血,就跑到后院喊夫人夫人!陆菊人从高台上彼下走,问:啥事?账房说:门口来了个女的,说井旅长被人打死了,要你赶紧过去。陆菊人啊了一下,坐在了梯道上,梯道上有露水,就滑了下来。
陆菊人跑到旅部屋院,杜鲁成、周一山已经到了,杜鲁成还光着脚,周一山的上衣都穿反了,两人又在后院查看,发现梨树下的落叶里有着一个纸条,上面写着:杀你的是阮天保!杜鲁成、周一山当即部署:周一山速去虎山崖组织兵力,严阵以待,这十天八天之内,凡是发现有任何人马朝涡镇来,立即开火,将其阻截在湾滩上。杜鲁成组织全镇军民上城墙,各个炮楼上都布置火力点,拼死守镇,派警卫员骑马急去台儿镇、五莲镇通知夜线子、马岱,停止纳钱缴款,必须在最短的时间里赶回来。但警卫说他不会骑马,杜鲁成就吼道:你能干个屌!你警卫哩能让人来害了旅长?!找蚯蚓去!两人进了后屋要给井宗秀磕头,见了陆菊人,说:事情紧急,这里就全委托你了。陆菊人点着头,却说:你光脚,穿旅长的鞋吧,你现在就是旅长。杜鲁成这才发现自己光着脚,也发现周一山把衣服穿反了,让周一山重新穿好,他就过去把井宗秀脱下来的那双鞋蹬上,不大不小正合脚。他又取了挂在柱子上的盒子枪挎在肩上,扑咚给井宗秀路下,说:旅长,你把魂附我身上,咱一块复仇,一块守卫咱涡镇!
杜鲁成、周一山走后,很快钟被敲起,锣声哨子声呐喊声响成一片,街巷里全是了人。陆菊人站在井宗秀尸体前看了许久,眼泪流下来,但没有哭出声,然后用手在抹井宗秀的眼皮,喃喃道:事情就这样井宗秀,你合上眼吧,你们男人我不懂,或许是我也害了你。现在都结束了,你合上眼安安然然去吧,那边有宗丞,有来祥,有杨钟,你们当年是一块要大的,你们又在一块了。但井宗秀的眼还是睁得滚圆。陆菊人叹了一口气,拿一张麻纸盖住了,让三个女人都不要哭,在没烧纸钱前哭声会惊散亡人魂的,而且现在也不是哭的时候,就派两个戏子去街上置办香烛烧纸,香要檀香的五筒,沉香的五筒,烛要白色的,最粗最高的六对,黄表纸十刀,白麻纸十刀。再去一百三十庙请宽展师父来念经。再去西背街牛家纸扎店订制纸幡纸楼纸伞,如果庙里有现成的童男童女、金山银山的就拿来三对,纸幡纸楼纸伞务必下午制作好送来。再是去冯家巷寿衣铺买白布十丈、黑布十丈,最主要的是寿衣,四套单的三套棉的,布鞋一定要好,颜色要正,针脚要匀,还有被子、褥子。再去卤肉店买猪头一个,牛头一个,猪头牛头的鼻孔里都要插上葱。卤锅店隔壁是刘家饭庄,让蒸最大的献祭馍,一升面一个,蒸三个馍。那两个戏子说:哎呀,这怕跑不过来。陆菊人说:跑不过来也得跑!!井旅长生前待你们好,你们也得对得起他,戏班子不是还有那么多人吗,让他们分头去办。问花生:钱在哪儿?花生说:钱在里边柜子里放着,柜子钥匙他拿著。就翻井宗秀的口袋,取了钥匙开柜,取了钱。陆菊人却没有把钱给两个戏子,交给了另一个警卫,说:你领了她们,办得越快越好,不敢有差池。警卫和两个戏子就走了,花生把钥匙给了陆菊人,说:花钱的事你经管。陆菊人说:我还经管啊?!花生说:你不是已经在经管吗,这得你经管。陆菊人就接了钥匙,说:花生,我这么安排,是不是太豪华了?去阴间的路上,置办的豪华了,打劫的小鬼多。花生说:他在哪儿能少了打劫的,就多烧些纸钱,好打发那些小鬼。
周一山是去了虎山崖,北城门就关闭了,任何人不出,陌生人更不得进。两只狼也拴到了城门外的石墩上,不停地叫,声大如雷。杜鲁成将一个排放在北城门楼上,架了一挺机枪,城楼东边的城墙上放了一个排,西边的城墙上放了一个排,也都各架一挺机枪,而东城墙西城墙以及南门外石堤上则是一连一连的人。苟发明和张双河负货把集合起来的青壮镇民编为几组,四面城墙上去四组,再有四组往城墙上搬运桂木滚石,剩下一组就从各家各户收面粉,都拿到城隍院,烙饼蒸馍,然后整筐整筐往城墙上送。到了后晌,夜线子、马岱陆带着十几人赶回涡镇。夜线子一进北城门就放声大哭,去了旅部,井宗秀的灵堂已摆好,夜线子在灵堂前把头在地上磕得呵呵响,额头上血淋淋的,陆菊人拉都拉不起。巩百林和赖筐子也刚张罗着人从拐子巷刘木匠家抬来一副棺,夜线子就骂巩百林、赖筐子:叫你俩专门侦察监视呢,怎么就能让阮天保进来?巩百林说:锁子锁君子锁不了贼,这么大的镇子又是晚上,谁能知道阮天保是咋进来的,要说我两个没防住,镇上还有一个旅的兵力呀,旅长也是刚刚巡查了啊!
