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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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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掌柜和岳掌柜都是涡镇的大户,论财富吴家当然第一,但岳家族里曾出任过几届镇公所主任,场面上的势力又压制了吴家,自最后一届主任被害,镇公所瘫痪了,吴家就完全代表了涡镇。井宗秀师徒一被押走,传出是岳掌柜举报的,一百三十庙没能整修下去,吴掌柜的老爹窝了一口闷气,肚子上长出个疙瘩来。这疙瘩先是桃仁大,后来核桃大,硬得像石头,以至于大到一个拳头模样了,人就死了。

杨掌柜并不理会吴家和岳家的明争暗斗,只是哀叹了井家怎么就接二连三地出事?井宗秀有表姑在白河岸的万家寨,平常来往得并不多,可井家一出事,那个表姑就拉来一头毛驴,把自己的表姐接去了她家。那天,杨掌柜在门前的痒痒树下,看着井宗秀娘远去的背影唉唉地叹着,举拳头在树上砸,树上的毛就落在他脖子里,浑身都在痒。此后几天里,他是见人就说井家的可怜,一边说一边又在身上挠,他一挠痒,听的人都痒着也挠,这痒挠十天不止,好多人就把前心后背全挠得血啦啦的。后来,杨掌柜几次路过井家屋院,见院门挂链,门檐瓦挂下有七个八个鸟窝,一走近,成群的麻雀轰然起飞,隔门缝瞧见院角安放的那尊石土地爷身上都满是鸟粪。杨掌柜给杨钟说:家里不能招太多的雀,雀碎嘴多舌的就容易有事。杨钟便去井家掏乌窝,正碰着有人翻院墙,拉住脚拽下来,斥问要干啥?那人说屋墙上挂着烟叶串子,杨钟骂你偷人呀,那人说井宗秀不得回来了,烟叶坏了可惜,杨钟一拳把那人打趴在地上。那人比杨钟还高,被打了不甘心,从地上捡砖头,说:你敢打我?杨钟说:打过了。那人说:你再敢过来打?杨钟偏往跟前走,那人把砖头扔过来,杨钟双脚一躲,没砸着,那人喊:打人了,打人了!杨钟说:你喊,让镇上人都来了认认贼!那人闭了嘴,顺墙根一溜烟跑了。

杨钟回家显摆他打了贼,陆菊人说:你和爹能不能去牢里探望他,看看是啥情况?杨钟说:能有啥情况,以前逮住的共匪都杀了!杨掌柜说:闭住你的臭嘴!他是共匪?陆菊人说:他是死不了。杨钟说:你是县政府呀还是阎王爷?陆菊人瞥了一下白眼,说:你往世上看看,凡是上有老下有少的人,他担待的事情多,一般都死不了。杨钟说:他爹死了,娘被亲威接走了,又没儿没女,他有啥担待?陆菊人说:你不懂!对杨掌柜说:爹,人在牢里时间长了会想不开,出事么,有人去探望了,静静他的心,或许容易静下来。杨掌柜觉得儿媳的话有理,就让陆菊人炒了一盘肉片子,又装了一袋子烟末,第二天和杨钟坐船去了县城。

父子俩出去了一天,陆菊人就抱着剩剩在院子的捶布石上坐了一天,没吃没喝,把捶布石都坐热坐软了。她给剩剩说:那三分地不是好穴?要真是个好穴了,你笑一下。剩剩只是抓她的奶,噙了狠劲吸。她说:你还没长牙哩就咬我!那是个好穴呀,我明明看到竹筒上起了两个气泡的,是好穴他该一切都顺当呀,是不是他爹埋的日子还短?你只知道吃,给娘笑笑。剩剩还是急追地吃奶,奶是孩儿的粮食袋子,不一会这袋子就瘪了,剩剩仍是不丢口。陆菊人突然觉得自己操闲心了,说那么多话让别人听到会笑话,忙看看院门口,又看看院墙头,心里说:我不思量了?!抱着剩剩站起来,看到门楼瓦槽上的猎也在看她,却又低声说:不思量咋能就不思量。这时候天上起来火烧云,瞬间把满院子都照得红堂堂的。

