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子桃的眼里看到了光。
这光线隐隐约约,忽明忽暗。像是飞舞的灰烬,又像是正下着的雪。她想,老天爷呀,难道我已经快要出头了?走出去之后,会怎么样呢?爸爸的棉袍换新的了吗?妈妈是否在生气?特别是二娘,如果见到她,是否会还回这一个嘴巴?突然间,她又记了起来,爹妈已经死了,二娘也死了。她走出去后,应该跟谁说?说什么?她是不是要说,这一切,都不是她的本意?
那天下着雨。秋尽冬来,山里冷得早,哪儿都是冰凉冰凉的。
尽管家境开始败落,但母亲的生日还是要喜庆地过,黛云专门赶回且忍庐。家里很冷清,用人们都打发走了,无人走动的院落便有些凄然。
黛云问父亲:“凌云哥不回来吗?”
父亲说:“捎回口信了,说是要开几天会,不能请假。”
母亲也说:“让他忙吧,公家的事是大事哩。”
这天的寿面是二娘和嫂子一起做的。还没开始吃,突然有人找上门来,这是家里过去的长工小二。小二说:“工作组同志让我传一个通知:从明天开始斗你家,明天谁也不准出去。”
黛云忙说:“怎么会斗我家?我哥哥是城里的干部啊。”
小二说:“工作组通知的,只要是地主都得斗。全家都去就在胡家祠堂。”
黛云父亲说:“姑娘是回来给她妈过生日的,明天一早就回去。”
小二说:“姑娘回来得好,姑娘不是当完了小姐就当少奶奶吗?正好一起参加斗争会。”
小二出言很傲慢,惊呆全家人的不只是这番话的内容,更是小二的派头。小二在胡家当长工也有十几年,一直都是老老实实做活的人,出去不到一个月,再见竟是这副模样。
黛云说:“小二,你怎么这样讲话?”
小二说:“我是翻身农民,你们是地主。我们不是一路人不讲一路话。不过,我还是要好心告诉你们一声:这几日多吃点,斗争会不是只开一天。”
黛云说:“你晓得三知堂的陆子樵家吧?那是我婆家。我家跟陆子樵是亲家,他是我公爹,他是县里都很重要的人哦。”
小二说:“他是地主吗?”
黛云说:“是的。但他为革命做过贡献,他剿匪立过功,征粮也交得最多。”
小二说:“比你家地多?”
黛云说:“当然了,陆家的年租就有几千石。”
小二说:“那就等着吧,以后斗得还要狠。明天一个都不准走。”
小二说罢扬长而去。黛云父亲说:“他是下人,跟他说没用的。”
母亲的寿面竟是在一家人沉默无语中吃完的。
夜晚,黛云愁得睡不着觉,她很后悔自己回家这一趟。上台被斗争,那会是什么场面,她不知道。明天自己将面临什么,她也十分担心,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可以回到夫家。她头一次觉得自己好无助。
突然,她听到有人敲她的门。慌忙披衣下床,来的却是父母二人。两人进门,竟又回头张望,似乎怕有人跟踪,脸上的神色也鬼鬼祟祟。黛云不解,说:“爸,妈,啥子事?”
黛云父亲把门关好,两人拉着黛云坐下。父亲说:“云儿,现在的局面对我们非常不利。我和你妈觉得如果能进城去,恐怕还是安全些。”
黛云说:“当然好,我家在城关不是有几间屋吗?爸妈住到那里,哥哥也可以经常回家照顾。”
黛云父亲说:“原是想过完元宵,暖和了,我们就搬进城里。但现在,如果我和你妈要挨斗,怕是吃不消,所以想是早点进城去住。”
黛云说:“那是最好。”
黛云父亲说:“我和你妈想了半天,明天你得想办法脱身,让你公公马上派人进城找你哥哥。你哥哥现在是干部,叫他尽快回家来接我们。不然,我们恐怕走不脱。”
黛云母亲愁眉苦脸地说:“我不晓得哪样子斗争我们,我怕得很。”
黛云说:“他们能让我走吗?”
黛云父亲说:“所以,我和你妈来跟你商量。明天你在台上要揭发我们,把家里的地契拿去烧了。”
黛云惊道:“那怎么行?以后家里没地了怎么办?”
黛云父亲说:“留着也没用了,你哥哥上次回家也说过,以后不会有地主,所有土地要归还给农民。现在我们是要保命你烧了地契,把房子捐出去,就说给村里以后办学堂。还有,一定要跟爹妈断绝关系,让他们信你,好放你走。”
黛云哭了起来,说:“爸,妈,这些话我怎么能说得出口!”
黛云父亲说:“你要想救你爸妈,就得说出口。对了,你还要救你二娘,你要提出来把她赶回老家。你哥哥一定不会接你二娘进城,可是留她在这里怎么办?把她赶回去,以后我们再让她到城里来会合。这个话我现在不能跟她说,等她回去后,我接她时,再告诉她。不然,她话头多,又不会装,我担心她会说出来。”
黛云依然哭:“我怕我做不到,二娘要恨死我了。”
黛云父亲说:“这是没得法子的办法。等仲文回来,你们也住进城里。不要留在乡下,乡下没法子待了。”
黛云母亲说:“没得法子。你就想着快点逃出去,快点找你哥哥回来接我们,我一天都受不了了。如果城里还不安全,我们就去成都你外公家。云儿,爸妈就靠你了!”
黛云说:“家里房子真的不要了?”
黛云父亲说:“这些以后再说吧,先把命保住。云儿,爸妈告诉你,明天你该狠的时候就要狠。需要打爸妈就出手打,我们不会怪你。我们只要你能出得去。我们应该还能忍几天,你赶紧找到凌云,尽快来接我们进城就是。叫他来的时候,不要一个人来,最好还有另外的干部同志一起,不然怕也走不脱。”
黛云答应了。
整整一夜,她都在想,怎么样应对明天的斗争,怎么样才能逃出去。她从来没有预料到自己会有这样的一刻。她被迫要大声向人宣告,将与父母断绝来往。想到这个,她不禁双泪长流。
此时的丁子桃,异常冷静。她想,爸妈的一生是怎样过的?他们的头脑怎么会如此简单?本来他们还可以好好告别,而这个愚蠢的苦肉计,不但没有保住他们自己的性命,还连累哥哥殒命途中。至于她自己,虽然活着,却因此而无比痛恨自己。连她的手,都记牢了她的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