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备旅开始在银花河一带纳粮缴款了,夜线子没有征去,他觉得用不着他了,和手下的一个营长在他家里喝酒。自李文成死后,李文成的媳妇以泪洗面,夜线子就有心让这个营长和那媳妇成家,但他有个要求:必须更名改姓,也要叫李文成,说:李文成是我的兄弟,我要他活着,你就替了他行不行?这个营长说:只要有女人,行。这个营长和那媳妇住到了一搭。但是,去银花河一带纳粮缴款的又空手而归,报告的情况是,阮天保带着秦岭游击队一些人驻扎在了邢里,纳粮缴款倒成了他们的事。这消息再报告给井宗秀,井宗秀有些不相信,问杜鲁成:阮天保现在是秦岭游击队的了?杜鲁成说:是在那边,还是一个什么队长,年前我就听说了,一直没给你说。井宗秀说:这事你也瞒我?杜鲁成说:我是怕你生气。他肯定故意要去那边的,我只是搞不懂,你哥应该知道他的底细吧,怎么就能收留了他?井宗秀哼了一下,说:好么,今生算是和他摽上了,好么。杜鲁成说:游击队一直都在秦岭东北部活动,他阮天保竟带人到了银花河,那你说咋办?井宗秀说:他要是远走高飞,我倒不理他了,他还来报复?活该他是要死在咱的地盘上了。杜鲁成说:那好,咱俩去银花河。井宗秀说:要去我和一山去,你得在镇上坐镇。井宗秀又去征求周一山意见,周一山说:你和你哥没什么联系吧?井宗秀说:有没有联系你能不知道?周一山说:这会不会得罪了那边,你哥该怎么想?井宗秀说:他们能收留阮天保,就不考虑咱了?周一山说:是不是你哥还不知道阮天保攻打过涡镇的事。井宗秀说:知道不知道,咱都得打阮天保。他带人到银花河那不仅仅是抢收些粮食,门扇上有了针眼的洞,就会挤进来笸罗大的风,还可能再来攻打涡镇哩。周一山说:那好,这几天再加紧准备。井宗秀说:到时候你跟我一块去。
去银花河打阮天保,井宗秀就带了二团和四团,但人员有了调整。夜线子仍是二团的团长,马何升为团副。陈来祥由四团团副任团长,苟发明任团副。王成进则成了三团团长,陆林任团副。陈来祥重新当了团长,陈皮匠高兴,杀了两头猎,抬了一个八斗瓮的烧酒送到城隍院,出征的二百人一顿吃喝了,每人都背了三斤炒面袋子,又在腿里别了一双新鞋。但出发时,井宗秀让杜鲁成跟着一块走,又把周一山留下了。
井宗秀一走,周一山就下令留守的部队加强岗哨,取消了集市,不准任何陌生人再进入涡镇,同时监管了所有的阮氏族人。姓阮的人家原本不多,又都和阮天保出了五服,现有的五户分散在四道巷,三岔巷、古井巷,屋院门口便有了背枪的士兵看守,不能迈出一步。这些族人被突然限制极其不满,其中有个叫阮上灶的就破口大骂。按辈分,阮上灶是阮天保的叔,平时做些贩猪贩羊的生意,却好抽烟土,家境一直没富裕起来,至今还是光棍。他是和王喜儒熟,王喜儒陪麻县长去山里采集草木时,他也陪着,因知道的东西比王喜儒多,麻县长夸过他几句,从此倒长袍马褂的穿着,像个人物。他在屋院里叫骂,说他家里没茶啦,他要喝茶,他不喝茶他就要死呀!看守的土兵当然不能让他去买茶,他就拿头撞门扇,撞得额上起了包,看守的士兵就跟着他一块去茶行买茶。阮上灶说:为啥就不让我出门?士兵说:你姓阮。阮上灶说:姓阮又咋啦?土兵说:部队去打阮天保,要防着你们趁机闹事。阮上灶说:阮天保不是被你们打跑了吗,咋还去打?士兵说:阮天保现在是秦岭游击队的人,又在银花河的银花镇了。
阮天保哦了一声,说:阮天保他东山又起了!土兵说:不许高兴!阮上灶说:我没高兴,我是说阮天保他又要回来啦,却把我们看守住了。士兵说:你老老实实走路,别给我邪,你跑我就打死你!到了茶行,阮上灶买了茶,又高声叫骂,陆菊人这才知道了这事,但她什么也没说,待士兵把阮上灶又带走了,她就去城隍院见了周一山。
陆菊人问:是把姓阮的都看管了?周一山说:真要谢你,还操心这预备旅的事!部队去打阮天保,镇上是不能有任何乱的。陆菊人说:阮天保是阮天保,这族里人是族里人,上次攻镇,这些人也没出啥乱吗。周一山说:此一时彼一时啊。陆菊人说:你这样一做,把姓阮的全推到阮天保那儿了,那不等于在镇上就有了敌人?周一山说:正是这样呀,才要严加看守的。陆菊人还要说,周一山却笑了,说:茶行那边都好吧?陆菊人见搭不上话,说:你意思是我卖我的茶?周一山说:旅长原本要我和他一块去银花镇的,却又把我留下,他是把重担交给了我,我可不敢有一丝马虎,宁肯过之,不可不及。陆菊人说:既然严管着,那阮上灶却出来买茶了?周一山说:不可能!陆菊人就说了士兵带着阮上灶去茶行的事,周一山说:把他的,这怎么行?!就急忙走了。
