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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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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后第二天,按风俗新娘子要到娘家回门,井宗秀也就陪着去了孟家村。在孟家村待过两天,他就觉得无聊了,独白去趟县城。采买一批烟丝和酱笋纸袋,都打包装箱了要运回,没想当日码头上没有船去涡镇,便又去看望杜鲁成,一打问,杜鲁成也是跟随麻县长到黑崖底乡去了。井宗秀不免有些丧气,正寻着饭馆吃饭,却见阮天保穿了件绸褂子,呼呼啦啦从街上过来。井宗秀喊住,说:这是要上天啊?!阮天保见是井宗秀,说:宗秀呀!这褂子好吧,给你也做一件?穿上风一吹,真是要飞起来的感觉!

井宗秀说:那是你们城里人穿的!褂子是翅膀啦?!阮天保笑了笑,就问几时进的城,听说现在是涡镇的富户了,来推销酱笋的还是到鸭子坑寻快活呀!县城里的妓院分两种,高档的是悦春楼,低级的是鸭子坑。井宗秀说:我要快活了就只配去鸭子坑?阮天保说:你来了我招呼你,咱现在去悦春楼!井宗秀便说了自己才结婚,来城里买些货。阮天保说:结婚了?哦,那你现在用不着下火了,我请你喝酒!拉了井宗秀去他的住处,当得知井宗秀还没吃饭,就拿眼在街上瞅,喊过来一个人:喂,叫你哩!来让你家饭店的掌柜弄一个烧鸡,二斤牛肉,一坛老酒送到我房子来!速度!那人跑去了。答人刚到住处不一会儿,果然送来了烧鸡,牛肉和酒,临走要钱,阮天保倒躁了:滚!保安队吃饭啥时候掏过钱?!那人一走,井宗秀说:你耍大啦!阮天保说:嘿嘿,一般般,才在保安队管了后勤。井宗秀说:好么,几时再把队长给咱当了!阮天保说:麻县长是有这个意思。井宗秀说:那我回去就在镇上吆喝啦!哎,你最近也该回去一次吧。阮天保说:我就不爱回涡镇,你在外边把事弄得再大,回去了还是说阮家的儿子回来啦!

这一夜,井宗秀就住在阮天保那儿,阮天保一直在说保安队的事,骂保安队长是个猪头,没本事,凭他舅是省警备司令部主任这层关系才当的队长,狐假虎威。井宗秀听着听着就瞌睡了。第二天坐船回镇,刚让人把货背到水烟店,便听见有锡声,街上的人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跑,才知道三合县的土匪五雷来了。井宗秀的货来不及拆包,也来不及收拾店里的东西,索性哪儿都不去了,拉了条板凳就坐在了门口。

五雷一伙进了北门口,一街上家家户户窗关门锁,狗大个人都没有,说:不是说涡镇热闹吗,咋是空的?手下的说:你一来都跑了,五雷说:我有阵大的名声?!手下的说:只有街角坐着个不怕死的。五雷说:让我看是谁!就往南走,看到了井宗秀坐在店门口的板凳上。五零说:你叫个啥?井宗秀说:井宗秀。五雷说:你为啥不跑?井宗秀说:你来了总得有人招呼吃喝呀!五雷哈哈大笑,进了店坐下,果然井宗秀取烟锅,拿糕点,又烧水沏茶,眼睛却一直瞅着五雷。五雷说:你瞅啥?井宗秀说:整天都传说你哩,我今日是看到活的啦!五雷说:那你就好好看!把脸给了井宗秀,又转过身把后脑勺给了井宗秀,说:看够了吧。蹴在了板凳上吃糕点。井宗秀没有看到五雷有三只眼,倒是四方嘴,粗脖子,脖子后边长了个肉疙瘩。

