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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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涡镇的人先看到回来的每一个兵都背着两杆枪,三杆枪的,又拉运了那么多粮食,敲锣打鼓,欢呼英雄,可是当得知牺牲了五十一人,那些没有看见自己的丈夫或儿子的就呼天抢地地痛哭了。井宗秀让人请宽展师父,要她连夜去白河黑河两岸的大小寺庙里把那些和尚们都召来,准备等五十一具尸体搬回后举办一场焰口,为死者超度。自己又亲自去了杨记寿材铺,询问铺里还有多少棺?杨掌柜说只有十一个,他说得紧急招人再做四十个,杨掌柜叫苦这怎么做得出来,就是发动全镇的木匠都来做,也没有那么多现成的木板。井宗秀从来没有那么急逼过,他腮帮沉陷,双眼赤红,嘴唇上、下巴上有了稀稀的胡子,说:这你得想办法呀伯,所有花销预备旅来付,你一定得想些办法!

杨记寿材铺平日只雇着三个短工,全涡镇的木匠也就七人,把这七人都召集到寿材铺后院,七人中有三人说家里有木板,他们可以在家里做,做好了就交过来。杨掌柜知道这三人不愿意来是担心以后付钱时说不清,也就没再勉强,剩下的那四人和三个短工便连夜解板,刨的刨,凿的凿,叮叮咣咣做起来。杨掌柜估摸了一下,这七人即便不吃不喝不睡觉地干活,也不可能一下子做出几十个棺的,他就没吭一声,拄了个棍儿,天还没亮出了镇,往黑河岸的毛家村和高家寨去。毛家村和高家寨有六七个木匠,往日他们也做些棺卖给铺里,杨掌柜便谋算着在他们那儿再收些现成的棺,如果没有现成的,让他们加紧制作,或有木板的,把木板能先卖给铺里。

黎明前的夜特别黑,杨掌柜没有打灯笼,灰的是坑,白的是水,他熟悉这段路,也习惯走夜路,手里的棍儿不停地数打路边的草,防着蛇出来。

但他咳嗽得厉害,时不时就喘不上气来,要站信撑著棍儿歇歇。走到了虎山崖下,突然风雨大作,他后悔自己出门前没有看天象,身上的衣服全湿了,就在龙王庙遗址前的那棵柏树下躲避。柏树又粗又高,却没有多少柏朵,雨仍是落下来,往眼里钻,往嘴里流,但靠紧树身,毕竟能挡些风,不至于被抓了去。想着预备旅去打阮天保怎么就死去那么多人,比阮天保来打涡镇还要死得多?井宗秀和阮天保都是涡镇人,发小呀,咋闹到不共戴天哩,他们不共戴天了,倒使涡镇遭了殃!杨掌柜又咳嗽起来,喉咙里像是有着鸡毛,似乎一会儿没有了,一会儿又有了。他想着,井宗秀、阮天保都是他拿眼看着长大的,小时候他们和杨钟,陈来祥都一样地淘气,爬高上低,两个膝盖上总是碰得结痂,又一样地不爱洗脸,不爱梳头,鼻涕吊得多长,可怎么井宗秀、阮天保倒能行了,是能行了才当了预备旅的头儿和红军的头儿,还是当了预备旅的头儿和红军的头儿才折腾这么大的动静?真个是要看什么神就看这神住的什么庙啊!杨掌柜是搞不懂了他们,他们小时候玩占山头,在粪堆上你推我下去,我推你下去,而现在却成了死那么多人,不管是预备旅的兵,还是红军的兵,那些人都是父母生的,都是血肉身子,还都有媳妇和孩子!杨掌柜站起身,要继续往毛家村和高家寨去,他听见了柏树在咯吱咯吱响,朝树一瞅了眼,唉,柏树该是一百二二十岁了吧,也受这么大的风雨!喉咙里再次有了鸡毛,急迫地咳嗽,就是咳嗽不出来,人完全缩起来,在地上蹴成一疙瘩,而同时听到柏树的咯吱声越来越响,还奇怪得像是在呻吟,呻吟里又像是在说话:我随你,我随你。

杨掌柜吓了一跳,仰头往柏树上看,这时候柏树枝扭折了,轰然倒下就压在了他的身上。

陆菊人在风雨刚起身时也赶到寿材铺,没有见到公公,以为他是去另外的三个木匠家了,并没有在意,可忙活了一夜,半早晨该给匠人们做饭呀,公公还没有回来,心下就有些疑惑。立在桂树下张望,蚯蚓呼哧呼哧地跑着,喊住了要蛎蚓去那三个木匠家看看情况,蚯蚓却告诉了她:听说搬尸回来了!