阮上灶拿了茶往家走,半路上偏遇到了麻县长,麻县长和王喜儒刚从山里回来,王喜儒背了一篓草和树枝,阮上灶就喊:县长县长,我家里还弄来了一些奇花异草,你还要不要?麻县长说:拿来我看看。阮上灶就回家穿了长袍马褂,提了一筐花草出来,士兵还跟着。麻县长说:你干啥?士兵说:我得守着他。麻县长说:他有啥守的?!去吧去吧。土兵只好不跟了。阮上灶傍晚从县政府出来,并没有回家,而是跑到南门口外,柳树下还拴着船,他撑船就逃走了。
阮上灶在第三天逃到了银花镇,果然阮天保在一家窗户的家里,一见面他就浑身抽搐,鼻涕眼泪都流下来。阮天保也奇怪他怎么到这里来,说:还抽烟土,瘾犯了?阮上灶说:抽还是抽的,就是好久没烟土了。就说了你天保不在,井宗秀如何迫害阮氏族人,又说了井宗秀他如何带了人马要来银花镇打你呀,我是死里逃生来报信的。阮天保怕阮上灶说谎,再三询问证实了,让他住下吃了喝了再躺到榻上去吸烟土,便立即在镇内部署兵力,又派人把守镇外的三个山头,然后才回来看阮上灶。阮上灶说:天保,你也抽烟土了?阮天保说:我不抽,这家是富户,没收来的。阮上灶说:哦,烟土是好东阿。阮天保说:你是不是还要回涡镇?阮上灶说:我还能回去吗?!阮天保说:那你参加红军?阮上灶说:啥红军黑军的,我都不参加,叔来给你报信就跟你。院天保说:好。交代阮上灶去镇西杜鹃花垭,那里是进镇的要道,如果顶备旅来了,想办法在他们待的地方燃火放烟。阮上灶说:为啥要燃火放烟?阮天保说:我让你燃火放烟你就燃火放烟!阮上灶还要说话,阮天保给他怀里塞了一色烟土,他不再说了。
井宗秀带着队伍顺着河岸官道走,担心动静太大,走漏了消息,便从一条沟进去,翻过光头山,从另一川道往南。天黑时到了一个叫老鸦窝的地方,原想就地休息,夜线子却提议,前边五里有个大荆村,他去纳粮缴款过,村里有一户人家的儿子在逛山那里,一户的儿子在六军当兵,还有两户的儿子是原秦岭游击队的,那里的人都横,如果队伍在那里过夜,可以震慑一下,将来再征粮缴款时就顺当些。于是队伍又走了五里,住在了大荆村,没想村人还都热情,就在四户人家里歇下来吃饭。有两家是煮了土豆,熬苞谷糊汤,一家做的是浆水面片,一家做的是小米干饭,炖了血豆腐,油炸小鱼烩了酸菜辣椒,正好有猎来的五只野鸡,将带骨的肉剁碎,用萝卜在肉中砸,去尽碎骨,滚油爆炒。吃小米干饭的有四十四人,大伙吃得特别香,但饭后竟然都肚子疼,屙稀,稀到第三次屙清水。去问房东是不是饭菜没洗净,房东一家三口却不见了,就疑心饭菜里被下了毒。
把全村人抓起来,查房东,没查到,四十四人已经站不起身,开始屙脓屙血。夜线子一怒之下把那家屋院烧了,还要烧所有房子,一个老汉站出来说:不要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呀,你不要烧我们房,我们能治病。
原来,这村子在后沟坡上种有十八亩籽瓜,这种瓜不大,更不好吃,主要是收瓜籽,瓜瓤却是止泻的良药。井宗秀就让夜线子押着村里人去摘瓜,把全部的瓜都摘回来,堆得像粪堆一样。病人也不用刀切,拿拳头砸开了,掏瓜瓤吃,吃了还在屙,屙了继续吃,越屙越吃。到了第二天下午,四十四人基本上都止了泻,但人浑身发软,没有力气,只好休息两天。这两天村人更加殷勤,尽力地把好吃好喝拿出来接待,而且各家做了饭自已先吃一碗。井宗秀就趁机让夜线子、陈来祥给各自的团进行战前动员,让大家明白形势的残酷,被下毒药也只是经历了小的破坏,而恶仗还在银花镇。
陈来祥新任了团长,他就特别紧张,所幸中毒的不是自己团里人,但他不停地要去看住在各家的士兵,担心出事。新兵太多,见他们嘻嘻哈哈地吃肉喝酒,反复讲上次阮天保攻打涡镇时多么惨烈,说:这回去银花镇,不是他阮天保死,就是叫们死,咱们要不死,就得勇敢,让他阮天保死!