夜线子说:你说的屁话!你把你的话再给旅长诊说一遍?!巩百林说:你心里难过,我是和旅长打小一块长的,我比你更难过。咱都不要在灵堂上说了,生有时死有地,或许旅长命里要遇这个坎,他放你出去纳粮缴款了,如果你在,他阮天保敢进来吗?却偏偏你出去了,旅长这个坎就没过去。
夜线子一下跳起来,说:你这是说旅长他该死?!抓住了巩百林领口挥拳就打,赖筐子扑过来要帮巩百林,被马岱一脚蹋得仰八叉倒在地上。赖筐子爬起来一摸后脑勺,手上有血,叫道:马岱,你打我,你把我打死了,我陪旅长去,我死了做鬼也不饶你!陆菊人高声叫道:不打了,都啥时候了在灵堂上打?!但夜线子还是照巩百林肋帮上打了一拳,把枪都掏出来了。
陆菊人气得坐在了灵床边的椅子上没再起来,众人就劝解,将夜线子马岱拉开。夜线子还骂道:等我捉住了阮天保,我再寻你的事!夜线子和马岱一走,赖筐子才爬起来,巩百林下巴却掉了,他帮着巩百林把下巴往上推了推,安上了,竞趴在灵床上拉长着声干嚎。
到天黑,涡镇竞然没事,鸡不叫狗不咬的,安安静静。街上一般的店铺门还关着,而米店的油铺的盐行的却都打开了,多是些老人和妇女在那里抢购。掌柜们就涨价,越是涨价越是要多买,吵吵闹闹便有人打骂起来。巩百林闻讯赶过去,要驱散人群,勒令关店门。巩百林有个本族的爷,说:百林百林,我家五口,家里粮瓮见底了,我不买些米,吃风屙屁呀?
巩百林说:爷,要打仗呀,要准备着敌人围困三月半年的,留下些粮得守镇啊!本族爷说:人都饿死呀,守的啥镇?!跑进店里,自已往袋子里装米。他一装,别人也都装,一时反倒全抢起了。巩百林就朝空叭地放了一枪一众人轰地散开,有人把米袋子扔了,有人还拿着米袋子,这米袋子立即被夺下,扔回店里,说:放枪了,你别连累我们!他们是散开了,但却没有离去,仍站在远处朝这边观望。枪一响,北门口的杜鲁成以为有了敌情,带着六七个兵跑了来,见是为了买米,斥责起巩百林:人心都惊着,你胡放枪?!巩百林说:不放枪镇不住么!杜鲁成说:你一放枪,全镇都乱呀?!巩百林说:这边一乱那也就乱了!杜鲁成生了气,说:我说一句你倒回一句?我指挥不了你啦?!巩百林说:你指挥,你让他们抢吧,我这是贱了,老鼠钻进风箱里,两头受气啊!说罢就走,还拉着哭腔:井宗秀,井宗秀,你当旅长哩你咋就走了啊!杜鲁成叫了他三声没叫回来,而那些站在远处观望的人,呼地又扑进店里,饿狼饿狗地抢起来,有袋子的往袋子里装,有盆子的往盆二里盛,没袋子没盆的就扎了裤管,把米往裤子里灌,鞋壳里也都塞了。杜鲁成这时倒是自己也朝空中连放了两枪,抢米的都不敢抢了,他宣布凡是米店油铺盐行,一律不得涨价,现场的每人只能买三斤米一斤油半斤盐,然后停业关门,等候着全镇统一调配。米店的掌柜就搜每一个人身,身上没米的卖给三斤,身上有米的,掏出来过秤,不够三斤的补足三斤,超过三斤的都收回。总算把这些人安顿了,巩百林的本家爷还在说:我这米里咋有老鼠屎?得换呀,换呀!店门便咣啷关上了。杜鲁成再回到北城门口,又到了城墙上,刚有人担来了六七桶汤面片,杜鲁成就发了火:敌人要打来了,还有空消消停停地吃汤面片呀?吃了就脱岗去屙呀尿呀?!这是谁让做的?夜线子过来说:是我让做的,从昨天到现在都是啃冷馍,现在看来安安静静没事么,让大家吃些暖和的。杜鲁成说:越是安静越是会有事的!人不下墙,枪不离手,全担走,全担走!夜线子说:已经担来了,就让吃吧,也不在乎一时半会。你放心,有我夜线子在,谁狗日的敢来侵犯,别说上城墙,那城壕也甭能跨过!杜鲁成不吭声了,夜线子立即高声呐喊:抓紫吃饭!吃完饭,都给我各就各位,把枪上膛,把眼睛睁大!