是搬尸回来了,杜鲁成和五个兵背着枪,浑身的泥水,先进的北城门洞,拴着的两个狼崽子就拽着铁链子,使劲地叫唤。杜鲁成的气色不好,拿枪托子打了一下,狼崽子安静下来,后边的两辆车也进了门洞。

门洞里有槽道,车卡在那里,每辆车都跟着五个妇女,连抬带推,车上蒙着的白布就鼓起一个一个圆包,似乎装着西瓜或者葫芦,一会滚到车厢这边,一会又滚到车厢那边。井宗秀在那里迎接,问杜鲁成:尸体呢?杜鲁成说:都在车上。将车上的白布一拉,是一车厢平摆的人头。人一死,五官全变了形,一个个人头血肉模糊,不是斜着眼,就是张着嘴,惨不能瞅,所有迎接尸体的人哇地就失声大哭。井宗秀说:咋都是人头?杜鲁成低声说:是费了好大劲把尸体都找到了,召雇的那四十人每人一具,人背或者驴驮,天黑到桑树坪,他们把驴放了,人都逃跑,只抓回来了十个妇女。这十个妇女没办法把尸体搬回来,路又那么远,只能搬回来人头。井宗秀再没说多余话,脸阴着,再把白布盖了人头,让拉到庙前照壁下设灵堂公祭。

设了灵堂,一一安放人头,数了数,也只有四十七颗。井宗秀又问杜鲁成:牺牲了五十一人呀,怎么不够?杜鲁成说:是少了四颗,要么是什么都没有了,要么是只有半个脑袋。幸好少的四颗头都不是涡镇人,陈来祥找了四个葫芦,用面粉揉了一层,画上眉眼。宽展师父和十三个和尚尼姑在那里做法事,上香,转圈,再上香,然后在尺八声中反复念诵经文。井宗秀第一个穿了白布长衫,所有人都穿了白布长衫,跪在那里烧纸。雨仍然在下,雨浇了他们全身,分不清脸上流的是泪还是雨,但雨没有灭香,香一直旺旺地燎,而烧起的纸更是火势熊熊,纸灰冲天,再落下来,脚下的稀泥就成了黑色,每个人的白布长衫全成了黑泥片子。

五十一个阵亡人有二十一个是涡镇人,其中五户人家在灵堂上哭大闹,怎么劝也劝不住,怎么拉也拉不起。而巩百林的本族叔,已经八十六岁,拄着拐杖也来了,盯了看儿子的脑袋,儿子的眼睛一直睁着,陆菊人用手抹,眼皮不合,把湿手帕在烧纸的火上烤热再敷,眼皮还是不合,老头儿说:儿呀,早死早托生!儿子的眼睛竟然慢慢合上了。他走到井宗秀面前,说:宗秀,给这么多人办焰口,从来没有的事啊!他们和你是一辈或还比你小,就不必穿白长衫啦。井宗秀突然号啕痛哭,说:我没有保护好他们啊!

井宗秀一哭,那几户人家也都不再哭闹了,他们只要求着能把死者厚葬,周一山杜鲁成就答应每一个死者配一副棺,棺头上还要竖一块碗,然后在镇中建一座塔,塔上刻上连同以前攻打老县城、保卫涡镇时所有阵亡者的名字,让他们英名永世流芳。再给每个阵亡人家发放十个大洋的抚恤金。

但是,在埋葬五十一位阵亡者时,杨记寿材铺抬来的现成棺是十一具,连日连夜新做出来还没上漆的是八具,一共十九具,还有两具已做成了半,这正好是二十一具,井宗秀就让先把本镇亡者先殓人土,至于剩下的三十具,当然还要加紧制作。他就喊:杨伯,杨伯!没人答声,人群里也没有杨掌柜的身影。陆菊人就慌了,急忙往家里跑,担心公公身体不好又劳累了在家里歌息,但跑回家,家里还是没有。剩剩和几个孩子在巷道里跳绳,她又问看见爷爷了没,剩剩说没看到,她脑子里轰轰响,在院子里火烧火燎地打转,而门楼的瓦槽猫还卧着。她说:我爹呢,我爹呢?