还要让每一个人表决心。没想,士兵们越是表决心,越是恐悸,有的就大碗大碗喝酒,说:喝呀,谁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喝,喝!就喝高了,醉瘫如泥。有的却熬煎得不吃不喝,夜里睡不着,老听见有咕咕的叫声,叫得心惊。
这咕咕声是一家养的鹌鹑在叫,养了几十只,顿顿要给井宗秀和杜鲁成煮鹌鹑蛋吃。这家房东说话咬舌,把鹌鹑蛋说成安全蛋,井宗秀便突发奇想,让炙了所有鹌鹑蛋给每一个土兵吃一颗,吃了就都安全。陈来祥拿了一堆煮过的鹌鹑蛋到各家各院去发,到一家院外,听见里边一片鸡的叫声,进去后,五个士兵正在逮鸡,房东哀求:公鸡都给你们吃了,就这几只母鸡,要下蛋的。陈来祥说:吃了就吃了,不就是几只下蛋的鸡吗,把账记下,下回来纳糖缴欲,给你顶款钱。但五个士兵每人提了一只鸡,站成一排,说:团长,你在场了好!就把鸡头剁下,在每个酒碗里滴了血,然后喊:一二!同时把五只没头的鸡抛出去,没头鸡还在空中扑腾,后来就掉在地上死了,有四只鸡的脖子朝着人,一只鸡的脖子朝着外,那个叫张安的士兵唉了一声,蹲在地上抱了头。陈来祥说:这是干啥哩?一个说:用鸡占卜哩。这五个士兵都是三合县凤镇人,他们说他们是才当的兵,枪是会打了,但从没有杀过人,这次去打仗才用鸡占卜的。剁了买的鸡如果脖子朝着自己那就是平安,如果脖子朝外那便是凶多吉少了。用鸡占卜是风镇的习俗,以前他们凡是出门都这么做的。四个士兵喝鸡血酒了,但张安不喝,还蹲在那儿垂头丧气,陈来祥说:这是啥玩意儿,用死鸡算卦,那能准吗?过来喝酒,我再给你发安全蛋,吃了安全蛇神鬼都不敢撞的!张安说:你是涡镇人,你不是凤镇的。陈来祥说:现在就不是凤镇么!给你多吃一颗,仗打完了,我就提你当班长!张安这才把两颗鹌鹑蛋连皮咬着吃了,再喝半碗酒。
又过了一夜,早晨队伍出发了,走了一夜,傍晚到了银花镇西的杜鹃花垭,秦岭的杜鹃花多,别的地方都是灌木丛,而银花河一带的都是乔木,这垭上的杜鹃就成了林,全都几丈高,枝条粗壮,叶子有皮革质,闪着光泽,花在三四月里开过了,花托还在,竟有碗口般大。在杜鹃林中还夹杂了另一种灌木,密密麻麻地结着浆果,红得如同玛瑙。杜鲁成惊叹着杜鹃树这么高大,又奇怪浆果怎么都是人字形。井宗秀说:不是人字形,是裤裆吧,这叫裤裆果。春上开花的时候那才是怪哩。两朵并在一起,有太阳了它就开放,没太阳了就闭合。杜鲁成说:麻县长不是喜欢采集奇木异草吗,等路返回时采折些,他肯定稀罕哩。队伍刚坐下歇息着吃炒面,不远处喀喀有石头滚落,夜线子立却带人扑过去,不大一会,拉来一个人,穿着长袍马被被褂,背着一个褡裢,井宗秀见是阮上灶,说:咋是你?阮上灶指着下巴,啊啊着,却说不出话来。杜鲁成知道阮上灶的下巴掉了,走近去一手按着阮上灶的头,一手猛地往上推了下巴,阮上灶嘴活动了几下,说:哎呀吓死我了,原来碰上井旅长啦!井宗秀说:你怎么在这儿?阮上灶说:我到银花镇贩牲口了,才要去前边沟里我老姑家过夜呀,猛地见这么多人都背着枪我就吓得跑了,你手下的就抓我,一拳把我下巴打掉了。