这一夜还是没有事,天快亮了,城墙上的人都困得不行,杜鲁成查看着每一个机枪点,提醒者越要黎明时越要坚持信,就看见了白起,说:你不是在南门口那儿吗,咋到城墙上来了?白起说:我来向老魏头要点麝香。
杜鲁成说:这时候要的啥麝香?白起说:不知咋的我老想上厕所,可到厕所就拉那么一丁点,老魏头手里有麝香,吃了一点或许就好了。杜鲁成说:吃啥麝香?这是你紧张了,你现在回家去拿些青辣椒来,多拿些,来给每人发一个,困了就咬一口,提提神儿。白起说:没那么多青辣椒昀。杜鲁成说:青辣椒不够,就拿上蒜,往快!杜鲁成在东西城墙上又走了一道后,下来往南门口去,路过安记卤肉店,赖筐子提了把斧头正出来,就问:你咋还在这儿,吃肉啦?赖筐子说:没有,你瞧这嘴,没油么,我去要了斧子。杜鲁成说:你有枪哩,要斧子干啥?赖筐子说:我到南门口外去把那条船破了底,破釜沉舟么,断了后路,他们才会拼了命给咱守镇哩。杜鲁成想了想,说:我去看看苟发明。赖筐子从怀里捧出一小瓷罐酒,说:你喝口,解解乏。杜鲁成说:你小子还带着酒呀!喝了一口,没想却咳嗽起来,一时止不住。赖筐子说:你不要去了,你有话我给苟发明捎过去。杜鲁成说:还是我去,我去看了才踏实的。赖筐子说:我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讲。杜鲁成说:有啥不该讲的?赖筐子说:你是总指挥,你就也要像井旅长一样坐在城楼上动嘴,让别人跑么。杜鲁成说:我没井旅长的势呀。他不在了,啥事就靠我,我不敢疏忽啊!两人走到三岔巷口,听到有哭泣声,发现一匹黑马在那儿卧着,蚯蚓就坐在马旁边哭。杜鲁成说:哎,哎,马咋卧在这儿?蚯蝴说:它几天都不吃不喝了,我拉着去城隍院要些黑豆料,走到这儿它就不走了,流眼泪哩。它一流眼泪,我也就哭了。杜鲁成看马果然流泪,心里也难受,对马说:你起来,你让蚯蚓带你去吃些料,咱还要给井旅长报仇哩!马果然站了起来。杜鲁成一时忍不住,眼泪哗哗地流。这时候远处有了枪声,是虎山方向的,杜鲁成喊道:敌人来了!撩脚就要往北城门口跑,马却昂昂叫,蚯蚓说:你骑上马!杜鲁成原本不会骑马,但在那瞬间,一下子跃上马背,马就疾跑,他连缰绳都没拉,竟还稳稳地坐在上边,一阵风地远去了。
枪声是响在虎山方向,而晨雾已经放开了,站在北城门楼上并没有看到有什么队伍出现在河湾,连一个人影都汪有。杜鲁成问夜线子:咋回事,河湾里没人,崖头上枪响,不会是走火吧?夜线子说:不是走火。枪声越来越激烈,而且有了手榆弹的爆炸声。夜线子说:敌人从崖后边奇袭了?杜鲁成说:这不可能,敌人怎么去的崖后,周一山那么精的人能被奇袭了?!夜线子说:那有啥不可能的,阮天保都能进了镇,怎么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崖后上去?周一山鬼点子都用在人上,打仗他不行。杜鲁成说:要真是那样,周一山他们是在崖头,那是没后路的,咱得赶快去支援!
