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很深了。青林本欲睡觉,明天再接着看,但他准备合上日记本时,突然见到了自己的名字。在这时而钢笔、时而铅笔的凌乱记录中,“青林”两个字猛然跳出,像两根钉子,它们直接扎着了青林的眼睛。他所有的睡意立刻消散了。什么意思呀?青林想,那时距离他出生还有上十年哩,怎么就有了他的名字?
1952年春
立春了,天却依然冷。小严回成都探望父母,还没回来。走之前,她说会把我们的事告诉她的父母。我说如果你父母同意了,我们能不能先订婚?她笑我太着急,但却答应了我。我的天!我恨不得捧她到天上去。
送她走的那一刻,我的心真有刀割之感。想她,成了我心里每天唯一的内容。
我对小严的思念,一天天浓烈。见不到她的日子,对我真是折磨。
这一阵,我们几个医生被派到乡下出诊。对于我们的到来,乡亲们非常欢迎。每个村子都是腾出最好的房子,让我们居住。今天下了雨,黄昏时,几个村民抬来一个病人。她几乎没有了气息。村民说,是从永谷河里捞出来的。不知道是什么人,觉得她还没死。送到县城恐怕来不及救了,就送到你们这里来。
我立即进行了急救。她浑身是伤,身上多处肉都翻开了,似是岩石所撞。腿部也有骨折。她一直昏迷不醒,偶尔会喃喃地说“钉子”。紧急抢救后,觉得她的伤势太重必须送回医院,否则凶多吉少。大家都同意我的意见,所以,当晚我们打电话请示了院长,然后找到车,连夜送她到了医院。
不知道她是谁,是哪里人,只好用“无名氏”替代。我写这三个字时,自己心里竟惊了一下。这名字中有两字与我的相同。
小严终于回来了,并且带回了她父母的同意。我是多么欣喜若狂。从此我又成了一个有家之人。我们决定国庆节订婚。
多么美好的未来!我即将又有家了。我未来的孩子女的我会给她取名朴珍,男的我要叫他青林。取自爹的名字“朴青”和娘的名字“珍林”。爹娘呀,我也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纪念您二位了。
青林想,原来我名字的由来是在这里。此前,父亲母亲都从未说过。父亲在世时,他还小,未曾谈及这一话题。而母亲只是说,这名字是你爸爸取的。青林一直喜欢自己这个名字他只觉得很有诗意,却从未追问过缘由。
现在他知道了,原来他的人生,还代表着爷爷奶奶。那是父亲最深沉的思念和记忆。我的爷爷叫董朴青,我的奶奶叫珍林。之前从未有过家族概念的青林,瞬间觉得自己与某一个地方的一群人,与历史幽深处的一群人,有了亲密的血肉关系。如同自己的一根血管,连在了他看不见摸不着的一个庞大体系上。他们的血通了,并且开始流动。
青林觉得自己的血在沸腾。他翻开了后面一页。
依然还是一九五二年春的那篇记录。母亲的名字也出现了。他意识到自己正在接近谜底。
请姜医生替我代班,与小严一起去看彭姐。我们走了将近三十里路。
我们告诉彭姐我们想在秋天订婚,并且等刘政委一回国,就结婚。彭姐很高兴,说是一定要好好操办。我是刘政委带出来的,而小严跟彭姐有同生共死之情。他们几乎就是我和小严的亲人。
彭姐说,前几天有从朝鲜回来的同志,给她带了刘政委的信。说他在那边一切都好。生活虽然艰苦,但他没有负伤。
我们听到这个消息,都非常高兴。
彭姐问我是否去山里接父亲来参加订婚仪式。我怔了一下,想到她说的是吴爷,便说,路途太远,医院又离不开,让老人家一个人过来,太不放心。所以还是等结了婚以后再带小严回家见他。彭姐说,你说得有道理。
吴爷在哪里呢?还在山里吗?我也惦念。没有地址,也不知有谁认识他,连写封信都没办法寄。婚后一定争取回山一趟。没有他就没有我的今天,我必须看望一下老人家。我要为他养老送终。
昨天从彭姐那里回到医院,见几个村民抬着木板床往马车上放。上前一问,说是那个被救的女子无名氏已经死亡。
院长原本也估计她挺不过来,所以,这个消息我并不吃惊,但我还是上前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突然我觉得她的手指颤了一下。这一小颤,让我意识到她还有生命迹象我说,她不能走,她还活着。
她真的活过来了。这是多么庆幸的事!护士小何说她半夜里轻叹了一口气,早上就看见她的眼皮动。从村民送她来医院,她昏迷的时间几乎有半个月了。
她身上的外伤均已结痂,但骨折的腿还打着石膏。她清醒时,满脸惊恐。对所有人的问话,都露一副茫然的神色。小何护士说,问她是哪个村的,多大年龄,叫什么名字,她说她不知道。
看来她是失忆了。大家根据她的口音猜测她应该是本地人。
今天院里一片喧闹。原来吵闹声来自无名氏的病房。大概是同房间几个病人知道了她的失忆。她们告诉她,她是从永谷河里捞出来的,要她从河水开始回想。结果,她想了几分钟,开始崩溃。她的尖叫声把大家都吓着了。我给她用了镇定的药,叫大家不要再逼她。让她想起往事,恐怕需要时间。
下午给无名氏填写病历。问她叫什么,她也完全不记得。我只说了一句,一点都记不起来了吗?她立即满脸惊恐。这神情,让人怜惜。
无论如何,还是需要给她一个名字。想起她昏迷中曾经不停地说“钉子”,这两个字或许对她非常重要,这是她与自己过去的某种联系。所以我建议她把这两个字用作自己的名字,她点了头。窗外的桃树正开着花,我写下了“丁子桃”三个字。我说,在你想起自己名字之前,先用这个名字可以吗?她也点了头。
她的话不多,但眼睛里有一种莫名的哀伤,很深很重。她的失忆也似乎是受过强烈的刺激,这种刺激沉重到使她本能地拒绝自己记起过去?如果是,我倒是真羡慕她了。
晚上小严有工作,我在医院值班。在研究丁子桃的病历时,我突然有奇怪的想法。从她的手掌、脚板以及皮肤和发质来看,她不会来自穷人家里。甚至,她的指甲都修剪得很好。那么,她会是什么人?
这一带正在进行土地改革,莫非?
想起她的目光,如利刀,一直扎到我的心底,把我久久掩藏的痛挑了起来。或许,同是天涯沦落人?
青林被母亲的出场镇住了,原来她跟父亲是以这样的方式相识的。她居然有过死里逃生的经历,她居然失忆。此刻他才明白,难怪小的时候父亲一再跟他说,你将来一定要好好对待妈妈,她一生很不容易,她很特别。
但是父亲的“莫非?”二字加这个问号,又是意指什么?
这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让他的父母有如此特别的遭遇?而且他们在有意无意间掩藏得那样深,深到几乎不为人知。
“且忍庐”三个字,在此时突然顽强地冒了出来。照父亲的记录,母亲显然家在川东。那么,且忍庐对她来说,是什么地方?难道是她家?且忍庐家姓胡,这位胡地主收藏书画,而母亲说,她父亲经常画“鬼谷子下山”。这是怎样一个蹊跷的巧合呢?
青林再一次跳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