而杨掌柜父子在县城并没见到井宗秀,他们战战兢兢立在县政府门口打听,门口的哨兵背着枪,根本不让他们进去。父子俩看着县政府院边有一座高楼,心想那里肯定是牢房,就转到高楼后墙外,拍着墙喊井宗秀,没任何反应,就蹴在墙根把带着的猪肉片子吃了,赶往渡口,阮家的船已经返回,只好徒步走黑河岸的官道,后半夜鸡都叫三遍了才到家。

其实,这期间,县城牢里所有的犯人都不准探视,所有的案子也都没有结办,因为旧县长调离去了省城,而秦岭西南双水县的麻县长调来履职。麻县长是个文人出身,老家在平原,初到双水县任上原本一心要造福一方,但几年下来,政局混乱,社会弊病丛生,再加上自己不能长袖善舞,时时处处举步维艰,便心灰意冷,兴趣着秦岭和秦岭上的植物、动物,甚至有了一个野心,在秦岭里为官数载,虽建不了赫然政绩,那就写一部关于秦岭的植物志,动物志,留给后世。他到了平川县,见平川县经济比双水县要落后,官场矛盾更复杂,社会治安更差弛,便以情况陌生要调查了解为名,呈上来的公文就一律压着未做处理。

这一日,麻县长从县南青柯坪乡回来,又采集了十几样新见的草木,回到办公室吃茶。天突然起了风,办公室的窗子未关,吹着桌子上的公文,竟然有册纸页哗啦啦地翻动起来,他近去看了,就是井宗秀师徒四人的案卷。麻县长当下起身:风能翻案卷,这是什么意思,是天意要这宗案子一吹了之?就坐下来阅读案卷,觉得这只是共匪的家属亲戚么,并没有参与也没有包庇,已经关了一年了也算惩治吧。于是,捉笔批了文,就把人放了。

释放时,麻县长是站在窗前,窗前下有十几盆他栽种的花草,有地黄,有荜茇,有白前,白芷,泽兰,乌头,青葙子,苍术,还有一盆菜菔子。他喜欢菜菔子,春来抽高苔,夏初结籽角,更有那根像似萝卜,无论生吃或炖炒,都能消食除胀,化疾开郁。便对干事说:这是化气而非破气之品啊!一拾头,却见保安领着四个人从楼下走过,走到了大门口,那个黑脸汉子背着个老头,老头在敲黑脸的头,黑脸就放下老头,老头却骂起来,骂的什么听不清楚,后来黑脸就跪下拉老头衣襟,老头竟把衣襟撕了。麻县长就问干事:那是什么人?干事说:就是要释放的那师徒四人。麻县长说:哪个是井宗秀哪个是杜鲁成?干事说:白脸的是井宗秀,黑脸的是杜鲁成。麻县长说:把他俩给我叫上来。

不大工夫,井宗秀和杜鲁成被带到办公室,杜鲁成呼哧着流眼泪,麻县长问:你姓杜?杜鲁成说:是,以前姓杜,后来姓土,现在没事了,我还是姓杜。麻县长说:你背的是你师傅,在吵啥着?杜鲁成说:他嫌我和井宗秀拖累了他,再不认我俩是徒弟,给我们撕袍断义,刀割水洗的。麻县长倒哼了一下,说:哦,这有意思。不认就不认了么,天下的宴席都会散的,你是害怕离开师傅了,你活不成?杜鲁成说:是师傅活不成。他有哮喘,要不得着凉,以前天一黑,我给他烧炕,半夜里炕一冷,还要再烧,在牢里没有火炕,我是整夜抱了他的脚睡的,孟六斤他做不了这些。说着哭出了声。麻县长一时无语,坐到办公桌后的高背椅子上了,拿眼看墙上他手书的条幅:云开见山高,木落知风劲,亭子不逢人,夕阳淡秋影。他说:别在我这儿哭!杜鲁成便不哭了。麻县长突然说:杜鲁成,井宗秀,你们给我听着,我要你们每人说出三个动物来,再给每个动物下三个形容词。井宗秀莫各其妙,看干事的脸色,干事也一脸疑惑。杜鲁成说:啥是形容词?

麻县长说:你会个吃?!井宗秀给杜鲁成说:就拿吃来说,你吃的香了,吃的臭了,还是觉得少盐没醋的寡淡,这都是形容词。麻县长说:你念过书?那你先说!