猫没有反应,仍是睁着眼睛一动不动。等陆菊人再返回照壁前,杨掌柜被人背了回来,人已经死得僵硬。

整整一夜风与雨,虎山崖驻守的一班士兵些没有听到柏树扭折倒地的轰声,第二天后晌他们轮换下山,经过龙王庙旧址,打老远没见了柏树,跑近去,才发现柏树倒在那里,树底下还压着杨掌柜。

五十一具尸体还没埋,却又死了杨掌柜,人们像遭了电打雷击,瞬间失去知觉,半天缓醒过来了,想杨掌柜怎么就死坊龙王庙那儿,多粗多高的柏树怎么就折了,又偏偏压在他身上?没有眼泪,也哭不出来,使劲地踩脚,拿了拳头捶打自己的胸膛。郑老头来了,康艾山来了,马六子来了,陈皮匠患了连疮腿,拄了根拐杖也来了,见陆菊人用手帕在擦拭着公公鼻孔耳孔里流出的血,血似乎没有凝固,还往出渗,就撕了手帕,搓了个布条儿塞进鼻孔耳孔,又为公公整理衣服,从怀里掏出一个豌豆面馒头来。陈皮匠说:这馒头是我给的,可怜老哥还没有吃啊!陆菊人说:你给他的馒头?你啥时给的?陈皮匠说:昨日天黑了多时,我正端了碗在店门吃饭,你爹急急忙忙经过门前。我说你这是到哪儿呀,他说到毛家村高家寨去,还有馍头没,我说有是有,都不好,是不豌豆面的,他说豌豆面馒头有嚼头,就是屁多。揣在怀里了,还给我笑笑走了的。陆菊人说:毛家村高家寨有几户木匠,常卖棺给我们铺的,我爹肯定是去要找人家呀,半路上在柏枣下避雨,让扭折的树伤了命。井宗秀感叹了半天,也要把杨掌柜安顿着一块公祭,陆菊人不,说她爹不是阵亡的,后事她自己料理,就背了杨掌柜回去。刚把杨掌柜扶起,杨掌柜嘴里流出一大捧血,已经发黑,像糨糊一样。花生说:姐,让我把杨伯的嘴包一包。陆菊人说:不包,你在后边扶着。她背起了杨掌柜就走,一边走一边说:爹,我还没背过你哩,你让我背,咱回。杨掌柜的身子似乎就轻了许多,而脸挨着陆菊人的肩,他再没流出一滴血在陆菊人的衣服上。背回了家,按习谷在外边咽了气的人是不能停尸在家里的,陆菊人偏把公公背进上房,卸下门板停放在当堂。紧随而来的有井宗秀、杜鲁成、周一山和一伙乡亲,他们帮忙给杨掌柜洗身子,换老衣,而杨掌柜的七窍和肛门又开始往外出血,就一一用棉花塞了,街摆灵堂,点蜡上香、烧纸。陆菊人让井宗秀他们都快去照壁那儿料理,那里毕竟是全镇的事,这里有花生在,需要了,花生再去叫你们来。

井宗秀他们一走,花生看着陆菊人拉了剩剩跪在灵堂前,说了声:爹,爹,你就也不管我们娘两了!黑猫从门楼瓮槽里下来,悄没声息就进了屋,站在了杨掌柜的灵床边,突然地,杨掌柜却坐了起来。花生啊地叫了一下,杨掌柜又倒下了,陆菊人忙过去察看,叫着:爹,爹!杨掌柜没有气息,人是死的。花生说:姐,这是昨回事?陆菊人低头看到了猫,她说:以前听人说过,人死了猫是不能到跟前来的,来了会诈尸的,真的就有这事。

