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子桃筋疲力竭。她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只是有喘不过气的感觉。
暗黑之中,她闻到一股清新的气息,是水的气息。她想,难道我已经到了河边?
突然,她就看到了富童。富童从船上跳下,朝她跑来。她的双脚已经站在了水里,他拦在了她的面前,喊道:“你怎么了?黛云姐!你要到哪里去?”
她呆望着他,没有反应。富童拉着她到了船边,他跳上船然后伸出手,把她拉了上去。富童说:“怎么来得这么晚?陆爷说了,要在天亮前赶到湾道村,松表哥会去河口接你们。汀子没事吧?嗯,睡得很香哩。小姐呢?陆爷说你们一起走的,她在后面吗?是不是要等她一下?再晚,会被人发现的。”
她的脑子里一团糟,低声说了一句:“没有别人了。”
她抱着汀子,坐了下来。她神情恍惚,已经没有了主张,仿佛只会服从,只会按别人所说的去做。
船迅速离岸。后面无人追赶,划船的富童松了口气。富童说:“陆爷昨天中午就让我泊在这里了。我走的是碉楼下面的暗道,你也是吧?这条暗道没有人知道。陆爷说这是以前他爷爷修的,不到紧急时刻,从来不用。陆爷还说让我随你们一起去找仲文哥,一路上也好照应你们两个。为什么只有你?慧媛小姐留在家里,要是也被拉出去斗争该怎么办?”
她嗯了一声。她不想说话。她心里憋着很多的东西,这些东西混乱地拥挤在她的五脏六腑,它们兀自在里面喧嚣和翻腾。她很难过,想要呕吐,却又吐不出来。
富童又说:“不过,听说金点是工作组长。他跟慧媛小姐关系一向好,想必不会找小姐的麻烦。”
她突然叫了一声:“你不要提他!”
富童吓了一跳,船抖了一下。他低声嘟哝了一句:“你怎么了?”嘟哝完又说,“我自小跟仲文哥一起长大。我陪他去学堂上学,他在先生那里念书,我就坐在外面等他。回转时,仲文哥就把他学的字教给我认。”
她开始讨厌他了。她真不想说话,也不想听他说。她只想自己静一静。
水流很急,推着小船,瞬间钻进了山间。两岸高山夹峙,河窄石乱,水头时猛时缓。得幸富童在这河上走过多次,知石知水,他持篙灵活地点着两侧突起的岩壁,船便在他的调度下,轻巧地拐弯抹角,一路向前。
汀子在她的怀里睡着了,仿佛知事,整个夜晚,他都不吵不闹。她的衣服穿少了,后背凉飕飕的,只有她怀里的汀子,浑身热烘烘的,令她的前胸充满温暖。
富童说:“汀子好乖。明天得让他知道,他坐了一夜富童叔的船。”
她依然无语。富童是个孤儿,自小便被她的公婆收养。公婆家还收养了另一孤儿,叫金点。他年长一些,便随家里长工一起干活。富童年龄小,一直是她丈夫陆仲文的陪伴。两人一起长大,情如兄弟。
富童不介意她的无语,依然自顾自地说着:“陆爷说,仲文哥会留在香港,我把你们送到即回转。我从香港回来,黛云姐你说我要给小茶带点什么?”
她一脑子的混沌仿佛被“小茶”二字撕开了缝,有亮光照射进来。她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小茶?”
富童说:“是呀。小茶喜欢你平常系的花围巾,我要不要给她也买一条?”
天色已经放亮了。阳光在山的后面,河在两山之间流着流在大山的阴影里。风从外面进来,即刻便阴冷。
突然间,她放声哭了起来。她说:“都死了!他们都死了!”她的哭声压住了水声,在山间回荡。
富童大惊,问道:“死了?谁死了?”
她边哭边说:“全都死了!”
船在水里晃得厉害,富童叫了起来:“为什么要死?怎么会死?是谁?谁弄死了他们?按说,大门关严了,外人进不来呀!”
她把头埋在怀里的汀子身上,哭道:“是汀子爷爷要大家一起死。村里传话说,天亮就斗争陆家,要斗三天。斗完还要分人分房子,这是金点的决定。”
富童怔住了,木然地划着船。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叫着“这不关小茶的事吧?小茶是穷人,小茶不是地主家的人!小茶不姓陆,她不用死对不对?”
她开始冷静了,抬起头来,说:“小茶是自己要死的。听人讲,小茶被分给了麻叔家的老二。小茶死活不肯。但她晓得不肯也不行。分到谁家就是谁的,不然就活不成。”
富童停止了划船,船晃得厉害。富童喊道:“小茶是我的人!说好了要嫁给我的!我也是穷人呀!麻叔还有间屋,我连屋都没有呀!黛云姐,你不要哄我!”
她哽咽道:“是我亲手埋的小茶,她就埋在西墙芭蕉树下,和紫平埋在一起。她们挨着肩膀躺着。”说着她又哭了起来,“我埋土时,总觉得小茶好像还有气……”
富童说:“你怎么可以让她死?你怎么可以埋她?”
她哭着说:“不埋怎么办?天亮了能让阳光照她的脸吗?”
富童吼了起来:“你怎么下得了手?小茶不是你的人吗?她当你像亲姐一样,你怎么不救她?小姐不走,你可以带她一起逃呀?船还可以坐下一个。你怎么不带她走?”
她从未见过富童这副样子,心里想你一个下人,竟敢这样跟我说话?便冷冷道:“我不埋她又能怎么样?你以为她能嫁给你?”
富童哭了起来:“黛云姐,我和小茶一向拿你当亲姐,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怎么这么狠心?”
她正要开口骂他,一个下人,居然敢如此冲撞主人。未及开口,突然听到扑通一声,抬头时,已经不见了富童。船立即在水中晃了起来。她尖叫道:“富童!富童!”
富童的声音从水面上滑了过来。
富童说:“你别怪我,我管不了你。我要回去找小茶……”
急流推着小船,船身不时撞上岩壁。她吓得大叫,回应的却只有她自己的声音。她慌忙放下怀里的汀子,抓起富童扔下的竹篙。她听不见富童的声音,只听见水声如吼。她手忙脚乱地想要把船弄稳,但她从未与水打过交道,也不知道如何划船。
水却更急了,推着船从一块岩石撞上另一块岩石。她一脚不稳,跌到船边。来不及等她想什么,船便翻了。她跌下水时叫了一声“汀子”。
此后,她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