井宗秀说:龙,狐,鳖,龙是神秘而升腾的,能大能小的。狐漂亮,聪慧,有媚。鳖能忍,静寂,要么不出头,要么咬住什么了天上不打雷不松口。杜鲁成眼泪花花着却扑哧笑了一下,说:你咋说王八?麻县长说:严肃点,到你了。杜鲁成说:我还是不知道形容词。麻县长说:你怎么看你说的动物,由你说。杜鲁成难场了半天,说:涡镇上驴多,我说驴,驴可怜,它和马生的儿子,儿子却姓它的姓而是骡。再是牛,牛犁地哩,推磨哩,戴上牛笼嘴不让乱吃,戴上暗眼不让胡看,生前挨鞭子,死了皮蒙鼓,还要鼓槌敲。但驴和牛都犟,还有狗,狗忠诚得很,我爹在世的时候养过一条狗,我爹一死,它十天不吃不喝就在我爹坟头上哭。走狗走狗就是它能走。而且给它一根骨头它不停地嚼,没肉的,就好那个味儿。我还想说鸡,说母鸡,母鸡整天吃草屑哩,吃沙子哩却下蛋,你不让它下它憋得慌。

井宗秀说:多了多了,已说了驴牛狗,还说鸡?杜鲁成就问麻县长:我说多了?麻县长又笑了一下,说:啊杜鲁戏,你师傅不要你了,你愿不愿意办差?杜鲁成说:办差?办啥差?麻县长说:就在县政府,县政府需要新人手。杜鲁成说:这不是拿我耍笑吧?干事在一旁赶紧说:谁耍笑你?你还不跪下谢县长!杜鲁成当即跪下磕了个头,说:还有井宗秀,我们是一块的,他脑子好使,比我强。麻县长却说:他不宜。麻县长在让他们说出三个动物和对三个动物的形容词时,井宗秀就疑惑这是县长吗,县长怎么给他们出这样的问题?麻县长和杜鲁成一来二往地说话,井宗秀越发觉得这不真实,好像在做梦,就掐了自己腿,腿疼呀,不是梦啊!杜鲁成一跪下,井宗秀也就跪下,说:真替我师兄高兴,我也给你磕个头!麻县长要去拉他,井宗秀已经把头磕了,又说:我还想再问县长一句话,你是说我不宜?麻县长说:是不宜。五宗秀说:你让我说动物,我哪儿说错了?麻县长说:以后有机会了,我解释给你。从茶壶里倒了两杯茶让他们喝,井宗秀端起来就喝,杜鲁成却没喝。麻县长说:喝呀。杜鲁成说:我不渴。麻县长说:我让你喝的。杜鲁成哼哼着,慌忙双手捧着杯子咕嘟嘟喝下去,最后一口了,茶水在嘴里咕咕嘟嘟响,干事以为他漱口,把痰盆端了来,他却一仰脖子又嗞了。

杜鲁成当时就留在了县政府,井宗秀出来也没见到师傅和师弟,独自离开县城回涡镇。走到城外的黄泥岗上,还想着麻县长奇怪,竟然没治他们罪还留下杜鲁成,更想不到的是留下了杜鲁成而不是他井宗秀,回过头看岗下县城,乌烟瘴气的,他不喜欧这个县城了,就从裤裆里往外掏尿,尿射得很高,他说了一句:哼!