井宗秀说:贩牲口,牲口呢?阮上灶说:人倒霉了喝凉水都塞牙,上半年我贩猪,银花镇的羊涨了价,这次贩羊,猪价又上去了。井宗秀说:你从镇上来的,镇上有没有啥情况?阮上灶说:我不是给你说了么,这趟生意又赔了。井宗秀说:我问你在镇上见没见到……他原本要说见没见到阮天保,话到口边变了,说:当兵的?陈上灵说:当兵的?牲口市都是牲口。井宗秀说:好了,你走你的路吧!
但阮上灶并没有走,他先是问井宗秀是不是要去镇上,这离镇子不远,天黑了,垭下岗道多,他可以带路,后得知队伍并不去镇里,就在垭上过夜,他就说他也不去老姑家了,要和大家在一起,晚上有个说话的。
这一夜,队伍在杜鹃林里待着,阮上灶就和陈来祥靠在一棵树下睡。到了天明,阮上灶早早起来捡干树枝,捡了那么大一堆,就生起了火,吆喝着大家都过来,说:带盆子缸子了么,烤些水喝喝。是有士兵拿了缸子过来,说:哪儿有水?阮上灶说:把缸子给我,我知道前边有个泉的。拿了缸子就朝左边的一个崖后跑,突然间有一颗炮弹打了过来,已经坐在火堆边的两个士兵就被炸死了。井宗秀刚在一丛裤裆果前屙屎,急问:咋回事?夜线子说:镇上打来炮了!井宗秀说:快让大家散开!杜鲁成就跑了来,说:阮天保怎么还有炮?知道他狗日的有炮,咱把咱那炮也抬来了!井宗秀却说:昨晚都没打炮,这刚起来就打炮?又是一颗炮弹打了过来,这一炮没打着人群,落在垭口右边的半崖上,石头炸起来砸伤了好多人。队伍已分成了两股,一股往垭口跑,一股往垭左边的那个崖下跑。炮弹还是三颗四颗地打过来,全打在了火堆那一片地方。井宗秀带着陈来祥也跑到了左边的崖下,崖下有四五个大坑,坑里全趴了士兵,他才要爬上崖头查看情况,却见阮上灶又抱了一搂干树枝在点火,便喊:你不快躲起来点什么火?!阮上灶撒腿就跑。井宗秀突然就叫:来祥来祥,把阮上灶给我抓住!陈来祥抓住了阮上灶,井宗秀也不爬崖头了,问阮上灶:是不是你烧火放烟给阮天保提供目标的?陈上灶说:没有,没有。井宗秀说:那我试试。就让陈来祥把阮上灶绑在柴堆旁一棵树上,然后点燃了火堆,所有的士兵全往垭后跑。他说:阮上灶,如果一会儿炮不朝这边打,你就是好的,我会来给你解绑。说完,一群人迅速从崖底往过跑,还没跑过去,炮弹就打了过来,当场炸飞了五人。井宗秀刚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泥土哗哗地落在身上,又落下一块大的砸在怀里,看时,是一颗人头。陈来祥扑了过来叫:旅长旅长,你受伤了?井宗秀一翻身滚进一个草丛,喊道:往后撤,快往后撤!炮还在打着,却也听到了垭口下有了号响,陈来祥领人往后跑了几丈远,又领人跑回来,吆喝着敌人要攻上来了,都给我用枪打!顿时枪声就乱了。夜线子也带人跑了来,叫喊着机枪手,机枪手趴在一块土地上,并没有开枪。孝线子骂道:打呀,打呀!机枪手说:还看不到敌人。夜线子说:往右边去,跑快些,把机枪保护好,人就是被炸了,机枪不能损失!
