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林最忙碌的时候过去了。公司在江夏的地产项目已经眉目清晰。他们以合适的价格拿到了土地,小区的规划设计也刚出台,几方讨论,都觉得不错。未来他们将开发的这个地方叫佛祖岭。
开工之前,老板刘小川来视察。他显然对青林的工作十分满意,视察时一边听青林解说,一边对他频频点头,不时勾肩搭背,用一种亲昵的方式表示赞许,倒让青林多出几分不自在。
中午去汤逊湖边吃鱼丸。这里的鱼丸肉嫩汤白,味极鲜美。刘小川一碗鱼丸吃下肚,兴致大发,开始高谈阔论他青少年时代的往事。说他以前经常跟几个朋友偷着开部队的吉普过来打鸟。更早的时候,这里是没人的,纯属荒郊野外。尤其是佛祖岭,有村落都是明清以后的事。说是有一年发大水,人们猝不及防,四下胡跑。跑到这儿,水突然就退了,其实是地势走高。但那时老百姓脑袋木,立即认定这里为福地,于是在此落脚生根。武汉人福佛不分,叫来叫去,就叫成了佛祖岭。佛祖在上,有他保佑固然不错。但更要紧的是,我们所有的事都得落地,所以福地比佛祖的意义更大。
大家听着都点头。青林也点头,心里却说,哪儿跟哪儿的事呀,这才叫纯粹的胡扯。青林知道刘小川的性格,他就是在武汉部队大院里长大的,得意的成长背景令他一生永远自信,吹牛胡扯就是他那一类人的爱好。这种自如感满满的心态,青林觉得自己这样的人一辈子都不会拥有。
但青林终于有了轻松感。
他与刘小川同机回到南方。在武汉待了许久,他想老婆孩子了。因为工作和母亲的缘故,不能长久待在他们身边,青林心里多少有些愧疚。刘小川仿佛看出这一点,笑道:“以后日子长着哩。我爸六十岁退休,办完手续回家那天,高兴地说,终于可以好好陪老婆过日子了。结果一陪就是二十多年,就两个人做伴。他后来觉得一点意思都没有了,说幸亏以前经常分开,不然一想到跟一个人搭伴过日子一过就是五六十年,觉得人生不值呀。看看,这就是过来人最深的体悟。”
青林笑了,觉得那个刘老伯说话有意思。
青林在家待了一周,早上去总公司打个转,因为这边没有他分管的事情,去了也就跟熟人聊聊天,就索性回家。余下时间,接送儿子补课,晚上陪老婆看看电影逛逛街。母子二人都很开心,他也觉得自己生活得十分惬意。躺在武汉的母亲,每一天都跟一百天一样,慢慢地,青林的难过不安也渐渐淡去。母亲已然没有未来,等待,并让她活着,他的孝心或许就只能如此。
青林一直就是一个非常现实的人。青林自己想得很透彻:像他这样两手空空闯世界者,不现实又怎么能在这个讲究现实的社会存活下来?正因为他现实了,这才能有今天如此的惬意。
只是偶尔,他也会想起刘小川陈述其父的那段关于人生值与不值的话。他想,说得也是,人生不忙碌也同样会倦意深浓。
恰这时,同学龙忠勇来电话,说是听传鄂西发现一个非常有特色的地主大宅,他正在做中国民间大户建筑的调查带着三个研究生,想过去看看,问青林有空没有,要不要也走一趟。
同学都是同行,分散在各公司和设计院。也有几个继续深造了,便在大学落了脚。龙忠勇就是读完了博士,又留了校做项目时,同学之间相互出点子或是介绍国际高手,往来非常之多。龙忠勇跟青林同寝室住过四年,关系又更亲密一些。青林每有项目,都会打电话给龙忠勇听取意见。眼下自己正闲着,并且也闲得有些无聊了。于是他几乎想都没想,马上说,当然要去!既是到湖北,途中一切由我买单。比起大学的教书匠,青林的经济条件到底还是好得多。
他们约定的会合地点在鄂西恩施州许家坪机场。青林心细,提前半天抵达恩施州,问清楚他们要去的大宅所在地是在利川县,他自己也吓一跳。印象中利川是一个穷得不能再穷的地方。他过去的邻居大哥当年作为知青上山下乡,就是去了利川。那边百姓的清苦,以土豆为主食,他全是听邻居大哥所说。这样的一个苦寒之地,怎么会有大户人家呢?而且还有豪宅?他不禁奇怪。
青林在恩施州里找朋友借了一辆越野车,又打长途电话到利川,订好了招待所。进山的路,也问了又问,甚至画下了草图。做完这一切,他再驱车返回机场接人。
飞机晚点,龙忠勇一行人几乎是晚上八点才到。见有车接,又听说此车将一路随行,而酒店也早已订好,龙忠勇立即高兴道:“我就知道,只要有你在,我们就不会像没头苍蝇,到处乱撞。再麻乱的事,交给你都会OK。”
青林喜欢听这样的话,他让大家上了车,笑了笑说:“别以为就到了。这是山区,山是连成片的。我们还得朝更深的山里走,如果路好走,大家还赶得上消个夜,如果不好走,没准儿半夜才能到。”
一番话,让几个学生咋舌不已。
路是难行。车窗外一片黑茫茫,偶尔有一两户人家,灯火如豆。车灯照射处,远近都是山影。这辆小小的越野车,仿佛是在波涛汹涌的山间颠簸。
一个学生胆怯地问道:“龙老师,你确信有钱人会住到这里来吗?并且还在这里修建豪宅?”
龙忠勇的回答是:“这个世界上,只要有人在,什么样的事都有可能。”
青林想,这话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