她对猫说:你看过了,你去吧。猫就又回到了门楼的瓦槽里。

二十一具棺先将本镇的二十一人埋葬了,再制作三十具棺几天里根本不可能,更何况也没有那么多的木板了,马六子年长,他建议找些装粮食的板柜,把四条腿锯掉了当棺来用。井宗秀采纳了,就出钱在全镇收购板柜,一定要好木料,厚木料的板柜,很快也就把三十具尸体体体面面地埋营了。杨掌柜是最后埋葬的,他卖了一辈子寿材,到头来自己竟没了个棺,陆菊人哭着说:没有木料,那就伐树解板吧,宁可多停放几天,必须要我爹睡个最好的棺入土。她在镇子里寻树,镇子里多是柳树榆树和槐树,这些树木质都不好,木质好的树又都不粗,井宗秀说,要么把十字街口老皂角树伐了,要么在一百三十庙里伐那株老柏,陆菊人都摇头。陈来祥说:压死杨伯的不是龙王庙旧址上的柏树吗,把那柏树拾回来看行不行?一句话提醒了大家,便去了十六个人把柏树抬了回来,人们才发现柏树之所以能被风雨扭折,是下半部全空了心。树空了心无法解板,陆菊人却跪在杨掌柜的灵堂前,说:爹,这柏树活该是你的,最好的棺是四页板,给你的这是一页板啊!她就让把树截成了筒,更加掏空了里边,两边装了挡头,然后刨光雕凿,果然是一具极其豪华的棺。陆菊人就把杨掌柜下葬到了杨家坟地里。

安埋了所有的死者,那十个雇来搬尸的妇女,杜鲁成并没有放她们走,让嫁给预备旅在这次作战中有功的光棍,妇女中有三人是结了婚,在银花镇都有了孩子,哭着一定要回,杜鲁成没强留,而另外七个同意,就由她们选,各自选了一个,可已经给七个光棍准备了房子,也说好第二天办仪式的,当天晚上,突然七个妇女就失踪了五个。那些光棍去追,远远看到五个妇女在河岸上狂奔,追不上,鸣枪吓唬,三人钻了山林没有找到,两个跑不及了跳河,光棍们跑到下游水里去挡,捞上来了都昏迷不醒。在邻近村里借了一头牛,把妇女横着搭在牛背上,拉着牛走动,妇女的口里鼻里是流出很多水,但人还是没活过来。村里人把尸体草草埋在河岸的荒地里。七个光棍只有两个成家,剩下的五个心总不甘,又去拖阵亡的那些兵的媳妇,有的是托人说合,有的就自己直接上人家屋里使强用狠,惹出一些是是非非。这些情况井宗秀都知道了,井宗秀没有管,他是把自已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了两天一夜,出来的时候,两个鬓角都有了白发,而嘴唇上、下巴上的稀疏的胡子却三指长。蚯蚓一直坐在门口,说:你出来了,想吃啥?他说:先把便桶提出去,把主任给我叫来!

井宗秀向周一山了解去银花河后的这些日子里镇上的情况,周一山当然说了如何监管阮氏族人的事。井宗秀说:阮上灶是不是逃脱了?周一山说:是逃脱了,至今下落不明。井宗秀说:他是去给阮天保通风报信了。惊得周一山目瞪口呆,扇了一下自已脸,后悔他只是监管了防止在镇上捣乱,没想到阮上灶竟能去了银花镇。井宗秀说:我这次出去没弄好,太惨啦,是太惨啦!之所以没有抓住阮天保,又死了这么多人,都是吃了阮上灶的亏,我是把阮天保和姓阮的区别对待的,倒没料到打断的骨头还就着筋!周一山说:现在死的人都埋了,埋了也不是一了百了,死的人不瞑目,活的人也得出冤气啊。井宗秀说:你说咋办?周一山说:这次诱害了五十多人,以后谁知道还会出啥事,既然是埋在镇上的炸弹,只能留不得他们了吧?井宗秀问:一共有多少?周一山说:五户十八人,没了阮上灶,还有十七个。井宗秀说:是不是人多了?周一山说:斩草就得除根。