傍晚到了涡镇,北城门的豁口似乎又塌了些砖石,没有人,一群老鸹在跳上跳下,呱呱地叫。井宗秀思量是回自家屋院呢还是到一百三十庙里先前师徒们住过的那间小屋去,踌躇了许久,最后决定先见见吴掌柜,毕竟是给吴掌柜干活时被抓走的,吴掌柜即便对他不操心,他也要让吴掌柜知道他井宗秀是又回来了。井宗秀知道自己身上的衣服很烂,又很脏,但他还是摸着嘴唇和下巴上的稀稀胡子拔起来,摸着一根,拔掉一根,到了吴家,嘴唇和下巴差不多是都光了。可一见到吴掌柜,吴掌柜并没有惊讶也没有问吃了没有喝了没有,只强调说这都是岳掌柜使的坏,然后破口大骂,足足骂了一炷香的时间,两个嘴角都起了白沫。井宗秀倒自己从桌子上端了茶,说:你喝一口,喝口。吴掌柜就拍着胸口说:我总有一天要让他为这事付出代价的!井宗秀你信不信?井宗秀看着吴掌柜脖子上暴着青筋,知道这两家怨恨深,不能说信,也不能说不信,便问这一百三十庙还整修不,如果还整修,老画师跑了,他还可以再从别的县请别的师傅,其实不请人也行,糊布彩绘他都会的。吴掌柜说:井宗秀,你不敢得罪姓岳的是吧我不怕,涡镇这个马槽里我就不让伸他个牛嘴!我爹都死了,还想修什么庙,不整修了,全当我把几百个大洋打水漂了,我有的是钱!井宗秀见吴掌柜把话说到这份上,也不愿还听他骂岳掌柜。告辞了就来到街上。

天已经黑严了,街上有几家店铺已挂了灯笼,原本灯笼都纹丝不动的,身后忽地却扫来一股风,头上的帽子落地,又车轮子一样往前滚,正好一个人从横巷出来,捡了帽子说:谁的?井宗秀叫道:陈来祥!陈来祥说,我认得这是你的帽子,还以为谁扔过来你的头哩!井宗秀说:你狗日的,盼我掉脑袋呀?陈来祥说:你回来了,你咋回来了,杨钟和他爹去县城要探牢,人家不让探,杨钟回来哭着说你怕是再回不来了,我爹还说如果你真的被杀了,就让我拿席把你卷回来。井宗秀听了,一股子眼泪倒流下来,把陈来祥抱住,说:有你这话,我也不亏和你一块耍大。陈来祥却说:你老欺负我。井宗秀笑了一下,说:欺负你是和你亲么。陈来祥说:你没事啦?井宗秀说:没事,啥事都一风吹了。你回去替我给陈叔问个安,改日我去给他老人家磕头。又问道:这么晚了,你还往哪儿去?陈来祥说:你被押走后,你家里也尽出怪了。我爹剥黄羊皮,黄羊明明被刀子戳死了,又整张皮剥下来,那黄羊竟还站起来跑了几丈远才倒下。老母鸡才孵出十二只鸡娃,天黑时我娘说把鸡棚门拴好,我说没事,它黄鼠狼子不知道咱家孵了鸡娃。第二天早上黄鼠狼子竟然就把五只鸡娃吃了,这黄鼠狼子在哪儿藏听见我说话了?还有,我正吃饭哩,一颗牙不疼不痒就掉了。家里闹鬼,我去找老魏头了。井宗秀说:闹鬼了你让宽展师父去吹尺八么,找老魏头?陈来祥说:老尼姑被龙马关的韩掌柜请去了,半个月没回来么,老魏头有张钟馗像,灵得很,好多人家里不安宁了借去敬上几天都起作用的。他胳膊下夹着一卷轴,要打开给井宗秀看,井宗秀没让打开。陈来祥说:你家里出的事比我家大,要么你先拿去敬敬。井宗秀说:我家里没鬼。陈来根说:还没鬼?人都说岳掌柜像狼一样要咬吴掌柜哩,咋偏把你害了?!井宗秀说:你罗嗦!推着陈来祥走了。

井宗秀感动着杨钟父子还去过县城探望他,就想着他得要谢呈杨家啊,才转身到东背街三岔巷去,看着陈来祥扑沓扑沓地走了,却突然记起陈先生的话:说谁像猴一样坐不住,那谁就是猴,说谁像猪一样懒,那谁就是猪。那么岳掌柜像狼一样咬吴掌柜,那岳掌柜就是狼么。井宗秀这时改变了主意,没有再去三岔巷,而直脚来找岳掌柜了。

