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林下午在万州国际大酒店的大堂里见到了刘晋源。
刘晋源原本发红的面庞,此刻红色显得更重,许是途中劳累之故,又或是因为兴奋。青林与他握手问好时,依然能感觉到他的力量。
刘晋源说:“青林,是我点你来陪我的。我跟小川说,你如果要找人陪我,我还要青林。小川孝敬我,说保证把你找来,没想到你来得这么快。陪我这个老头,怎么说也是添麻烦,没误你的事吧?”
青林说:“没有没有。能陪刘伯伯,是我的荣幸哩。”
刘晋源说:“我听小川讲,你妈妈身体也不好?”
青林说:“反正就那样了,就像植物人吧。她很安静,我请了保姆照顾她。”
刘晋源说:“嗯,小川说你自小父亲去世,是母亲养大的,很不容易。你是得好好孝敬她老人家。”
青林脸色黯了一下,然后说:“可能正是我的孝敬,害她生病。”
刘晋源说:“千万别这么想,你只要有孝敬之心,爹娘都是知道的。你妈虽然病得人事不知,但她心里一定有数。”
青林说:“嗯,希望如此。刘总说,您以前在这里打过仗?”
刘晋源说:“是呀,打的是恶仗,围剿土匪。那个激烈,邓小平当年都说了,是又一场淮海战役。这个我以后慢慢跟你讲。”
青林笑道:“是了,您一路也劳累,先歇一歇。一会儿我陪您吃饭。这里的烤鱼听说一流的,我请您吃。”
刘晋源说:“啊,你这一说,我胃都开始蠕动了。小川他妈妈,是巫溪人,烤鱼做得好,当年她把这一手教给我家保姆。我那保姆,也是本地人,聪明,心又细,做得比她更好。”
刘晋源说时,摇头闭眼,似在追忆烤鱼的味道。青林见了好笑,他也爱吃烤鱼,以前母亲经常做,做时还说,市场上的花椒真不如她以前用的好。
他有点想母亲了。他想,不知道她还能不能醒过来,如果醒过来了,一定让老妈多做几次烤鱼吃。
天微黑时,青林估计刘晋源也休息好了,便叫刘晋源外出吃饭。两人一起走出酒店,路边的各类餐馆很多。尽管三峡大坝刚刚淹掉小半个万州,哪里都显得乱哄哄的,但餐馆却没有半点萧条。
刘晋源感叹道:“世道真是变了,以前哪有这样多的餐馆?这路名我知道,可街景我是一点熟悉感都没有了。”
青林说:“现在城市都是十年一大变,五年一小变,您离开这里多少年了?”
刘晋源说:“四十年了。”
青林笑道:“这都大变了四回,小变八回了。”
刘晋源说:“变得这么勤,难不成是大小便?”
青林大笑,说:“刘伯伯,您这幽默很黑呀。”
刘晋源自己也笑了起来。他严肃正经了一辈子,退休后,人闲无事,连性格都在慢慢变化。他想,难道是因为这世界不要我了,我就自暴自弃了?
走过一个路口,刘晋源驻足看了看,指着前面一栋楼说:“这里以前是军分区医院。小川就是在这里出生的。唉,他都五十出头了,你说我们怎么能不老?”
青林说:“刘总原来在这里出生的呀,刘伯伯您可以去怀怀旧,我搭着去探秘,回公司就有炫耀的资本了。”
刘晋源说:“一个光屁股娃儿,有什么秘可以探的?还不是医生抓着两只脚丫,啪啪地拍他屁股。”
他这一说,青林笑了起来。刘晋源也笑开了,他的笑声很大,引得一些路人侧目。
青林看到一家专做烤鱼的小店,先快步进门看了一圈,出来跟刘晋源说:“这家挺干净,您觉得怎么样?”