井宗秀说:给我点一支纸烟。十七个,咱死的是五十一人啊,还不算杨伯。

八个光棍又有了四人和阵亡兵的媳妇配了对,剩下的四个一有空就在酒馆里喝酒,喝空的几个酒坛子你歪我倒地也都醉了,正骂着:屄都叫狗日了!店掌柜说:周主任咋在街上?他们才闭了嘴,赶紧从门后溜走。周一山是到了中街上,站在老皂角树下,干皂荚掉下了三个,但他没理会,拿眼看着几个兵从三道巷拉来了一条绳拴着的七个阮族的人,又看着从四道巷也拉来的用绳拴着的三个阮族人,就等着古井巷的动静。不一会儿,狗在咬,古井巷的七个姓阮的都拉出来了。周一山并没有说话,转身往北门口走,又上了城门楼,他身后是一溜十七个姓阮的男女老幼,两边的士兵都端着带刺刀的枪,阳光就在刺刀上跳跃。消息很快就在镇上传开,人们见面再不是往日问候吃了吗,而是:你知道不,姓阮的都被抓到北城门楼上了!听到的人要说:抓姓阮的干啥?说话的人用手做一个砍的动作,说:这话不敢给人说!都在见人就说,都在说过了叮嘱不要给人说,而最后就成了:为什么预备旅要抓姓阮的,是他们在这次攻打银花镇时派阮上灶去通风报信,才死了五十多人。被绳索拴了到城门楼上去,知道他们竟然是一路小跑着去的原因吗,那是五十一个冤魂在拽着推着他们走的。姓阮的这一下死定了,鸡犬不留,周一山已经去涡潭察看过了,要把他们像下饺子一样全投进去。有人就开始琢磨起那五户姓阮人家的房子了,是卖吗,能买吗,古井巷的那两个屋院可是个好宅子。

这一天,杨掌柜的头七,陆菊人拉着剩剩去公公坟上祭奠,走到街上,有一家放鞭炮,一打问,是蒋高富给儿子结婚。陆菊人觉得奇怪,蒋高富的儿子是阵亡了,结什么婚?旁边人说:是结阴婚。陆菊人这才哦了一声。涡镇以前是有过结阴婚的事,家里若死了年轻男人,如果谁家也正好死了女儿,媒人作合,让两人孩子埋在一起,就是结阴婚。陆菊人才要问女方是哪里人,是怎么亡故的,便见那四个光棍兵又喝了酒去找蒋高富,双方就吵起来。一个说:我儿连个啥啥都没见过,就死了啊!一方说:我们还活着,见过女人的屄吗?一方说:别闹,今日是我儿的喜日子,我不会打你们,快走吧。一方说:你儿子的喜日子?你把分配给我们的媳妇从河滩挖出来给你儿子办喜日子?!一方说:分配给你们的,成家了吗?胡搅蛮缠,滚!一方说:不滚,咋?!你要给你儿子配婚也行,你得拿买钱呀!

围观的人就起了吼声,有人喊:打这狗日的!一时就乱打了起来。陆菊人不好去劝解,拉了剩剩绕道就走,却有人在叫她,回过头来,是白起。

陆菊人没有理白起,白起却说:嫂子嫂子,我没得罪你呀你也不理我?

陆菊人说:你啥时叫过杨钟是哥,却叫我嫂子?白起说:那我叫你总领,总领嫂子!陆菊人说:你有事?白起说:是有事,现在古井巷那两处屋院听说都在争,可三道巷那屋院和我家紧邻最适合我买么。陆菊人说:那你就买呀。自起说:我说的是阮家的屋院。陆菊人说:阮家的屋院又咋啦?白起说:这你还瞒我?谁不知道要杀姓阮的,那房就被预备旅没收啊。陆菊人说:杀姓阮的?谁杀姓阮的?!白起说:你还真不知道!就把阮氏族人如何通阮天保,预备旅又如何抓了十七人,一一给陆菊人说了一道,陆菊人说:哦。但她不信,白起还说:预备旅杀人收房,你去找井旅长么。白起又说:我不是和井旅长有过节吗,我才求你给说个话么。陆菊人却已经走了。走到一百三十庙前,碰着陈来祥,问:是不是抓了姓阮的十七人?陈来祥说:嗯。陆菊人说:要杀呀?陈来祥说:血债就得血来还。陆菊人心一下子紧起来,脑子里闪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咋能杀人呀?杀十七个人?这是谁的主意,是井宗秀决定的,井宗秀咋敢有这种决定!陆菊人就把装着香烛烧纸的篮子交给陈来祥,又让剩剩就跟着陈来祥不要乱跑,她就急急地往城隍院去。城隍院里正好井宗秀骑了马往出走,看见了她,下了马,说:今日杨伯头七,你没去坟上?陆菊人说:才去呀。刚才在路上听到些话,我不知是真是假,过来见见你。井宗秀说:嘿嘿,你现在能一个人来城隍院寻我了!陆菊人说:你咋成了这佯,胡儿马查的!井宗秀就拿手摸下巴,下巴上的胡子多长,他拔下一根,说:我知道是面目全非了,有啥事?

