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晋源这天回来就感冒了。咳嗽,喘不上气。
老婆死之前,大儿子刘小安就跟他们住在了一起。刘小安早先在三线工厂,提前退了休。他最初跟着老二刘小川做生意,做着做着,老二让他回了。说他没有专业,也做不成什么事,不如全心全意伺候家里的二老,让他在外面安心。他一年给他二十万,另送一套房子一辆车。刘小安两口子一盘算,觉得合算,就回来了。俩人把自己的房子租了出去,住在爹妈家。吃用都是爹妈掏钱,连保姆费用都出自爹妈的工资,他俩就负责吃喝玩乐。刘晋源老婆私底下曾跟刘晋源说,老二不是给他们大把钱了吗?怎么在家里连伙食费都不交?连自家衣服都交保姆洗。刘晋源跟老婆说,算啦,有个儿子守着你,总比没有好。咱俩的养老金也够四五个人花了。钱留着不花,就是废纸。就算咱们的钱花光了,老二还能不管?刘晋源老婆一听这话,也想开了,索性把俩人工资都交给老大管着。反正你给我们吃好喝好就行,爱怎么花就怎么花。这么一来,两下都省事了。
刘小安两口子每天一早去街上跳舞,顺便买菜回来。刘小安的老婆不放心保姆买菜,总觉得她会故意贪菜钱。所以家里的采买一类事,都是她和刘小安亲自出马。下午刘小安的老婆或是去美容院,或是跟人打麻将,刘小安则在家里陪父母。所谓陪,其实也就是他在自己的房间上网跟人下棋。到了晚上自然就大家一起看电视剧了。刘晋源喜欢看战争片子。一边看一边指着电视说,哪能这样打?这不是让战士送死吗?又说,这场战役根本不是这样打的,打仗没这场面。刘小安便总是说,你瞎操什么心?你那时打仗,又没观众,打完了自家能保住命就很高兴了。人家这个打仗,多少万人盯着看,那就得打得好看。场面要气派,炸弹要炸得又发光又响亮,反正也死不了人。刘晋源没办法。儿子说得在理,他反抗也没用。
老了的日子,就是这样过。刘晋源觉得也还行,毕竟家里有人进进出出,每面墙壁、每个角落都有人气。不像隔壁张家,儿女都出了国,老婆一走,老头身边就一个保姆照顾。虽说钱多,可没了花钱的力气,钱也是真没用。假如家里成天清冷得像冰库,就不如屋小人多的穷人了。
这天刘晋源没去散步,他起不来床。刘小安夫妇跳舞回来,见父亲没出门,忙跑进他屋里看究竟。一看刘晋源还躺在床上,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立马慌了。马上打电话,要救护车,紧急送往军区医院。好在医院也近,医生仔细看了一番,说关系不大,就是感冒了。又说武汉这地方,乍冷乍热的,老人容易感冒。
刘小安打电话把父亲的情况告诉弟弟刘小川。虽然他是大哥,但刘小川是他的老板,他相当于给刘小川打工,所以家中万事都是刘小川做主。刘小安说,别的还好,烧也退了些,就是听爸爸咳嗽听得可怜。刘小川当即便说,这样吧,烧一退,让爸爸来深圳,等武汉热了再回来。
刘晋源身体底子不错,打了三天吊针,退了烧,精神也好了起来,但咳嗽却一直未止。他不想住在医院里,坚决要求回家。他知道有些老人,进到医院,闻惯了药味,变成心理依赖,根本就回不去了,然后就死在医院。他这辈子别的事不怕,最怕的就是住院。闻到医院的福尔马林气,他就头昏脑涨。当年,他但凡有病就直接把军分区医院的大夫吴家名叫来家里。这个吴家名是他从深山老林带进部队的,也是在他的帮助下成了医生。吴家名性格安静温和,什么病用什么药,都能说出个道理来。重要的是,这些道理会让他心服口服。他升职调来武汉,幸运的是,吴家名也转业来到这边。大病小病,只需一个电话,他就会登门来看。这是他一生相当得意的一件事。可惜吴家名死得太早,不然,刘晋源想,我这点小病还用得着住进医院?还用吊瓶子?吊了几天还咳个没完?人家吴家名几服草药,不声不张的,啥问题都解决了。
刘小川电话打来家时,刘晋源正咳得下气追不到上气。刘小川急了,电话里大喊大叫,要刘晋源明天就坐飞机去深圳刘小川说,公司正好有个经理回总部,刘小安只需将父亲送到机场就是。
刘小安真是巴不得。他和老婆一直想到台湾玩玩,因为父亲的缘故,根本脱不开身。现在父亲去南方,少说也会住一个月,这样他们有充裕的时间在外面晃。于是忙说好好好。
当晚即收拾行李,其实也没什么可收的,刘小川那里什么都有。刘晋源自己只拿了他的一个小半导体收音机。因他每天早上一醒来就要听新闻。这是刘小川那边绝对没有的东西。刘小川经常说,看电视多好。刘晋源却说听惯了。他心想,你们哪里懂?看电视就得坐在那里什么事不做地傻看。听广播呢,可以一边刷牙洗脸,一边刮胡子,一边泡茶,一边看报啥事都不误。他明白老辈人的想法跟小辈人不一样,他的孙子们连电视都不看,进家门都是泡在网上。
刘晋源现在真不愿意跟年轻一辈人说话,他觉得他们什么都不懂。而要命的是,他们也觉得他什么都不懂。有一年春节吃饭,他跟孙子们讲述当年在川东剿匪的事。说为了送情报他的一个朋友被抓住,惨死在土匪手上。他想说明现在的幸福生活来之不易。不料小孙子说:“嗨,爷爷我真不知道怎么说你们那一代人。思想太守旧,脑子又笨。叫你们学上网,死活都不学。他要是会上网,办法多的是。随便点一下,情报不就送过去了?真是活该白死。”刘晋源气得把筷子狠狠往桌子上甩了几甩,甩得啪啪响。他大吼了一声:“你懂个屁!”结果孙子还委屈地顶了嘴,说:“明明是你们不懂,还说我不懂。”儿女辈的人都大笑不止,老二刘小川笑得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他还能说什么?刘晋源顿觉自己成了孤军。那个春节,尽管儿孙满堂,他却没有过好。他觉得除了吃饭睡觉这些琐细事,他们彼此聊天,相互都不懂对方。
次日,刘晋源一早就到了天河机场。刘小安跟那个经理也熟悉,一见面就握手拍肩地打着招呼,说:“青林,你看来越活越精神了呀。当了分公司经理,年薪涨不少了吧?”