刘晋源说:“你说这话,像小川他妈妈。她这辈子,对我说得最多的话就是,要干净。”
青林笑道:“我妈和我老婆也都是这样。”
刘晋源亦笑,说:“天下女人都一个样。你烦是烦她们嘴碎,但没她们,你日子怎么都过不好。”
青林说:“是啊。您的体会应该比我更深刻。”
烤鱼店并不大,满屋麻辣香味,老板一口地道的万州话,嗓音尖细。他随意而亲切地招呼道:“两位老板请窗边坐起。老人家坐这儿位置宽敞,放腿舒服,还能看街景。”
青林和刘晋源坐在老板所指的位置上。刘晋源感叹道“哪儿都变了,但这里的气味还是让人亲切熟悉,万县人还像以前那样热情周到。”
青林说:“您在这里住了多少年?”
刘晋源说:“有将近十个年头吧。那些年,是我人生中最舒服的日子。刚刚建立新中国,仗打完了,土匪也灭了,社会安定和平,工资也足够花。家里养着三个娃娃,两男一女,个个活泼健康,加上老婆和保姆,一家子六口。我最大的战斗,就是跟两个淘神的男娃娃斗,尤其小川。这种小日子,就是以前我们上战场时最大的心愿呀。刚到部队,班长就是这样说的,共产主义是什么?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呀。没哪个人不这样想。”
青林笑了起来:“这个就是你们当年的理想?蛮有意思哦。”
刘晋源也笑了起来,说:“是真的,好像当年的动力,就是回家过好日子。你真以为是为了解放全人类?城里的知识分子可能想到这个了。但我们更多的是农民呀,出了村子,直接上前线。参加革命,就是想过好日子,不受地主的气。我去当兵时,跟我爹娘说,打走日本人,回家过好日子。后来又说,打垮国民党,回家过好日子。再后来说,消灭土匪,回家过好日子。一直到朝鲜,还是说,赶走美国佬,回家过好日子。结果,好日子过上了,爹走了,娘没了,二老不在,连家都不想回了。”
青林被刘晋源这番话说得笑倒。
刘晋源说:“你们年轻人听了好笑吧?川东剿匪,我们来的是主力部队。剿匪一结束,我就去了朝鲜。一年后负伤回国,家在这里,工作安排也在这里,组织上没让咱回老家工作,咱也只能留在这里呀。我直到五十年代末才调到武汉。”
青林说:“时间真挺长,难怪您对这里有感情。可是,几个小蟊贼,还需要动用主力部队?”
刘晋源说:“嘿,你真是小瞧这儿了。你看这周围,一层一层的山。土匪在这山里盘踞上百年,真不是那么好打的。以前打日本人和国民党,都是他们在明处,我们在暗处,我们想怎么打他们就怎么打。打土匪的时候,倒过来了。我们在明处,他们在暗处。他们熟悉地形,又跟残留的国民党军队合流,再加上当地富人养的民团。那个仗,是真难打呀。开始没经验,我们吃了不少亏。”
青林听得来劲了,说:“那你们是怎么打的呢?”
刘晋源说:“老办法,发动群众。告诉老百姓,把你们当土匪的亲戚朋友老乡,都劝回来,我们不追究。我们来的是正规军,几百万国民党军队都打垮了,难道还打不下他们这点小蟊贼?把土匪消灭了,大家都有好日子过。老百姓一想,对呀。人同此心,谁不想过好日子?新中国刚成立,民心所向共产党。所以,土匪虽然猖獗,但挡不住到处都有人跟我们通风报信,还有人熟悉他们,告诉我们怎么打他们。老话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如果我们是强龙,他们就是地头蛇。但我们硬是只用了几个月,就把地头蛇全部消灭干净。从清朝开始,川东土匪年年扰民。你再看看,后来中国哪里还有土匪?五十多年绝了匪迹,百姓从此过上太平生活,谁带给他们的?老百姓心里清楚得很。”
青林肃然起敬了。他说:“您要喝点酒吗?我想给您敬酒了。没有您这一代人的努力,就没有我们现在的好日子。”
刘晋源高兴了。平常这些话,他也爱说,可完全没有人听。现在青林不光听进去了,并且还接受了他的想法,这个太难得了。刘晋源说:“血压高,医生不让喝。有你这番心意,我就当喝过酒了。现在年轻人不懂得我们当年怎么走过来的那叫一个惊心动魄!我的好些战友枪林弹雨几十年都没死,却死在了这里。共和国都成立了,一天福没有享着,人突然就没了。跟日本人打时,人人都准备殉国,所以,那时候身边战友一个一个死,都没觉得怎么伤心。因为他们是抗日英雄,值了可是,在这儿,有时候就是被冷枪打死的,有的是半路遭伏击死的,还有被土匪抓去折磨死的。我在这里的眼泪比抗日时都流得多。为什么?因为他们都已经走到好日子的门边上,一只脚都踏进了门,人却没进去。就觉得这样的死真是太让人疼了所以,我特别恨土匪,抓着他们,恨不得一个个都毙掉。”
青林浑身一凛,说:“您亲手毙过?”