夜线子说:让我再看看,敌人的目的肩定不是虎山崖,他们很快就会向镇子来的。就是去支援,咱一时上不了崖呀。杜鲁成说:丢了虎山崖敌人更容易就到镇子来的,咱上不了崖,冲出去可以分散他们的火力么!杜鲁成、夜线子等人冲出了北城门口,还没到那道沙梁上,虎山崖上的枪声渐渐稀疏下来,后来完全沉寂。夜线子叫停了前进,说:完了,崖上的人都完了。果然崖头上的黑旗不见了,插上了红旗。杜鲁成愣在那里,说:死啦,两排人都死啦,周一山也死啦?他那么有计谋的人就死在敌人的计谋上啦?!就鬼哭狼嚎似的喊:周一山!周一山!喊声在河滩回响,但没有回音,虎山崖上的鸽子没有飞回来,也没有一只鹰,一只斑鸠,连一只蝙蝠都没有,而东边白河渡口上和西边黑河的十八碌碡桥上出现了黑压压的人群,急速地向镇子这边移劲。
队伍急忙往镇子里撤,关闭了城门,登上城墙,夜线子在喊:各就各位,准备战斗!眼看着敌人到了河滩,就在那两岔路口,敌人集中起来,又分成了三部分,竞然有一千多人。杜鲁成和夜线子就猜疑敌人能分三部分,是要同时攻打北门和东西门,还是轮番着一拨一拨进攻?正愁着对策,敌人却散开来在吃干粮,有人还跑到河边去提水。夜线子就说:狗日的在羞辱咱哩!就叭地打了一枚,他的枪一响,北城楼上的枪也响了,但子弹根本射不到两岔路口,敌人似乎理也没理,只是吃干粮。杜鲁成就下令停止射击,节约子弹,等敌人靠近时再打。夜线子说:把馍筐子拿来,咱也吃。就扔给了杜鲁成一个馍。杜鲁成没有接,馍掉在地上,滚下了城墙。城门口拴着的狼看见了馒,链子扯着,吃不着,就大声地叫。叫着叫着,一个呼啸,有什么东西从楼顶上掠过,杜鲁成喊道:有炮!红十五军团也有炮!中街上就山摇地动爆炸了。
这一炮是打在了樊记火锅店,二层楼上樊老七的娘腿不好,十天半月也不下楼,店里给顾客备有十几把蒲扇,都破了,她坐在炕上用布缝蒲扇边儿,炮弹就把二层楼炸飞了,老人死在斜对面的一家四合院里。一楼多亏没人,樊老七正打骂小儿子,小儿子跑出了门,樊老七还撵出来打,身后的店就坍了。这楼一坍就着了火,隔壁一家的人原本已跑到了街上,见火势凶猛,怕引着了他家的房,那老头又返回来把炕上的被子用水浇了,搭梯子就苫在自家这边的檐角上,第二颗炮弹又打了来,隔壁的房也坍了,烟尘中再没见了还在梯子上的老汉。
明显的是红十五军团有两门山炮,炮都要打北城门楼的,一门山炮的两颗炮弹打过了,另一门山炮就打了一颗,落在了北城门楼上,也只是打中了楼下的城墙,将门洞外的两只狼打中,狼头抛上了楼顶,又骨碌碌滚下来掉在城墙上。夜线子拉着杜鲁成从右边跑出了楼,张双河抱了机枪从左边跑出了楼,一颗炮弹就击中了楼,接着又是一颗,北城门洞就坍了,张双河掉在了城墙里的地上。张双河以为他死了,在乱石堆里好一会才眷开眼,看见城墙堡里有许多尸体,都是半个身子伸出来,要么没了头,要么没了胳膊,活着的全顺着城墙向两边跑。他这才觉得他还活着,却听到有人在叫他,原来他身后就是禁闭室,陆林头伸在那铁窗口,说:这是谁打炮哩?张双河说:正用人哩,你咋还在禁闭室?陆林说:狗日的都把我忘了!张双河说:我来给你砸门!又是一颗炮弹正好落在禁闭室上的城墙,城墙的砖石土块一下子埋了禁闭室,再没听到两个人说话。
杜鲁成和夜线子见北城门完全被轰开,城墙上的,无论是兵还是镇上人都来不及撤下,东边城墙上的顺着东边的城墙跑,西边城墙上的顺着西边城墙跑。炮弹就分别朝东西两边垛台上的炮楼打,许多人就又往城墙下跳,跳下去的有的当下摔死,有的断了胳膊腿爬不起来。刘老庚没跳下去,他的一只脚炸飞了,脚脖子上的骨头被撑开着吊着肉絮絮,老魏头扑过来说:快扎腿根!抽下裤带帮着勒紧了腿根,一块石头从空而降,偏巧就砸在头上,老魏头的头陷进了腔子里。