土匪在涡镇大肆抢劫,瞅着店铺门面大的,屋院门楼上有琉璃瓦的,抬门扭锁进去了十家,但能搜到的粮食和钱财并不多,便穿了各种颜色的宽窄长短不一的衣服跑来给五雷报告。五雷很恼火,下令挨家挨户再搜,没搜出好东西的人家就把房点了,要跑走的人还回来不回来!偏这时,一个竹篓子从街这边的巷里极快地往街那边的巷里移动,土匪中有人叫声:鬼!就有人说:背枪的还怕鬼?跑去把竹篓踢倒了,竹篓下是一个人。人是西背街六道巷的张双河,平日挑担在镇上卖油糕。这天人已经翻过了西边的城墙,又想着埋粮食的地窖没有隐藏好,应该在上边铺一层土了再堆上苞谷秆,便又翻过城墙往家里去。为了不被土匪发觉,他把竹篓套在身上,一有动静就藏在竹篓下不动,但他穿过中街时并不清楚土匪都在井记水烟店那儿,便被逮了个正着。土匣把张双河打得在地上滚,骂道:竹篓还长了腿?!你跑呀,跑呀!摁在那里要挑脚筋。张双河喊:宗秀救我!井宗秀就高声说:没事,张叔,他们在故意吓你哩!五雷说:谁故意哩?除了你井宗秀,涡镇上我见人杀人,见鬼灭鬼!井宗秀笑了,说:哎呀,你不要只让人怕你。五雷说:屁话,都不怕我,我起的什么事,又能起事?井宗秀说:你起事是为了出人头地,有人养活么,可把他脚筋挑了,杀了,再把这房都烧了,人都躲得远远的不敢回来,你吃啥喝啥?你放过他,也不要烧房,我让镇上的人全回来,以后涡镇也就是你个落脚的客栈,走动的亲戚家么。五雷还真的放了张双河,也没再烧房。井宗秀也就去洞窟把人叫了回来,吴掌柜便杀了一头猪二十只鸡,岳掌柜从地窖里搬出十坛老酒,招呼着土匪们吃喝。五雷也落得高兴,并没有再提说钱财和粮食的事,倒吆喝着众土匪:这肉烧得好,酒也没掺水,涡镇活该投咱的缘分啊!下令吃饱喝足了限天黑到鹞子坪去。岳掌柜便悄声夸井宗秀:多亏你周旋啊!井宗秀说:日弄着能让他们离开就是了。但是,就在土匪离开涡镇时,出了一桩怪事,又惹出了祸来。

五雷有个表弟叫玉米的,他对五雷没在涡镇弄下钱财粮食忿忿不平,别的人都离开了,他偏不走,盘脚搭手就坐在岳掌柜的家门口,伙计禀告了岳掌柜,岳掌柜不敢出来,打发伙计去问还有什么事吗?伙计问了,又进来说人家提出要几包大烟土。岳掌柜让伙计把两包大烟土送出去,自己从后院翻墙跑了。玉米拿了大烟土,背了枪走到老皂角树下,迎面过来了陈来样,挡住让脱衣服。陈来祥知道土匪走了,没想到还有一个,就脱了褂子。玉米还要让脱裤子,陈来祥不脱,玉米拿枪捅陈来祥腰,说:长得阵难看的,还穿这么好的裤子?!陈来祥脱了裤子,手捂着交裆蹴在那里,玉米套上了陈来祥的衣服,这才往北门口去。

老魏头这几天一直咳喉,喉咙里像装了个风箱,曾在街上遇着陆菊人,陆菊人说你喝些蜂蜜水就好了。老魏头说:我哪有蜂蜜啊。陆菊人说:你是坐在井边喊渴哩,北城墙外树上有蜂巢,你去弄些呀。老魏头说:我吃豹子胆啦?!

紧贴着北城墙外是有着二四棵老榆树的,树上吊个盆子大的士疙瘩就是野蜂巢,那野蜂指头蛋大,能蜇死牛,自结了巢后,多年里都没人敢到跟前去。

陆菊人说:纸坊沟有野蜂巢都是用火把去燎了取蜂蜜的,镇上人胆小,倒让它长到那么大!我家里还有点蜂蜜,明日我送你。

但第二天陆菊人一家上了洞窟,等从洞窟里被叫了回来,又听说五雷走了,便端了半碗蜂蜜送来。老魏头在城墙上摊晾了切好的红薯片子,还用布包扎一根新的锣槌,说:我的儿和杨钟是同年同月生的,杨钟有这么好的媳妇,我儿十三岁上却死了。陆菊人忙说:还做锣槌呀,土匪不是走了吗?老魏头说:恶人是韭菜呀,割一莲长一茬的。说不定啥时就又来了。陆菊人说:也是,这衣服脏了就生虱哩。老魏头说:天咋不收了这些妖魔鬼怪啊!