又是一颗炮弹,爆炸声特别大,陈来祥跳进草窝要拉井宗秀,空中掉下来一个人,偏不偏巳掉进了草窝。井宗秀说:他死了。陈来祥背起井宗秀就走,问了句:谁?一回头,掉下来的那个人没头没腿,身上还穿着马褂。
所有人又都跑回到杜鹃林,炮是不打了,垭口下的枪声却越来越近,差不多能听到敌人的叫喊声。井宗秀问夜线子:你听这枪声,他们能攻上来多少人?夜线子说:管他多少人!垭口前边有个土峁,咱都到土峁上去,他们就难攻上来!井宗秀说:不行,咱被打乱了,一时集中不起来火力,还是先撒出这里。夜线子说:要撤你们先撒,我断后。就带了三个人,还有机枪手,去了土峁。井宗秀和陈来祥指挥大家撤到后沟了,一查人数,只有一百多人。不一会儿,前边的梢树林里跑出一伙人来,把大家吓了一跳,才都趴在了石头后,看时却是杜鲁成他们。杜鲁成满脸是血,身上的衣服也少了一个襟,他背着一个伤员,跑过来说:谁带着绳子,快给路营长扎腿!放下了路营长,路营长的双脚被炸断,小腿的断口就张开着,皮肉像棉絮一样吊着。但谁也没带绳子,陈来祥就在树上扯葛条,旁边人说:不扯了,人早都死了么。果然再叫都叫不应,一摸鼻子,没有气息。杜鲁成就骂上了阮上灶的当,他娘的,阮家没有个好东西!又骂夜线子不该领路走垭口。井宗秀制止了他,说:夜团长还在垭口断后哩。杜鲁成就让大家看看周围还有没有受伤的,受伤的都要带上,不能少了一个,说:跟着旅长从沟里上对面山!他却往回跑去接应夜线子。
井宗秀带人到了山上,梁林里的野兽乱跑,成群成群的鸟往空中飞,还没到山顶,枪声又响了。上山上能看到夜线子杜鲁成他们从土峁上撤下来后,跑上来三个敌人,他们回头把三个敌人打死后,过去捡了两杆枪,还想再按另一杆枪,又是一炮打了来,炮弹落在路上,烟尘散后,没见了机枪手,也没见了机枪。井宗秀眼泪哗哗流下来。
李明成、夜线子也撤下来的时候,他们在杜鹃林和沟道里还收拢了被打散的三十人,等全部到了山上,炮是再没打,敌人也没有追来,安全是安全了,可再次查人数,缺了二十八人。预备旅的所有人,井宗秀都是认识的,也都知道姓甚名谁,是哪里人,这些兄弟一下子没了二十八人他抬手就扇自己脸,说:都怪我,都怪我!陈来祥眼泪长流,他说:这不怪你,是我不该留下阮上灶。井宗秀却面朝垭口跪在了地上,磕了三个头。
井宗秀跪下来磕头,所有人全都跪下来磕头,天空上的云就像干涸后的水田,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裂纹,先是惨白,再变红,红得要起火。
已经是到了下午,他们顺着山那边的沟底走,谁也不说话,只有喷气声和脚下偶尔踩翻的石头声,仙鹤草有半人高,没有花,果实成熟,但果实都是两头尖芒,就沾在人身上,就如射来的箭头。沟底的小岔沟很多,走着走着不知该进哪个岔沟,正好遇见一个人,那人蹴在树下拉屎,冷不丁看见一群背枪的,吓得屁股不擦,一提裤子就往一堆磊磊石的缝里钻。
陈来祥拉出来问是干啥的,那人说是放蜂的,陈来祥骂放蜂的你的蜂呢?