满空里都是砖头石头,人的胳膊和腿,再就是黑旗黑衣服黑鞋子。夜线子带了人顺着西城墙跑,西城墙内就是一百三十庙,让预备旅的兵先跳下去接应,然后别的人再往下跳。一时城墙上的人多得挽疙瘩,跳下去又是人垒人堆成了一疙瘩,他在城墙上喊:往菩萨殿里去,他们不会炸那里!人都往菩萨殿跑,就飞来了两颗炮弹,一颗落在南城墙上,一颗偏炸着了菩萨殿,殿前的那棵古柏拦腰折了,倒下了十几个人,而夜线子的一条腿掉在了巨石上的亭子顶,一条腿掉在了西城墙外的黑河里。活着的人又往庙院外跑,他们并不知道夜线子已死,跑到中街上,正遇到杜鲁成。杜鲁成一只耳朵被炮弹皮削去了一半,他用撕下来的衣襟包住了半个头,在问:夜团长呢?有人在说:他在西城墙那边。杜鲁成骂道:把他的,他不来找我?!就喊那些兵:寻找地方躲起来,炮打过了就不打了,他们要进镇来,咱们就在巷道里和他们打!那些兵像没头苍蝇,也不知听见了他的话没有,一会往前边跑,一会又退回来往后边跑,但敌人并没有进镇来,而是没完没了地还在打炮。杜鲁成到处跑着呐喊,没有人能听他的指挥,他跑到了钟楼上,这里是全镇的制高点,能看清被炮弹击中的有城隍院,有一百三十庙,有薛记货栈,有茶行,有粮庄,布庄,三条街道上那些高大的屋院全坍了,火光烟雾这儿一堆那儿一片。杜鲁成使劲地撞钟,但爆炸声和哭声完全淹没了钟声。他仍在撞着,希望预备旅的兵和镇上的人都能听到,或许都能看到他的身影了,向钟楼靠拢。而炮还在不停地打,呼啸声从空中掠过,每一个巨响,涡镇就晃动,钟楼也似乎颠簸不定。更多的人开始往城南门口拥,城南门口随即枪响得如爆了豆。
苟发明带着一批人守在城南门口外,遭炮击时,炮弹并没有落在那里,他们选定了有利地点,估计着敌人会绕东西城墙根过来。但敌人没有来,成群的人拥着要搭船逃走,而唯有的那只船虽然还系在柳树下,底已经被赖筐子用斧头砍破了。苟发朋在叫着:船坏了,坐不成了,谁也不能逃走,只有拼死才可能活!拥来的人根本不相信苟发明的话,骂:怎么拼,拿脖子拼人家刀吗,拿脑袋拼炮弹吗?和阻拦的兵撕打,冲出去解柳树上的船,这才发现船底真的坏了,更加愤怒,拿了木棍石块返过来打苟发明他们,就有四五个兵被打烂了脑袋,又抬起胳膊腿扔进了河里。苟发明这时候下令开枪,当下打死十几人,人群才往后退,苟发明组织兵再把人群往北撵,在三道巷口把中街扎住,喊:没有后路,谁敢再往南来打死谁!人群又向两边的各个巷道里跑,跑进一些院子里,藏在猪圈里了,藏在磨盘下边了,又觉得不行,再跑出巷道到了城墙下,原是从城墙上跑下来的,还得重上城墙,一时城墙上搭了无数梯子,爬上去了就往外跳。
苟发明指挥着扎死中街,他听到了钟声,隐隐约约也看见了钟楼上有人,问道:那是不是杜鲁成?旁边人说:是他,是他撞钟。苟发明就跑去了钟楼。杜鲁成一见苟发明就哭了,说:苟发明,这咋成这样了?!苟发明说:就你一个,夜线子哩,巩百林呢?杜鲁成说:已经跑散了,我也没见着。
苟发明说:狗日的听见钟声怎么还不来?这打的啥仗,兵寻不着将,将寻不着兵,这是打仗吗?!杜鲁成说:咱没炮呀,咱没炮呀!苟发明说:咱那守镇方案一点都没用上,这镇已经是无法守了,你跟我走,南门口外没有了船,但抱根椽还可以从河里游走。杜鲁成说:这我不能走,我走了这算啥?!苟发明说:那就鲁死网破,我那儿还有一伙人,咱拉出去打!杜鲁成说:只有你那点人怎么往镇外打,他们把沙土梁占着,那只能有去无回。苟发明说:那就在镇里挨炮?杜鲁成说:还是想办法把部队集中,等他们进来了,就在巷道里拼。你撞钟,我撞不动了。苟发明就撞钟,他撞的更响,钟楼下聚集了许多兵,能看到几个巷道里也有兵跑了来。杜鲁成坐在那里,耳朵上的血又从脖子上往下流,他突然看到了巩百林,巩百林提着枪从一个巷道里跑出来,又往另一个巷道跑,就大声咕:百林!百林!巩百林回过头看到了钟楼上的杜鲁成,却一个趔趄倒在了地上。杜鲁成还在喊:快到这儿来!快到……话未完,一颗炮弹落在钟楼左边的屋院里,钟声停了。杜鲁成说:撞呀,再撞呀!苟发明在钟下,仰着头,脸上的鼻子没有了,在那里插着一片铁。苟发明是被飞来的弹皮击中的,而随之又一颗炮弹就在钟楼上爆炸,楼顶塌了,钟掉下来,再滚下了楼台,杜鲁成上半身没了,穿着井宗秀鞋的双脚还在楼台上。接着楼台也就坍了。