岳掌柜吃罢晚饭,正坐在罗汉床上吃瓜子。他家的瓜子有干炒的,也有糖炒和羊奶炒的,试着用青盐,辣面炒,香是香,吃了又觉得口渴,要喝面汤。他喝面汤必须是头锅饺子二锅面的汤,厨房里一时包不了饺子,就煮面条,第一锅挺出来,再煮第二锅,才把汤端来。他一边喝汤一边让姨太太坐近来把脚放在床沿上供他看,姨太太说:脚有啥看的?他说:你不懂。喝过汤,他身子靠在床头,背后垫着三个枕头,一会儿发困了,姨太太从背后取下一个枕头,他就睡平在了床上,说:我比姓吴的馅和吧?姨太太说:馅和,我脚麻了。把脚取下来。他又说:下午听阮天保说井宗秀放了,这姓麻的是昨当的县长?话刚说完,门房人进来说:掌柜,井宗秀来见你哩。岳掌柜一下子坐起来,说:井宗秀?这么晚他来见我?拿的刀?门房人说:空手。岳掌柜说:脸上有没有杀气?门房人说:脸平平的。岳掌柜说:那让来吧。

井宗秀进来,岳掌柜满脸堆笑,说:呀呀,你回来啦?我说么,井宗秀是好人,肯定会回来的,这不一根毛不少的就回来啦!几时回来的?井宗秀说:才回来,知道你关心,一回来就来见你。岳掌柜说:是呀是呀,一听说把你抓走了,我这心揪呀,揪得成半夜睡不着!井宗丞加入了共产党,又不是井宗秀送走的,井宗秀有啥事?我也纳闷,你是给吴掌柜干活哩,他了解你呀,怎么不保护,好歹也说一句公道话啊,竟然还把你骗到家里让抓走?!井宗秀就笑笑,说:吴掌柜胆小。岳掌柜也哈哈大笑,说:他在生意场上胆子比谁都大呀,那是条蛇,蛇都想吞象哩!回来了还整修庙吗?井宗秀说:我不清楚吴掌柜还整修不整修,就是他要继续整修,我也不干了。岳掌栋说:哦,给他干活能赚几个钱呀?!你家不是有个水烟店吗?井宗秀说:小门店,以前雇个人在经管,我走后还不知关门了没。岳掌柜说:就是还开着,可以再干干别的,为吴掌柜蒙受这么大的冤,他是该给你弄个事干么。算了,别指靠他,你要愿意,就到我茶行或布庄帮忙吧。

井宗秀说:多谢你待我好!你那里都是大生意,我不配去,去了也干不了。你在白河岸上的十八亩地不知有人租了没有,如果租了这话全当我没说,如果没租,你看能不能让我种几年,租金我一分不少,每年再给你缴两斗麦。岳掌柜拿手在头上抓帽子,没有帽,突然就盯着井宗秀,说:啊哈你井宗秀,今日来是打我主意了!井宗秀说:这我不敢,是你话说到这儿了,我才临时冒出这想法,打嘴打嘴。真的就打自己的嘴。岳掌柜却说:好么好么,就租给你!井家还在难处我能不帮吗?我不是打哈哈,明日,你就找账房,他给你办手续!井宗秀千谢万谢。岳掌柜就拉了井宗秀的手,喊叫姨太太:你拿烟呀,沏茶呀,给大侄子接接风呀!又说:给你烫壶酒?

井宗秀没有喝酒,抿了几口茶就说夜深了你得歇息的就告辞了。岳掌柜还送他到二道门口,冷不丁问了一句:井宗丞的情况咋样?井宗秀吓了一跳,说:这我不晓得,我没这个当哥的了!岳掌柜说:咦,话不能这么说,打断骨头连着筋么,你要联系的!他是共产党也好,虽然政府寻你的事,看到人要欺负你,他谁也得掂量掂量呀!井宗秀说:唉,他只要不再给我带灾,我就烧了高香啦。岳掌柜说:这年头,咱涡镇啥都有,就缺个背枪的,枪是神鬼都怕呀!将来他要是……井宗秀说:他还有啥将来呀,不是挨枪子就是饿死了。

井宗秀后背上全是汗,一出岳家屋院,风真的吹起来,街巷里那些灯笼都灭了,树梢子在空中摇,那不是在摇,是在天上磨,磨得咕唰唰响。好久好久没有想到过井宗丞了,经岳掌柜一提说,井宗秀仰头长叹,夜黑得像扣了个锅,几颗星星隐隐约约,他不知道井宗丞该是在哪一颗星下,一时倒觉得汗全在冷,衣服也冰凉冰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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