那人才说他在野外一旦发现枯树窟窿里有野蜂,就用泥糊了树洞,仅留一个小孔,野蜂就在里边酿蜜,他是过十天半月了来扒开泥土割蜜的。井宗秀一听说是放蜂的,就说多半天没吃东西了,让割些蜂蜜来。放蜂人就扒开个树洞,割了蜂蜜给陈来祥,陈来祥吃了一口,递给井宗秀,井宗秀没吃,说:还有多少蜂蜜?全割了,每人吃一块。放蜂人不敢违抗,带人走丁两条小沟,把他发现的树洞全揭开泥巴,掏了蜂蜜。蜂蜜果然又甜又香,吃下似乎身上也有了劲,但每次割蜂蜜,都抢着去吃,蜂就蜇了许多人,有的手上腿上起了红包,有的眼睛都肿成一条缝儿了。放蜂人说:没一点蜂蜜了,这可以放了我吧。井宗秀说:从这个岔沟出去是哪地方?放蜂人说:是七里峡。井宗秀说:七里魇离银花镇多远?放蜂人说:十五里,出了七里峡就是镇南头。井宗秀说:你还是给我们带路。天空全黑了,放蜂人带路从岔沟进去又进人另一个岔沟,没想一路上又有三人被蛇咬了。夜里寻不见治蛇咬的药草,只好把被蛇咬的腿用葛条紧勒了腿上部,拿刀子在咬伤处划十字,使劲往出挤血。陈来祥怕蛇咬了井宗秀,要井宗秀在他和放蜂人身后走,放蜂人说:蛇是不惊不伤人的,前边的人走过了惊动了它,它要反击,正好就咬后边的人。陈来祥又让井宗秀在前边走。但害怕放蜂人走在后边了会逃跑,他就在后边,说:你要跑,我就打枪的。放蜂人说:我不跑,你在后边拿个棍儿,不停地打着两边的草啊!这么走出了七里峡,隐隐约约能看到峡谷外的馒头山。馒头山并不高,孤孤零零,样子像个馒头,夜线子说他以前来银花镇在馒头山下的饭店里吃过饭,绕过去就是镇子。便介绍镇子是南北两条街道,窄得不如涡镇的巷子,中间的房子又都是前后门通着,两条街实际上算一条街。井家秀说:谁还有纸烟,给我一支。杜鲁成和夜线子有纸烟,但都吃完了,陈来祥把他的旱烟锅在胳膊肘下擦了擦那玉石嘴儿给了井宗秀,井宗秀接过来并没抽,说:哼哼,阮天保以为打退咱们,他哪里能想到咱们杀了个回马枪!才要把队伍分为两拨,进镇后一拨走街北,一拍走街南,两头夹攻,却突然发觉馒头山有人影晁动,忙问杜鲁成:你眼睛好,山头上是人还是树?李鲁成看了,说:是人,还背着枪。井宗秀估摸那肯定是岗哨,既然是岗哨,进镇就必须先拔掉,立即命令队伍分散开藏好,让陈来祥带人去拨点。陈来祥选了四人,其中就有张安。张安说:要我去,就把我那四个老乡一块带去,能相互照应。陈来祥说:你们没打过仗,去两个就行了。加了张安的一个老乡,又加了另一个人。
陈来祥六人到了馒头山下,山是土多树少,层层梯田,有一条羊肠小道弯来弯去可以上去,但弯角处从山头能看到,只好猫腰跑过一阵就离开路,从梯田插过。梯田塄都高,张安手脚利索,首先爬上去了,伸手再拉别人。终于摸到山头,趴在塄沿一看,一边竞是平场子,场子中间有一土坯房,房门开着,里边燃着一堆火,两个兵一边喝酒一边烤土豆吃,而另外三个兵背着枪顺着场子四周转圈儿巡查。他们等着那三个兵又转了过来,一声咳嗽,扑上去摁倒,拿刀子就扎。两个兵不出一声死了,男一个是被张安的老乡摁倒了,但他力气小,又怕叫出声,抓了把土往嘴里塞,那兵就势翻起来,竞把他压在身下。陈来祥忙过去一刀扎在那兵的肩膀上,那兵才重新倒在地上。这边一响动,屋里出米一个人,问:啥响?张安忙说:尿哩,滢根了。那人说:把舌头摆顺!陈来祥知道坏了,人家怀疑张安的口音了,果然那人拿了枪往过走,陈来祥就开了一枪。屋里另一人也跑出来,已经是三支枪同时响了。六个人都冲进了土坯房,里边只是还有一支枪,再没有了人。出来查看所摁倒的五个兵,四个是死了,肩膀上挨了一刀的那个没有死,从昏迷中醒过来,还要补一枪时,陈来祥说:留着留着,抓一个俘虏回去。