当第一颗炮弹爆炸,陆菊人同留下的几个兵还跑出屋院,见是街上樊记火锅店被炸坍了,知道仗打起来了。那些兵拿枪去了城北门口,她回到后院的厅房,宽展师父还坐在灵桌前吹尺八,花生说:是打炮吗?陆菊人说:人家咋还有山炮?!花生说:炮会不会打到这里来呢?陆菊人说:咱还是把灵床得移个地方。两人查看了前院后院所有房间,最后并没有动灵床,因为这个厅的房子盖得最结实,就是有炮弹炸过来,房子倒了,那些担子、梁、檩特别粗,支撑着也不至于砸到灵床吧。但是,陆菊人还是不放心,她到前院客房里去搬那张八仙桌,想着把八仙桌搬去架在灵床上,或许能更好地挡住掉下来的木头和砖瓦。而她一个人搬不动,怨恨了那些戏子把丧葬用品买回来后竟然不知什么时候就全溜走了,也就喊:吴妈,吴妈,你来给我帮个手!吴妈一直在旅部里打扫卫生和做饭,井宗秀出事后就一直陪花生守在灵堂上。吴妈说:烛灭了,我换根烛就来!吴妈还没过来,蚯蚓却进了大门。陆菊人说:把马拉去喂了?蛀蜈说:马让杜鲁成骑走了。陆菊人说:是人家在攻镇吗?蚯蚓说:攻不进来,只打炮哩。陆菊人就要蚯蚓抬八仙桌,蚯蚓个头低,抬起一边,桌子腿却绊住了门槛,后院里轰的一声巨响,两个人同时震得跌坐在地上,地往上跳,爬也爬不起,房子就咯吱咯吱摇,又眼看着满空都往下掉砖头、木块、瓷片,脸盆和鞋袜衣帽,花生可着嗓子在尖叫。陆菊人连爬带滚就往后院跑。
花生是坐在灵床边用手来回扇苍蝇,那么多的苍蝇总要趴在井宗秀的脸上,扇都扇不走,说:吴妈,这哪儿来的苍蝇?吴妈点着了烛,说:像猫头鹰一样,人一死,它们就来了。这时候炮弹就落在后院里。陆菊人跑过来,见后院那么深一个坑,厅房的一堵墙倒了,门窗全掉下来,宽展师父是卧在灵桌下,花生却倒在灵床前的地上,身上全是花坛的砖块。陆菊人赶紧扒花生身上的砖块,花生没有再叫,人昏迷了,忙掐人中,拉过手又掐指头,说:蚯蚓,快救师父和吴妈!蚯蚓把宽展师父翻过了身,人还没事,尺八也完整,只是脑子震荡了,木呆呆坐起来一会儿眼睛才睁开来。寻吴妈,却寻不见吴妈,后来听见了哼哼,发现竟然在门外的台阶下,她的后脑上有二指宽的血缝,肉白花花都翻了出来。花生终于苏醒过来,说:姐,我肚子疼。陆菊人掀开花生衣服,皮肉没有烂,而半个肋帮子陷了下去,她说:没事,花生,你没事,我把你放平,你呼吸,尽量呼长些,慢慢就不疼了。
放平了花生,再和蚯蚓把吴妈也抬过来放平,宽展师父已经能走过来,撕她的袍子,给吴妈包裹后背。蚯蚓就呜呜哭。陆菊人说:蚯蚓,你去厨房倒些水来,看盐在哪儿,放上盐。蚯蚓还是哭着把盐水端来了,陆菊人给花生和吴妈喂,吴妈只是哼哼,嘴里往外冒血泡沫,花生脸色煞白,鼻孔里耳孔里也有了血,说:姐,我疼得很。陆菊人说:你要找住,我这就让蚯蚓去叫陈先生,陈先生能治的,你扛住花生。水喂不进去了,陆菊人抬起头来,蚯蚓要去叫陈先生,她却看见灵堂上的香烛供品全没有了,灵床上井宗秀穿戴着寿衣寿裤仰躺着,是没有砸上砖石瓦块,但盖了厚厚的一层尘土。她说:咱再把八仙桌搬来,搬两张,一张还是架在灵床上,一张让花生吴妈躺在桌子下。陆菊人和蚯蚓就再去前院,宽展师父也跟了来,三人刚到前院,一颗炮弹就又打了来,正好就打在后院厅房上,三个人像树叶一样,被气流冲起来,摔在大门过道里。爬起来哭喊着往厅房跑,厅房只剩下两堵墙和一个大深坑,灵堂没见了,灵床没见了,花生和吴妈也没见了。