陆菊人说:要杀姓阮的人是别人胡传呢还是真有这事?井宗秀说,有这事。陆菊人说:那我给你提醒一句,这人命关天,可不敢任着气头了,你没想想,才死了五十多人,现在又要死十七人,那涡镇成了啥啦,屠宰坊也从来没一次杀过这么多猪和鸡呀!井宗秀说:你知道阮上灶通敌的事吧,就是他通敌才死了预备旅五十多人的。陆菊人说:看,这真是做盆子罐子如果有一个缝儿,必将以后要漏水的!当初周主任看管阮氏族人,我就给他说这会把这些人推到阮天保那儿去,绳怕细处断,果然就坏在阮上灶手里。先头是杀了阮天保父母,和阮天保结了死仇,看管了阮氏族人,逼得阮上灶通敌,现在再杀姓阮的十七人,这后果怎么得了?!井宗秀说:事情已到这一步了,杀了他们,就一了百了。陆菊人说:这怎么能了?杀一个人,这人父母儿女、兄弟相好,亲戚朋友一大群就都结了死仇哩!井宗秀说:好了,这事咱不说了,到坟上替我也给杨伯磕几个头。骑上了马,往街上去了。

陆菊人从来还没有过给井宗秀说话他拂袖而去的,到了杨掌柜的坟上,她说:爹,是不是我不该去找他?我是不懂预备旅的事?剩剩磕过了头在坟前的地上拔捆仙草,抓住一根扯起一片,叫着说:娘,娘,拔这草编个花圈供坟上?陆菊人说:那草的名字不好。剩剩说:娘,娘,那边长的什么草?剩剩指着一种草,那草有一丈多高的茎,项部开着小白花,聚结着像个圆球,而茎根长着六七层肥厚阔大的叶。陆菊人说:鬼灯擎。剩剩说:是鬼在给爷爷和爹擎着灯吗?陆菊人说:是呀是呀,有灯你爷爷和爹就不摸黑了。给剩剩说完,她又看着坟头,说:爹,我说话他不听,你说我咋办,管不了就不管了?她跪在那里呆了很久,说:不管就不管了!起身就往回走。剩剩撵上来,说:娘,你不管我了?陆菊人说:又咋能不管啊!

剩剩说:那我要吃凉粉!进了镇,陆菊人在凉粉店买了凉粉,叮咛着吃完了就去茶行找你花生姨去。然后顺街往南走,剩剩还在问:娘你到哪儿呢?她没有回答,心里说:坟里的人不给我请主意,我找陈先生去。

安仁堂里,陈先生给人治外伤,陆菊人一看,正是预备旅那四个光棍兵,鼻青脸肿,胳膊腿上流着血,有一个手里还拿着一颗牙,说:先生,牙是不是骨头?陈先生说:是骨头。那兵说:好么,你姓蒋的,把我打成骨折了?!陈先生说:姓蒋的不是打你,是打鬼的。那兵说:他就是打的我!陈先生说:鬼在你身上,他不打,你去阴婚去!那兵想了想,说:哦,哦,我才不阴婚呢。就笑了,另外的三个兵也笑了。陈先生把四个光棍兵送到了院门外,转身回来,陆菊人说:你还送他们呀?陈先生说:要送的。陆菊人就说起预备旅抓了姓阮的十七人的事,问该不该杀。陈先生说:别人来问过我这话,你也来问我?人在这世上要了解自己的角色和现状,我是个看病的,又是瞎子,我这里不说别的,只说病。陆菊人一时倒词噎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陈先生倒来了一杯茶,说:你喝。陆菊人说:是不是我脑子也有病了,不该操这份心?陈先生说:人么,你孝敬了你的父母,孝敬的不是我的父母,可我就敬重你,同样,你不孝敬你的父母,不孝敬的不是我的父母,而我就鄙视你。陆菊人说:是呀,我是为预备旅着想哩,井宗秀又不听我的,当然,他为啥要听我的,我又不是预备旅的人。陈先生说:他不是让你当总领吗?陆菊人说:我只是经营茶,别的我不熟悉。陈先生却说:我跟我师父学医的时候,我还是个小道士,我是把不熟悉的东西尽量地变成熟悉,把熟悉的东西不断地重复,在重复中不断体会道教的东西,然后把我最拿手的东西进行发挥。陆菊人说:你这话我记住了,我还要给花生说,让她也记住。起身就要告辞。陈先生说:你不再坐啦?陆菊人说:你又不让说别的。陈先生说:好。陆菊人出了堂门,才到院子里,陈先生说:你把院子里晒着的那些荆芥、半边莲和灯心草帮我放到台阶上,麻县长说要来看些草木的,这多天了都没过来。陆菊人在那里站住了,突然说:我知道了。陈先生说:知道了好。