就对张安说:你力气大,你先押了他下山,我们到后边再看看。这时天麻麻亮,张安端着枪押了俘虏顺着小路往山下走,四人分开从左右往土坯房后包抄,房后也再没有了敌人。陈来祥笑着说:我以为多厉害的,顶不住收拾么!话未落,轰隆一声,是手榴弹爆炸,便见刚走到平场子下边的张安和俘虏被炸得飞在半空。六个人忙跑过去,发现塄边的一片黄麦菅草丛里趴着一个人,裤子溜在腿脖上,手里还拿着手榴弹的拉绳儿。张安的老乡往小路上跑,而三支枪全指着那人。陈来祥说:你是谁?那人说:我是班长。陈来祥说:你扔的手榴弹?那人说:我的兵不能当俘虔!陈来祥一刺刀戳过去,骂道:你炸了我的兵!刺刀戳在那人肚子上,血水流出来,那人却冷笑道:我要是不出来屙屎,不是身上就这一颗手榴弹,我不会让你们活的!陈来祥朝他脸上打了一枪,又打了一枪,那脸就不是脸了。
跑下了平场子,小路上张安的老乡坐在一具四肢不全的尸体边。陈来祥问:张安死了?那老乡说:死了。陈来祥说:唉,我咋就让他去押俘虏?!那老乡说:这也是他的命。
井宗秀听见馒头山有了声响,知道行动暴露了,就不敢再迟疑,下令攻镇。杜鲁成夜线子就先带了二团去了街北,他带四团走到馒头山下,陈来祥他们也刚撵上,就往街南来。两条街都已经有了红军,而日街口用沙袋筑了工事,便从街东边一户人家进去,迅速地钻进两条街中间的民房里,红军发现了,就拥了过来,而这些民房前后两边都有门窗,双方就你出我进,我藏你寻,出出进进,藏藏寻寻,搅和在一起了,打着乱仗。这时候太阳冒花,霞光还嫩,镇街被染成粉红,住家户有的刚刚起来,有的还没起来,一时间枪声像炒了豆子,鸡飞狗咬,啥人都在乱跑,穿黄的穿黑的,披了褂的也有光着身子的,菜下油锅似的尖叫。双方都是能在街巷里民房里打仗,又都一样的如狼似虎,却没有了战术,没有了指挥,只是比力气,看谁手脚麻利,运气好还是不好。有时候推墙,推倒了墙从这间屋可以直接到那个院,你刚一推倒,墙那边却是敌人先跳过来,能开枪的开枪,来不及开枪的就扑上去夺枪,纠缠在一起抓眼睛,咬耳朵,踢交裆。有时候我跳过窗子去撵你,他又从门里进来撵我,我的战友把他打死了,你和你的战友跑过来打死我的战友,我再去撵打死我战友的,撵呀撵呀,又回到我跳窗子的那间房子,有时候在墙上挖个窟窿,把手榴弹撂撂过去,对方又把手榴弹撂过来,手榴弹还没炸,在地上冒着烟地转,再抓起来撂过去,就把对方炸了。
反正是打了一个晌午,预备旅先还一南一北往镇街中间打,打着打着,红军却把预备旅分隔成了三截,后来又形成预备旅集中在了街南,红军占据了街北。双方就在东西两条街上穿插着,你进了我退,我进了你退,像是在拔河和扯锯。井宗秀把东边街上的兵力分出一半到了西边街上,加强了进攻,西边街上就连续向街北推进。夜线子看着一处房子地基高想去占领,才冲过去,前边就钻出了六七个敌人,他刚一举枪,嗖地一颗子弹便打了过来,他一晃,打着了身后的一个班长,他一下子腾空扑进了房子。倒地的班长受了伤还拿枪在打,而也同时身上被打得满是窟窿,血水就顺着街面流。房子里有张柜子和凳子,桌子上携着辣子罐和醋瓶子,知道是一家饭馆,夜线子就进厨房提了两麻袋大米堆在了门口,趴下来打倒了要跑过娄的三个敌人,陈来祥帝人趁机也冲进房,于是在墙上掏枪眼往外打,再占领另一处房子,再掏枪眼往外打,再占领另一处房子。