玉米一出了北门口,听到城墙头上有人说话,喊道:谁狗日的在骂?陆菊人和老魏头朝下一看,脸色都变了,忙趴下去。玉米往上打枪,亏得城墙宽,两边高中间低,墙土被打得咔咔响。老魏头要猫腰顺墙头跑,陆菊人把他按住,低声说:你一露头他才打个准,再说前边墙外树上就是野蜂,惊动了蜂也会蜇的。话一说完,她倒生了想法,说:把锣槌给我。老魏头说:锣槌?陆菊人已经夺过了锣槌,就往空中抛去。王米猛地见空中有了东西,开枪便打,锣槌没打着,子弹飞过去却击中了榆树上的野蜂巢,野峰一下子腾起来。陆菊人和老魏头赶紧把头埋在身下,一动不动,而野蜂是顺着射来的子弹冲出去的,就寻着了玉米,玉米一跑,野蜂轰地一团就罩了他。

五雷一伙走到虎山湾黑河上的桥上,井宗秀在送他,还介绍说涡镇总共就两座桥,白河水大,河面宽,冬季里架有桥,入夏桥就拆了,而黑河是石桥,用十八个碌碡做的桥墩,所以叫十八碌碡桥。突然听到枪声,五雷说:你们镇上有枪?井宗秀说:没有呀!他也觉得奇怪。五雷问:谁没有跟上?有人说:没见玉米。五雷说:这!领了土匪又返身往镇上跑。

在镇北门外的沙滩上,王米倒在地上,被野蜂罩着,那杆枪甩出了一丈远,也被野蜂罩着。土匪们不敢靠近,还是井宗秀说得用火燎,后来点了火把过来,野蜂是没了,玉米已经昏迷不醒,头肿得明晃晃的,眼睛不见了,嘴张不开。五雷问井宗秀:这是咋回事,蜂能把人蜇成这样?井宗秀说:这是野蜂,叫葫芦豹。五雷说:是镇上人使的坏?井宗秀说:谁能拿了野蜂蜇他的?!五雷说:这是在镇子里被蜂蜇的,你得管!井宗秀进镇里喊人,人是来了一群,里边有老魏头,也有陆菊人。陆菊人站在最后边,望着远远的虎山。虎山上的云像河水一样往天上流。老魏头一连串地嘿嘿地笑,五雷说:你在笑?井宗秀说:他哮喘,喉咙里一响脸就皱着像是在笑哩。老魏头又是嘿嘿了一声,说:哎呀,这蜇得没个人样了么!蜂蜇了得用鼻涕抹,或许用尿洗。众人就开始擤鼻涕,白的黄的都捂出来,一把一把地抹在玉米的脸上身上,但鼻涕不够了,他们喊:女的都转过身去!就掏了尿往玉米头上浇,嘴张不开,有人用柴棍撬开缝,让尿往里边流,又往耳孔鼻腔里射,但玉米还是昏迷不醒。五雷问:哪儿有郎中?老魏头说:镇上是有个陈先生,但陈先生治不了蛇咬和蜂蜇,在龙马关有专治蜂蜇的郎中。井宗秀说:就是路远。五雷说:再远也要送去治,三天后我来领人!说完,拿了玉米的枪和怀里的大烟土,气呼呼走了。

派谁送玉米去龙马关呀,井宗秀正愁着,见陈来祥来了,就说:你力气大,你用你家毛驴驮他去治疗。陈来祥听说那个土匪被野蜂蜇了,才跑来要看笑话,见土匪身上还穿着他的衣服,当下就往下剥。井宗秀说:让你送他哩,你剥衣服?陈来祥说:这衣服是我的!他把衣服拿回家,拉来了一头毛驴,和张双河一块把玉米像粮袋子一样搭在驴背,要走呀,老魏头却说:他刚才骂了我,我扇他的嘴!脱了鞋就扇了三下。

陈来祥一路上故意走得慢,天快黑了才到龙马关,把王米放在郎中家院门外,进去喊郎中,等郎中出来,玉米的鼻子上又趴着三只野蜂。陈来祥叫道:这蜂还能十五里路的撵来?!几个人挥着衣服打飞了野蜂,再看玉米,郎中说:这人已经死了还拉来干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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