陆菊人回到了茶行,花生和剩剩在玩,陆菊人给化生叽咕了一阵,两人就包了几封上等茶叶,和剩剩一块去了县政府。在县政府门口喊王喜儒,王喜儒出来,陆菊人说井旅长让来给麻吴长送茶叶,王唐儒带着进去,陆菊人却让剩剩就待在门口,剩剩嘴噘脸吊,陆菊人说了句:听话!陆菊人和花生见了麻县长,送上茶叶,麻县长就问了茶行的生意怎样,又问起镇上的情况,陆菊人就把预备旅要杀阮氏族人的前前后后讲了一遍,请麻县长出面制止,说:这事只有你现在能制止!麻县长说:这年月人活得不如草木,但人毕竟不是草木呀,你们妇道人家还有这般善良,实在令我感动。这事我压根不知道,如果不知道,也就罢了,得过且过,可现在我知道了,我心里也放不下。能不能制止,我不敢保证,但我得去过问。陆菊人再没多说,退出来,剩剩是在门口,却在门口尿了一泡。陆菊人骂了几句,用干土撒了尿溃,花生说:姐,我又高看你呀!陆菊人说:咋啦?花生说:你竟然就直接说出请县长制止的话。陆菊人说:和县长不能拉家常,只有几句话就得说明说透么。你姐是不是变了?花生说:说话硬了。陆菊人笑了,说:我也觉得我说话不顾忌了,话硬其实不好。花生说:县长会给他说吗?陆菊人说:这我不知道。花生说:我看不一定说,说了他也不会听。

两人再没说话,回到茶行,陆菊人却说她想喝酒,关了门真的就喝起来。

喝了,陆菊人还说我现在能晓得杨钟当年为啥要喝酒了,后来她自己就喝醉了。这一醉,第二天晌午都没醒来。

麻县长是当晚去见了外宗秀,他们说了很长的话,井宗秀同意不杀阮氏族人,却坚决要把阮氏族人赶出涡镇。第二天早晚,预备旅仍是一条绳拴了十七人,押着从一百三十庙出来到了中街往南游街示众。镇上人全挤来观看,指着,唾着,咒骂着他们罪该万死。游行示众到柿子街口老皂角树下,许多人提前往城南门口外河边跑,要占个好位置了等着看把十七人投下涡潭。但是,游行示众到了城南门口,又游行示众着返回到城北门口。

出了城北门洞,一直过虎山湾,到了十八碌碡桥,押送的人群站定了,夜线子、陈来祥当着十七人的面杀了三只狗,警告道:从今日起,涡镇没有了姓阮的,如果发现有进来的,见一个杀一个!十七个人便跪在桥上,眼泪汪汪地向着涡镇方向磕头,然后一个搀扶一个上了黑河岸。人群里巩百林突然喊了一声:役西南!往西南,指的去四川的丰都,那里是阴曹地府所在地,以前涡镇人诅咒谁就是说:你往西南不!巩百林这么一喊,好多人都附和说:好!巩百林就逞了能,竟顺口编词,他喊一句,众人跟着喊一句:姓阮的,十七户,往西南,去地府,这里没了你的土,涡镇不是你的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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