刘晋源自豪道:“当然!大仗就不说了。光是这里,就打死过不少。有个土匪团袭击我们一个征粮小组,打死了我们好几个人。小川妈妈在那次袭击中,险些丢了命。逮着那群土匪后,我亲手毙了土匪头目。小川妈妈从山洼里被送到战地医院时,得幸前去援救的部队中,有一个战士懂医术,临时抢救得力,不然小川就根本没有出世的命。说来也巧,这个战士,正是我从北方深山老林里带出来参加革命的。所以这里的老人说,这叫福报。”
青林对当年川东剿匪一无所知,至于过往的战争,也更多是通过电影电视和书本略知一二。现在亲耳听刘晋源讲述,给他的感受相当不同。老人家语言中的愤慨、感叹、悲伤这类感情,只有坐在近旁亲耳聆听,才会被真切触动。青林努力通过脑子去还原他的战场和他的战友情意,但还是觉得很难想象。甚至于他的感情,他也很难体会。所有陌生的这一切,他只能当作传奇去倾听。
他们且吃鱼且闲聊。这期间刘小川打了一个电话过来,听说他们在路边小店里吃烤鱼、聊剿匪,便在电话里大笑,说:“我就知道青林比我自己招呼老爸还要靠谱,因为他比我有耐心听老爸讲这些话。”
刘晋源不悦道:“你为什么就不能有耐心呢?”
刘小川仍然在电话里大笑,说:“老爸呀,从我懂事到现在,我已经听你那些故事听了几十年,哪能没有审美疲劳呢?”
刘小川的声音很大,隔着小桌子的青林听到也笑了起来。
这次来万州,刘晋源要去看望一个叫李东水的人。这是个当地人,比他的年龄大几岁。刘晋源说这位老李曾是他的房东,年轻时当过袍哥,人们叫他李三哥。解放前夕,被地下党争取了过来,成了川东游击队的交通员。剿匪时,刘晋源就住在他家。李东水熟悉这一带土匪的路数,给他出过很多主意。本来工作队一个姓韩的队长要介绍李东水入党,没想到就在那天,韩队长在半道被土匪的冷枪打死了。剿匪结束后,刘晋源跟李东水就失去了联络。最近,老李的孙子通过网络找到了刘晋源。要请他证明,他爷爷当年剿匪有过功劳,说这是他爷爷一辈子唯一的愿望。这时候,刘晋源才知道,因为有过当土匪的历史,从土改到“文革”,李东水吃了不少苦头。他立即答应了他们,并亲手写了证明文字。听说县里已经接受他们的材料,但进展很慢。
刘晋源说:“这个忙我一定要帮。我们都老了,阎王殿的小鬼成天在我门口晃荡,我都能看到他们在跟我打招呼。我说你们已经放过我好几回了,这次就再等一阵子,你们那个阎王殿也不差我一个,我办点正事就跟你们走。你想想,我如果不帮他,他这一生就都冤过去了。正经说,他该过了九十岁。一辈子受冤屈,还能活到这岁数,必定是有执念没放下。小川说我行的是个大善,所以他要专程陪我过来。如果不是公司遇到紧急的事,他一定不会离开的。”
青林有一种莫名的感动。人老了,一切名利都淡了,并且也无甚意义。或许此时,只有情意,比别的都紧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