刘晋源忽然觉得这个经理有些面熟,似乎以前见过。又想刘小川的下属经常去他家里送这送那,或许他也去过,面熟太有可能。这经理见刘晋源望着他,忙说:“刘伯伯好。”
刘晋源一想,他好歹是个经理,也忙说:“经理好。”
刘小安和那经理都笑了起来。刘小安说:“爸爸你跟他客气个啥呀,当自家人使。他叫青林,是小川一手提拔起来的。我管办公室时,他也是我的手下。”
青林也笑,说:“对呀,刘伯伯您叫我青林就好。我保证把您安全送到目的地。”
因为这后一句话,刘晋源立即对他有了好感。这是他所喜欢的语式。
刘晋源的脸上露出笑容。青林这个名字,他似乎也有点熟悉,只是他不知自己的这份熟悉来自哪里。转念又想,既然刘小川和刘小安跟他都认识,想必他们在家里经常提起他。
刘小安把刘晋源交给青林,自己便匆匆而去。候机和坐飞机的时间都很长,但青林很细心,很善于照顾人,一路上都陪他聊天,为他沏茶。沏茶时,还会拿些小点心给他,刘晋源觉得自己好久都没有这样愉快地跟年轻人相处了。
刘晋源问青林怎么去的刘小川公司。
青林说他在这之前已经换了好几家公司。到刘老板公司面试时,刘老板一听他的话里有武汉口音,立即用武汉话跟他聊天。老板又说他的名字取得好听,有诗意。不像他家,爹妈懒得很,他们生在哪里,就随便从当地的地名挖个字当他们的名字。他哥哥在西安出生,就叫刘小安;他在四川出生,就叫刘小川;他妹妹在武汉出生,就叫刘小武,也不管适不适合女孩叫。他妹妹懂事后,自己到公安局把名字改成刘小舞。幸亏她喜欢舞蹈,这样叫也还蛮不错。
刘晋源大笑。他觉得儿子说得是。当时他们确实觉得取名字麻烦,便就地取字。青林说:“我当时回答刘老板说,您父母不是懒,是要给自己的人生做个记号。叫你们的时候,就会想起自己当年的故事。我想他们做的事一定很有意义,他们不想让自己忘记过去。刘伯伯,您知道吗,我被录用,就是因为这段话。因为刘总说我对他人有体贴之心,他的公司需要这样的人。所以,您相当于是我的恩人呀。”
刘晋源笑了起来。这是他很高兴听到的话,而青林说得恰到好处。
飞机到深圳时,刘小川亲自到机场接父亲刘晋源。有下飞机的一二客人跟刘小川打招呼:“刘总好!”“刘总,亲自来机场呀。”
刘晋源十分不解,说:“你咋认识这么多人?”
刘小川只是哈哈一笑。青林说:“天下人都认识刘老板,刘老板也认识天下人。”
刘晋源坐上刘小川的专车,他叫青林也上车。青林摆摆手,说:“刘伯伯,再见。我们不是一个方向。”说完,他站在那里,看着刘小川的轿车开走,一直摆手摆到他们的车远去。
在车上,刘晋源说:“小川你应该捎人家一脚哩。”
刘小川笑道:“我敢捎他还不敢被捎哩。”
刘晋源说:“顺便坐下车,算个啥。”
刘小川说:“当年你们军区的一个排长敢坐您的车吗?”
刘晋源没吱声。他想,他是不敢坐。
刘小川说:“生意场上,跟你们当年差不多。”
刘晋源说:“你派的这个经理我瞧着顺眼。”
刘小川说:“穷孩子出来做事,勤快,又会做人。哪像我们家大哥,懒得抽筋。”
刘晋源说:“别这么说你大哥,他也不容易。既然人家是穷孩子,你也好点待他。”
刘小川说:“当然。没有我,哪有他的今天?当年他身上只有一百块钱,现在钱多得已经买得起别墅了。”
刘晋源说:“说这大口气话!”
刘小川又笑,说:“别的不敢说大话,这个还真可以。”
刘晋源不作声了,他不喜欢儿子这种口气。跟儿子在一起,哪儿都别扭。倒不如那个他只认识了几小时的青林。他和他在一起时,始终都有舒服感。这种舒服是一种贴身而又暖心的舒服,是一种久违了的舒服。好久好久,他都想不起来,以前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他与什么人在一起,也有过这样的感受。
过去的事,留在刘晋源脑子里的,都只剩影影绰绰的印象它们已然连不成片。他想,他的记忆真是一种丢盔卸甲的状态,他大概是太老了。