陆菊人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尘土扑撒下来,哗哗地迷住她的头和身子,口里喃喃道:完了,都完了。喉咙里发出了哼哼声,她是每次只哼一下,整个身子就抖一下,连续地哼哼着五声。蚯蚓在大声喊:井旅长!井旅长!手脚并用地在那里扒动着木头砖瓦,他的双手扒得血淋淋的,还在那里扒。
陆菊人说:不扒了,蚯蚓。这里不能多待,你和师父走吧,出去往空地上跑。蚯蚓不肯走,她吼道:走,快走!蚯蚓这才跳过那堆瓦砾,从倒下来的木头空隙里钻出去,宽展师父还看着陆菊人,陆菊人说:你们先走,我也走。宽展师父把尺八扔给了陆菊人,陆菊人却看见了就在那倒了的墙根下有了一根簪子。
中街的三道巷那儿,驻扎的士兵已经撤了,街上还是有人在跑,安记卤肉店的掌柜却披头散发站在那里指着日头大骂。蚯蚓和宽展师父跑到槐树巷口,宽展师父要蚯蚓跟她去一百三十庙,蚯蚓说:我不去,我不管你了,你别管我,咱各跑各的。两人分了手,蚯蚓就一边哭一边跑,卤肉店掌柜看到了,喊:井宗秀,你站住!蚯蚓愣了一下,扭过头,掌柜说:叫你哩,井宗秀,你把涡镇就变成了这样?涡镇几百年出了你这样的英雄呀,井宗秀?!蚯蚓说:你说啥?你说的屄话!卤肉店掌柜说:井宗秀,你过来,你怎么就没有炮呢?蚯蚓说:让炮炸了你!卤肉店掌柜扑过来咬打蚯蚓,旁边人说:他疯了,别惹他,快跑你的!卤肉店掌柜是在中街上,蚯蚓只能掉头往南跑,卤肉店掌柜还在骂:井宗秀你来轰我呀,你炮弹就往我头上打啊!真的又飞来了炮弹,但炮弹没打在卤肉店掌柜的头上,不远处的谁家院里一声爆炸。蚯蚓跑过了拐角场子,他看见了老皂角树,也看见了跑着的麻县长。麻县长戴着礼帽,还拄着拐杖,与其说是跑,比走的还慢,而且就跌倒了。蚯蚓说:麻县长,麻县长!麻县长却急着往起翻身,脚手奓着,终于爬起来了,又往前跑。蚯蚓一直推到城南门口外,麻县长已经站在了那石堤上,人往堤下滚,滚到了那河里,河水没了他的腰,他把头往水里塞,身子就漂起来,还是把头往水里塞。蚯蚓叫道:你也疯了吗,麻县长,不敢往前了,前边就是涡潭!他在岸上寻木棍要把麻县长能拉上来,但没有木棍,在柳树上折树枝,也怎么都折不下,麻县长回头看见了蚯蚓,还给蚯蚓笑了一下,竟然就双手划动着往前游,突然身子打了个掉,像是爬在了水面上,开始旋转起来,越旋转越快,瞬间里人不见了,礼帽还在浮着。
蚯蚓不明白麻县长怎么就到河里去,为没能拉麻县长上岸而捶胸顿足,转身回来时还想着麻县长给他笑的样子,就又呜呜地哭。走到县政府门外了,他原本要喊叫王喜儒,告诉麻县长死在涡潭里了,脚底下却觉得有东西,软软的,看时却是用线纳起来的两个纸本,上面密密麻麻全写了字。蚯蚓认不得字,但他想着这应该是麻县长的,麻县长在往城南门口外跑时跌倒丢失的,便拿了一边还哭着一边往蝎子巷跑。
又一声剧烈的爆炸,黑烟像蘑菇一样就在蝎子巷那头冲天而起,眼看着一头毛驴从空中斜着过来,重重地砸在前边的屋檐上,再跌在巷道里。
蚯蚓还在那里发瓷,被人一把拉了就钻到一家门楼过道里,蚯蚓认得是茶行的账房。账房说:蹴在门框下!把蚯蚓按下去,夺了手中那纸本,扔了,说:把头抱住,抱住头!蚯蚓说:那是麻县长的!再把纸本拾了回来。账房说:我都不要账本了,你还要那公文?拿过来看,一个纸本封皮上写着《秦岭志草木部》,一个纸本封皮上写《秦岭志禽兽部》,账房说:他当县长还写这个!麻县长哩?蚯蚓说:他在涡潭里淹死了。账房说:被害了!谁推的?蚯蚓说:没人推,是他自己下去的。账房说:哦,自杀了。蚯蚓这也才明白麻县长是自杀了,说:他自杀前还给我笑哩。就又哭起来。账房说:这书稿咋在你手里的?蚯蚓说:他跑时丢了的,我拾的。账房说:叫你拾了,这活该要留世的。蚯蚓说:那这有用吗?账房说:说有用就有用,说没用也没用,你家有地窖没,有地窖了赶快跑回去,你藏在窖里,把它也藏在窖里。我得回我家去看看,我老娘……没说完就跑走了。账房一走,蚯蚓抱着纸本一时不知道往哪里去。他家没有地窖,也不晓得他家是不是被炸,就想把纸本藏在这家门楼脑上,藏好了,又觉得不妥,看到巷子中间有一棵桐树,树上有一个老鸹窝,就爬上树,把纸本放在了老鸹窝里。桐树或许也会被炮弹击中的,可哪儿有那么准,偏偏就击中了树?蚯蚓却担心天上下雨淋湿了纸本,脱了身上的褂子把纸本包了,重新在老鸹窝里放好。这当儿,他还往城北门外那里望,望不到城北门外,却望到了陆菊人就走在西背街上。
