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这天开了大餐。院子里摆了五张桌子,附近德高望重的村民也来了不少。这是天大的喜事。青林也被请到了上桌他默默地吃饭,在熙熙攘攘中听他们闲聊。其中有三五个也都是八十以上的老人,一提起当年川东剿匪,他们都能讲出许多故事,而刘晋源经常就是这故事中的主人公,这让刘晋源非常兴奋。他破天荒地喝了几口酒。
青林觉得自己责任重大,不敢让他继续,以极其坚决的方式,制止对方一再的敬酒。青林说:“这是老板交给我的任务,不然我会丢工作的。”
乡亲们虽然觉得丢工作这事重大,但还是再三请求,说是难得与老英雄一起喝口酒。刘晋源听不得人家称他英雄,一听就来劲,一定要再喝一口。整个院子里五张桌子几十个人,即便一口,量也太大。青林急中只好拿出城里人的暗招:将刘晋源的白酒悄悄地换成了矿泉水。刘晋源喝多了,竟浑然不觉。
喝酒间,刘晋源突然说:“我想起一个人来。那个胡凌云后来怎么没听人说了呢?当年他一喝酒就倒,年轻人都好整他。”
一桌人都怔住了,很茫然地相互望望。
还是毛仔开了腔。毛仔说:“哦,我想起来了,是那个重庆回来的大学生吧?帮你写材料的那个?在我家住过好几天,他跟我睡一张床,还送了我识字课本。”
刘晋源说:“对对对,他说他爹以前留过洋,喜欢字画,家里好多书。我还说以后我带个爱读书的人去他家看看。可是我从朝鲜回来就再没见过他,工作一忙,也没有想起他来。今天到这里,一喝酒,倒是啥都记起来了。他的文笔好呀,我说他将来可以当作家的。大家又拿他逗乐子,非要他练酒量,说以后要和他一起找个山头喝酒下棋,完后,这山头就叫凌云峰,比太白岩叫起来还响亮。”
毛仔蓦然冒了一句:“他早死了。”
刘晋源吃惊道:“怎么死的?他还年轻呀。”
毛仔说:“剿匪完后,他留在县里当干部。土改时,他家被划了地主,出了事。他妹妹托人带口信给他,叫他赶紧回家把爹妈接到城里。听说他连夜往家赶,结果走到半道,被人打死了。”
刘晋源更惊了,他说:“啊?这叫什么事儿啊!”
一个老头说:“噢,我听说过这个事。那个娃儿恐怕是胡水荡胡地主家的老大。一个工作队的同志回重庆过年,走到这里落雪了,车不好走,就在我屋里歇了两天。他的包里啥子都没有,就装了一堆书。我奇怪,说从山里出来,怎么会买到这么多书。结果他说,是胡水荡胡地主家里的。胡地主喜欢藏书,屋里头几间房都是书,村里人光是烧书,就烧了好几天。灰太多农民拿去肥田了。他是个读书人,心里舍不得,就偷了一些出来。给我看,说上面盖的印,是个怪名字,叫啥子且忍庐。”
青林心里突然咚了一下。
“且忍庐”这名字他不陌生,在哪里听说过呢?他一下子想不起来,但心却忽地乱了,额头上沁出许多汗。他想,这三个字跟我有什么关系?是触到了我的什么?怎么听到这名字,心就跳得这么厉害呢?
青林忙问:“什么庐?你们刚才说的是什么庐?”
那老头说:“几十年了。当时我也不懂,特意问他,这是啥子炉?烧火的?工作同志说,胡家的老辈子人有文化,主张遇事要暂且忍让,就叫且忍庐。不是烧火的炉子,是胡家大屋的门牌子。”
他还想问个明白,可是满桌人的话题又扯到了别处。
他们离开时,天已经黑下来了。青林觉出了刘晋源的累,把靠垫给他当枕头,让他在后排躺下。他们一路都没有说话,回到酒店时,已是晚上将近十点。
安排刘晋源歇下后,青林便给刘小川打了个电话,大致说了今天的情况,也说了用矿泉水替换白酒的事。刘小川说,你以为老爷子不知道?他喝了几十年的酒,心里清白得很。估计,他自己知道自己不能再喝,所以没有揭穿你。换了年轻时,有人换他的酒,他会骂娘的。
青林说:“我宁愿他事后骂,也不能让他有事。我紧张得要死。”
刘小川说:“你做得对。如果他私下认同你换酒,说明他自己知道自己不行了,可是又磨不开面子,他就是这种人。明天你就让他在酒店歇息,哪儿都不要去。他的一些老下级要来看望他,就让他们到酒店。招待费记在他的房间号上,由司机结账时一并买单。”
说罢又说他大哥刘小安已经在回国的路上,在武汉倒个时差,后天就可以赶到万州。青林觉得这样的安排对老人家更合适。就说放心吧,我会料理。
之后,青林给老婆打了个电话,简要说了一天的事。老婆懒得听,只是希望他早点回家,说是怀念前几天那样的日子。青林便笑,说如果成天那样,你男人就废了。之后又给冬红打电话,问问母亲的情况。冬红的回复跟过去没有任何两样,说母亲依然人事不知,完全没有任何变化。
这是青林意料之中的事。
奔波了一天,青林自己也颇是困乏。冲完澡他躺倒在床,昏昏欲睡之间,且忍庐三个字又蹦了出来,同时蹦出来的还有大水井屏风墙上那个巨大的“忍”字和那个“耐”字。这些字中包含着多少生存哲学和无可奈何呢?
半夜里,青林忽然梦见母亲。母亲指着大门说,这大门跟且忍庐不一样。他霍然而醒。
难道?青林想,我没有听错吧?当初母亲说的是这几个字吗?还有一个什么堂?
青林再也睡不着了,母亲发病前的种种怪异,又历历在目。关于大门,关于谢朓的诗,关于鬼谷子下山的花瓶,还有说她的父亲喜欢画画,以及紫色的绸缎被面等等。
她下意识表达出来的这些零碎的词语,背后会有些什么呢?对了,母亲很害怕,害怕有人来分浮财,难道她曾经经历过什么?巧的是,真的有座房子叫且忍庐。最重要的是,母亲说话,口音似乎跟本地方言很接近。
青林煎熬般地等到天亮。
刘晋源没有按约定准时到餐厅来,青林有些担心,忙去到他的房间。在门口,遇到司机。司机说:“老爷子怕是昨天累着了,今天不早起出门遛街,也不想起床。我把早点送到了屋里跟他老人家说,让他安心歇着,我去给要来拜访的老下级打下电话,请他们下午来。”
青林说:“也是呀。昨天连我都累得够呛哩,我们俩也歇歇。对了,你有那个李东水孙子的电话吗?”
司机说:“有啊。你找他?”
青林说:“我想问点事。”
青林打通电话时,李东水的孙子正在返回重庆的路上。他说他也不清楚,小时候也没听人讲过,但他可以帮忙去问问。青林忙拜托半天。半个多小时后,李东水的孙子回复电话,说村里那位提到且忍庐的老头也不太清楚,都是风来雨去听路过人说的。而胡水荡早在五十年代修水库时,就淹没了,整个村子的人都不知去向。
这样的信息,令青林满心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