到了后晌,红军被压迫在了镇西北解,预备旅的人从两条街上往西北角会合。那里有个大院,旁边是个土台子,可能以前是个土地庙吧,庙已经没了,只有石刻的土地爷和土地婆还在,那里安着一门土炮。双方又在那里对峙,陈来祥腿上受了伤,半个裤子都染红了,他自己还不知道,杜鲁成说:快包扎一下。陈来祥说:我不疼,可能是沾了别人的血。突然见一队人从大院出来都往土台子跑,杜鲁成史道:狗日的炮在这里,不让他们上土台子!双方又一阵激战,预备旅人靠不近土台子,夜线子给陈来祥啦:绕过去从后边上!土台子上的敌人掉过枪口朝陈来祥他们打,夜线子先把三个撂倒在土台子沿,人没掉下去,帽子却飞在空中。陈来祥带人绕到土台子后,那里土台子还是高,一时爬不上去,便后退十几步来个冲刺,但还没冲刺到土台子下就被子弹射中了四人。而夜线子这边已趁机搭了人梯,扑上去了四五个。土台子上的敌人注意力一分散,那边陈来祥也上了,两边开打,就把敌人全打死了。夜线子说:狗日的咋没打炮,啊哟打炮咱就攻不到这儿了。一看,土炮已经没了炮弹。
镇子上没有了枪声,突然间的安静使许多人都愣了一下,说:咋不打啦?四处张望,是再没见到敌人,就哇哇地喊着仗结束了,打赢了!井宗秀却觉得敌人不可能就这么全干掉了,让预备旅二返身回到镇街,从北向南再过一道。这时侯镇街上起了黑烟,黑烟还越来越大,夜线子带人就往镇街跑。果真还有着一伙敌人,一边往南跑,一边烧房子,街上的黑烟罩得啥也看不清,放了一阵乱枪,等烟稍稍散开,追到街南口,远远看见残敌已绕过馒头山下,往七里峡逃走了。预备旅并不混备追赶,井宗秀说:多放一会枪,把他们送远!所有人都举枪往天打了一通,然后往回撤,陈来祥猛地觉得腿疼,还踩了一下,竟疼得倒在地上,挽右腿裤子,腿肚子上一个酒盅大的烂口子,肉都翻了出来。他大声说:哎呦,我真的受伤了!几个兵赶紧过去包扎,还是走不成路,只好让人背了。
这一仗,总算把阮天保他们绝大部分都消灭了,镇上的几家富户出来欢迎预备旅,做了饭让大家吃,饿了一夜又饿了多半天,差不多的人吃饭太过饱,都抱着个肚子坐在那里翻白眼。富户们又组织镇上人清理尸体,也不知是红十五军的还是预备旅的,一律装在架子车上拉到镇外的一块地土去埋。井宗秀和杜鲁成在土台子上着人拆那门土炮,怎么拆也拆不下来,杜鲁成说:既然都没炮弹了,拆回去也是废铁疙瘩。就把几十个手榴弹绑在一起,放在土炮底下炸响,土炮就废了。
从土台子上下来,井宗秀看着镇上人拉着尸体去埋,他一一察看车上有多少死去的兄弟,见一个,叫着死者的名字,用手在脸上拍拍,说:你怎么就死了,就死了啊?!而后边的一辆架子车上,全然只装着七八个人头,要么身子炸得没有了,头颅还连着后背一张皮,要么纯纯是颗头,有的没了耳朵,有的没了半个脸。井宗秀认了认,认不出了哪个是预备旅的,就问杜鲁成:没见到阮天保的尸体?杜鲁成说:我也让人到处找过,就是没有,让这狗日的又跑了。
预备旅是五十一人死亡,井宗秀没有让镇上人埋掉他认识的人,又着杜鲁成负责去垭口,馒头山,一定要找全五十一具尸体。只有头的就找身子,连头和身子没有的找胳膊找腿,凡是胳腰腿上有着黑布的都找回来。
再征召了镇上七十人,分两批,第一批三十人由他带队把阮天保他们搜刮的二十担小麦、十担苞谷、十担黄豆、五十卷粗布车拉驴驮运回涡镇,第二批四十人由杜鲁成带队搬尸。
队伍要离开银花镇时,张安的那个老乡去一户人家拿了副滑竿要给陈来祥用,回来却说他路过土台子,一只狗在土台子后边使劲地叫,近去看了,那里有个窖洞,里边有死人。井宗秀跑去察看,还不是阮天保,而是三个大人,两个孩子和一个妇女。找了镇上人来辨认,说这人姓元,镇上最有钱的掌柜,阮天保就住在他家的。但这六具尸体都没有外伤,衣服整洁,耳朵里眼晴里往外流血,井宗秀说:炸塌洞,把他们埋了吧。转身走开,心里想:这一家人肯定是在看到阮天保他们要打仗呀,为了安全悄悄藏在这里的,没有被乱枪打死,是被打炮时震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