陆菊人是要往安仁堂去,她还不知道剩剩和陈先生怎么样了,但她没有跑,而是一步一步地走。街巷里到处能看到死人。她认得有预备旅的一个营长,有两个排长,还有了几个也都穿黑衣黑裤的,但缺胳膊短腿,血肉模糊,已不知是谁了。在一棵丁香树下,坐着了一个女的,树上没花,叶子红灿仙的,那女子是把右脸紧贴在树身上,眼睛盯着巷口。陆菊人认得是那天还在旅部见过的戏子,要说井旅长待你多好的,你倒不给他守灵就偷偷溜了,话到口边,却说:还不快寻个地方躲起来?那戏子没有理她,眼睛仍是睁得大大的。她以为是吓傻了,拍了一下戏子肩,戏子竟倒下去,原来已经死亡,右半个脸全没有了。陆菊人就站在那里,站了好久,蹴下去用手把戏子的眼睛抹合,再重新扶起来,还是让戏子的右脸紧贴了树身,露出漂亮的左脸。出了巷道,经过钟楼,钟楼坍了一半,烟火还冒着,一伙人在扒死尸的衣服,死尸都是预备旅的兵,扒下了黑衣黑裤了,就往自已身上穿,从那口钟后有声音说:要活命就快点,穿好了排上队跟我走,出了城北门口后谁也不准说话,我来应酬。突然又叫起来:筐子,筐子!
陆菊人觉得这声音很熟,还没等钟后的人出来,就见赖筐子从远处跑了来,举着一根木棍,木棍上缠着一件白褂子。赖筐子也看见了陆菊人,收住了脚,拿眼睛往钟后一眨一眨,钟后走出来的是巩百林。巩百林也看见了陆菊人,说:啊你没死?陆菊人没有说话,巩百林说:杜鲁成死了,周一山死了,夜线子、苟发明、张双河、马岱都死了,没办法,预备旅的人总不能全死啊!陆菊人还是没说话。巩百林又说:人家炮轰之后肯定要来屠杀的,现在只有我来,能活着出去几个就是几个吧。剩剩呢,剩剩还在吗,你带剩剩也跟我们走。陆菊人仍是没说话。赖筐子说:她震聋了,吓哑了,咱走咱的。巩百林真的就带着一伙几十人走了,赖筐子举着木棍,木棍上缠着白褂子。
陆菊人是从拐角场子先到了新茶作坊,作坊也挨了炮击,到处是茶袋,茶饼和散落的茶叶。她在那里站了一会,再往安仁堂去,天上就布满了云,像碎着的瓦片。踏着茶叶,脚下是嚓嚓的响,她想着炮弹把天震破了,这日子破了,心也破了。抬起头来,而安仁堂的那几间平房却安然无患,陈先生和剩剩,还有一个徒弟,就站在大门外的婆罗树下看着她。
他们相见,没有叫喊,也没有哭啼,甚至剩剩也没有跑入她的怀里,他抱着那只猫,猫依然睁着眼睛,一动不动。
炮弹还是不停地在镇里落着,差不多高大的屋院都塌了,戏楼断壁上火还在烧,黑烟在冒。那只野猪拱倒了围墙,跑了出来,在院子里蹦跶了一阵,从院门里再跑出大院口,几乎就是从他们身边跑走,但谁也没有理。
陈先生说:今日初几了?
陆菊人说:是初八。
陈先生说:初八,初八,这一天到底还是来了。
陆菊人说:你知道会有这一天吗?
陈先生说:唉,说不得,也没法说。
又一颗炮弹落在了拐角场子中,火光中,那座临时搭建的戏台子就散开了一地的木头。
陆菊人说:这是有多少炮弹啊,全都要打到涡镇,涡镇成一堆尘土了?
陈先生说:一堆尘土也就是秦岭上的一堆尘土么。
陆菊人看着陈先生,陈先生的身后,屋院之后,城墙之后,远处的山峰层峦叠嶂,一尽着黛青。
二零一六年九月十三日 草稿完
二零一七年八月六日 第二稿完
二零一七年十月十一日 第三稿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